孫鴻潤想到外甥女那個賭鬼丈夫,也是頭疼,遂同意了。
“也好,那你便代小舅買些禮物送去。你這趟若和東縣談成了,小舅往後就往東縣跑了,也能時常顧上鶯姐兒。”
盛堯點點頭,“外甥也是這個私心。”
待盛堯和喬知舒出了門,孫鴻潤還一臉喜色,妻子陶氏端著早飯來看他,見他臉上帶笑,也跟著鬆了口氣,問他笑什麼。
孫鴻潤:“堯兒長大了,思維縝密,行事沉穩,你是不知道!我們談起商人之事,他把那些商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是嗎?”陶氏坐在丈夫身邊,素手撥了撥丈夫稍顯淩亂的鬢角,“隻盼我肚子裡的是個小漢子,將來能像堯兒一樣為你分憂。”
孫鴻潤撐起身子,伸手蓋上陶氏微微隆起的腹部,“隻要不鬨你,都好。”
陶氏羞紅了臉。
***
天色徹底亮了起來。
盛堯和喬知舒也喝完了早粥,二人領著昨日那個隨從,叫茅尖的男子一同下山,三人兩馬,朝東縣去。他們去找東縣最大的曹家茶號的大東家,曹忠義。
與此同時,香雪甜糕鋪子門口來了一位麻衣老和尚。
他不停地在叩門,鋪子還沒開,還是後廚裡給盛雪做幫工的人跑去開了條門縫兒。
“可是要買……大師若要化緣,待天亮了再來吧,糕點還在鍋裡,”
老和尚合掌,“阿彌陀佛,貧僧尋人,這裡可是盛崗的家門?”
……
這位後廚幫工回去跟盛雪說了一聲,盛雪取下圍布往鋪子門口去,聽了老和尚說出盛崗的名字,忙把人迎了進來,帶去二樓盛崗的房間。
聞訊而來的還有盛紹元和盛岩,方荷暈過去之後半夜醒了,這會兒還在睡。
看到奄奄一息的盛崗,圓通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出家人守五戒,言出必行。日前受到貴府小施主的饋贈,貧僧回到禪寺代為盛崗小施主給佛祖上香,香入爐則滅,取出則複燃,乃佛祖顯靈之兆。”
“凡塵汙濁,盛崗小施主無法在這市井存活,幸有佛祖垂憐,希望小施主能皈依我佛。”
盛紹元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前朝有過病弱的皇子出家保命一說,不過他要確認一下,“大師的意思,我兒還能活過來嗎?”
圓通大師:“病因起肺,肺病交攻,地大不調,這市井之氣不利其生,若能隱於世外,或可生還。”
從未謀麵,卻能說出弟弟的名字,沒碰弟弟,卻能說出弟弟的病因!
盛雪瞳孔放大,她緩緩靠近老和尚,聲音微微顫抖,“敢問大師,人……真的能死而複生嗎?又為什麼能?”
圓通大師轉動身子,麵向盛雪,細細觀其麵容,語氣波瀾不驚:“人能轉世,世有輪回,總有它的原因。施主且記,萬物於鏡皆為空。”
盛雪捂著怦怦跳的心口,所以自己重活了一世,也是因為佛祖垂憐嗎?難道她是被佛光照耀的人嗎?
“敢問大師法號,出家何處?”她全然沒聽進去圓通大師最後那句話。
圓通大師:“貧僧出家臥龍禪寺,法號圓通。”
盛紹元聽到這裡,內心的掙紮終於有了一個結果,他去抱起已經不再發熱的盛崗,遞給了圓通大師。
盛紹元跪下地去,雙手合十磕頭,“佛祖慈悲為懷,多謝圓通大師救我兒一命。”
……天大亮,圓通大師懷裡抱著一個小孩童,腳步穩健離開了香雪甜糕。
盛紹元起身,對盛岩和盛雪兩兄妹交代:“你娘醒了,就說崗兒沒了,已入土安葬。崗兒的病從未好過,痛一時也好過在她心裡有個念想,時不時割她的肉!”
盛岩心疼娘,但是和盛崗不親,所以自然是同意了。
而盛雪麵上點了點頭,心裡卻感恩道:多謝佛祖垂憐,賜我新生。
……
崗兒被大師抱走的時候,盛堯和喬知舒正騎馬朝東縣趕。
到了曹家茶號,夥計一聽是孫家茶園戶,知道是來賣茶的,並且有三百斤之多,便謹記掌櫃的交代,直接領了二人出了鋪子,直奔曹院見曹大東家。
喬知舒還是第一次進入這種建築布局精良,又富有民間素雅風韻的大宅,就連遊廊都鋪滿了磚石,七暈八繞終於到了曹家中堂。
坐著等了好一會兒,終於見到了曹大東家。
曹忠義聽了盛堯的自我介紹,和來意後,道:“唉,茶馬司剛設立,我家這門檻都快叫踏爛咯,實不相瞞,盛秀才您來之前,我已經接待了三家茶園戶了,不是刻意叫你們等,實在是得擦把臉才能見人。”
盛堯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曹東家經商有術,曹家茶號在江州可謂是商邑翼翼,四方之極,我小舅對您是萬分欽佩,故此讓我前來。曹東家事務繁忙,晚輩當是等得的。”
“哈哈哈,瞧瞧,瞧瞧……”曹忠義笑著和掌櫃誇讚盛堯,“這秀才爺就是不一樣,這一席話說的我這心裡啊是真舒服!你孫家的茶葉我要定了,多少都吃得下!不過這價格?”
“曹東家見笑,晚輩也是第一次談商,若有說的不對的,但請指教。”盛堯留了一手,“散茶在我們縣城是十八至三十六錢,新茶三十六,陳茶一十八。”
曹忠義和掌櫃的對視了一眼,瞳孔微縮明顯是不滿意,但是圓滑的很,乾笑了兩聲:“秀才爺您可知,朝廷為什麼設立茶馬司?六年前匈奴和津繼位稱王後,向西進擊拿下馬治,近兩年不時出兵侵擾邊界,食鹽開中已經不能滿足邊疆所需,所以朝廷才設立了茶馬交易。”
“如果我收下您孫家三百斤新茶隻擺在鋪子裡賣,我賣不完。可我若收下賣去邊疆,您這價於我,毫無賺頭,嗬嗬嗬。”
盛堯裝作不懂經商的門道,謙虛地問:“怪晚輩短見了,那依您隻見,這價格該如何商定?”
曹忠義笑了笑,先鋪路,“上井孫家的高山雲霧茶也是十幾年的老茶園了,曹某在東縣嗅過茶香,這麼說吧,擺在江州,不出挑,也沒差,我若收了,那一定是往邊疆送的,若價格上沒有個優勢,跑一趟下來,賺來的錢還不夠伺候馬匹的。”
曹忠義打量盛堯的表情,緩緩道:“我的意思呢,秀才爺多多少少得低於咱這江州的價不是?讓個兩分、三分利的,您看?”
盛堯表現出糾結為難的樣子,直接無視對方試探的三分利,問道:“三百斤新茶,曹東家當真有三百斤的茶引?”
曹忠義笑得謙虛沒說話,他家掌櫃一臉驕傲:“自然,曹家茶號您放心,多少銀子都拿得出,咱們東家是不願當官,不然捐個官都使得,更莫說是打點茶馬司,多買幾張茶引票子了!”
盛堯麵上不顯露,但心中鬱結,這商人都敢將行賄公然宣之於口,腐敗至此,
襯得十年寒窗的讀書人,像是個笑話……
又一盞茶的功夫,盛堯:“實在隻能讓利一分,若曹東家同意,今年年底的冬茶同樣讓利一分,若為難,盛某也正好要去州府科考……”
曹忠義見盛堯一開始麵上猶豫為難,此時眼神很是堅定,以為自己壓到低價了,再一聽盛堯想去州府尋買家,連忙圓下話來了。
“那就一成,說好了,年底的冬茶也讓一分利賣與我曹家,掌櫃的,去拿文書來……”曹忠義端起茶盞向盛堯示意一乾為敬,“曹某就喜歡和有學識的人打交道,祝願盛秀才科考高中!”
……
最後商定孫家茶園戶讓利一分,三百斤新茶曹家全收下,盛堯代為簽字,明日曹家茶號就上門奉上茶引。
喬知舒又跟著漲了見識,隻覺得哥哥太厲害了,什麼事都能在哥哥的掌控之中完成。
……
出了曹家院,兩人走在街上。
喬知舒興奮極了,“哥哥,我看得分明,曹東家給了他家掌櫃一個賺大發了的眼神!”
盛堯也很有成就感,一路昂首挺胸,但笑不語。
還是小舅的隨從茅尖說:“那他自然是賺的,一分利聽著少,可若是三百斤加在一起,那可就多了!”
喬知舒猛點頭,“嗯嗯!”
盛堯看見包子鋪,牽著喬知舒道:“隻喝了些茶水,你應當也餓了,但我還想順路去探望長姐,咱們午飯就吃幾個肉包吧,等回了家,領著崗兒咱們再好好吃。”
盛鶯恰巧就嫁在了東鎮,她夫家在鎮上開了一間傘鋪。
喬知舒點點頭,懂事地說:“我吃饅頭就行,肉包給小蘿花帶去。”
盛堯捏了捏他的細手腕,“吃酒樓的銀子哥有的是,買包子隻是圖省時,爭取探望過長姐之後,趕在天黑之前回小舅家。”
這樣啊,喬知舒哦了一聲。
“那給小蘿花帶幾個肉包吧,長姐說她能走了,怕是餓的更勤了。”
想到那個肉乎乎的小外甥女,兩人心中一片柔軟。
他倆允了茅尖兒去逛逛東縣,一起去給小蘿花買了好些吃食,趕去姐夫家的傘鋪。
***
到了門口,卻見鋪門緊閉,門上牌匾也不翼而飛,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跟隔壁的掌櫃打聽了一番。
對方說:“隔壁東家賭錢,把鋪子輸出去了,至於他們一家?好像是搬去包衣巷了,前兒我家夥計說,見過那家小媳婦挨家挨戶收臟衣服去洗……”
盛堯又驚又怒,果然又賭錢了!“請問傘鋪何時輸出去的?”
隔壁掌櫃回憶:“嘶?約莫是月前吧?反正一直在輸,有時半夜都能聽見老太太哭,哭了得倆月了。”
喬知舒喃喃自語:“所以,上次長姐歸家,竟是因為家中發生了這樣大的事。”
盛堯咬牙:“我就知定是有了變故,她三緘其口應當是恐會誤了我科考。”
二人謝過,急匆匆找去包衣巷。挨家挨戶一番問尋之後,終於是找到了盛鶯家,臟汙破敗的院牆,午後安安靜靜的,隻有院子裡晾衣杆上鋪滿了衣服。
院門沒鎖,領他們來的小孩兒說:“直接進去就行,她家不鎖門的,她一直在洗,時常聽不到叩門。”
盛堯看著這臟亂差的小院子,十分心疼長姐,推開院門大步邁了進去,正好迎麵對上拖著瘸腿,一隻眼睛無力睜開,還泛著青紫,且一臉死氣沉沉,抱著汙黑木盆的盛鶯……
喬知舒小跑上去接過長姐手上的木盆,心疼地輕聲問:“長姐,這、是誰打的?”
盛鶯看到兩個弟弟,第一時間是轉身躲避,不是訴苦……
她這個反應,喬知舒心裡咯噔了一下,長姐這個動作是在保護哥哥吧?
盛堯這時候氣在頭上,他聲音揚起,有壓抑不住的憤怒和心疼,“我問你,誰打的!是不是他?”
一個有了夫家的女子,終日呆在家宅,除了被家中人動手,再無其他可能了!
但盛鶯眼睫抖動,躲閃不已,試圖趕弟弟走,“彆問了,快回去!快回去!下個月你就鄉試了,你彆管那麼多行嗎?”
盛堯點點頭,“行,你不說,我去問他。”
說完就要越過盛鶯進屋。
“回來!彆去……”盛鶯連忙扯著他,“兩夫妻氣急了,哪有不動手的……你快回去!再過一月你就要科考了,盛堯你給我懂點事兒行不行!”
她這個舉動,更是讓盛堯難受不已,他寒窗苦讀,在父親眼裡,沒有能賣糕點賺錢的盛雪有出息!
最疼愛自己的長姐,怕影響自己,忍受畜牲毒打,在其身邊委曲求全,隻怕影響他科考!
然而……官場腐敗,變法說來就來,他一個讀書人,竟然不如一個商人,商人隻要銀子夠,永遠能在變法裡生存下來。
餓死的隻是茶農,和茶農的家人。
積壓的不滿在這一刻爆發。
盛堯吐了一口氣,抬手褪去身上的秀才文人袍。
喬知舒抓著盛堯的胳膊,又急又慌:“哥哥!你要乾嘛呀!”
盛堯沒控製力氣,用力推開他,將長袍重重砸向地麵。
“知舒,你隻管保護長姐。”
他像一頭凶惡的狼王,眼眸寒光露出凶意,渾身上下冒著熱氣騰騰的黑霧,進到屋內,找到躺在床上酣睡的男人,隨手拿了張板凳就砸了上去……
“啊!!!”屋內傳來陌生男子淒厲的慘叫。
板凳落地的聲音傳來,接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跑了出來,板凳應當是砸了他的腿,所以他腳步踉蹌,而人高馬大的盛堯輕易就追了上來。
男子被盛堯掀翻在地,剛晾的衣裳將地麵打濕,有一小汪泥水。
“畜牲,喜歡斷人腿是嗎?”對著男人的腿一腳接著一腳的猛踹。
“喜歡打眼睛?”掐著男人的脖子,對著眼窩一拳又一拳!
“堯兒!快住手!”盛鶯尖叫一聲,拖著腿要去攔發瘋的弟弟,被喬知舒抱著了。
盛鶯的婆母拿拐杖去打盛堯,“闖我家宅,毆打我兒,來人,快來人報官,報官啊!”
盛堯一把扯下拐杖往畜牲身上招呼,拐杖打在人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盛鶯的婆母被嚇到,連忙後退,哭著喊:“來人啊,殺人啦!!!”
盛堯恍若未聞,他將家暴姐姐的男人揍了個半死,揍得他慘叫連連,揍得他一隻眼睛流著血,揍得他置身汙泥之中起不來,揍得他斷一條腿賠給長姐……
盛堯喘著粗氣,“知舒,去把小蘿花抱上,我們回去。”
說完他走到姐姐麵前,背過身去俯身示意盛鶯上背。
“長姐,我們回家。”
盛鶯捂著嘴痛哭出聲,她沒借到錢,她男人一開始隻是罵幾句,久不見她娘家人上門,確定了她這是沒了娘,爹不愛,娘家沒人會來給她撐腰,所以才動了手,肆無忌憚,越來越狠。
她也是終於明白了,娘家沒有厲害的能給撐腰,嫁出去後,婆母隻會給她委屈受,而跟著婆母長大的丈夫,是無條件站婆母這一方的。
被這樣殘暴對待,磨滅了、耗儘了她原本就因為是包辦親事,所以對男方本就沒有的好感……
弟弟為她出頭,她看著畜牲也被斷了腿,心中是有了暢快之意,但是馬上就聯想到弟弟的功名而熄滅了。
盛鶯大哭:“怎麼辦?你這往後……你可怎麼辦啊?你這混小子,你怎麼這樣衝動!”
盛堯沒說話,看他表情,絲毫不悔,擰著眉瞪視地上打滾的泥人兒,似乎是沒打爽,還想往死裡打!
而喬知舒也進屋抱起已經被慘叫聲嚇醒了的小蘿花,兩歲的小蘿花不認識他了,但是女娃娃被嚇傻了,所以很輕易被抱了起來。
於是盛堯背上盛鶯,喬知舒抱著小蘿花,拾起地上臟汙了的秀才外袍,二人帶盛鶯離開了這陰間地獄……
***
雇了一輛馬車,自己的棗紅馬也在前麵幫著拉車,隨從騎著馬帶路。
車廂內,盛堯摟著長姐的肩膀,“哭什麼?那樣的畜牲哪裡值得長姐留戀?”
盛鶯靠著弟弟的肩膀,心下是又感動又難過,“婆母定會報官,到時候你再回不去縣學了……你這孩子,這樣衝動,今後可如何是好啊!”
小蘿花兩隻小手捧著肉包子遞到娘親麵前,小女娃聲音嬌嫩,“娘,啊……”
盛堯捏了捏小外甥女的臉蛋兒,“你自己吃。”
喬知舒再一次將油紙包遞給盛鶯,盛鶯為了安撫女兒,總算是伸手接了過去,她也不吃,就捧著放在腿上,眼淚止不住。
盛堯垂眸看著油紙包,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好久,喬知舒才聽盛堯說:“縣學怎會回不去?報官又如何,衙門也不是不講道理的。”
不打回去枉為人弟,打回去此生都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