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讓天下人知道這事,為了杜絕妖鬼降世之危,會選擇誅殺她,以絕後患。
倘若隻是幾個人這麼想沒什麼,就怕無數人都這麼想。
這世間貪生怕死之輩還是占大多數,人都是自私的,為了自己,會毫不猶豫地讓威脅到他們的人去死。
左淩雙也看著季魚,縱使已經知道季魚是妖鬼選中的容器,她也生不出躲避的想法,更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她也並不覺得,殺了季魚就能杜絕後患,隻怕沒有季魚,也會有其他人。
可是,又憑什麼要剝奪季魚生存的權利?又不是她自己願意成為容器的。
麵對三人期盼的目光,季魚緩緩地搖了搖頭,在他們麵露失望之色時
,溫聲道:“你們不必擔心,我暫時是死不了的。”
“可是……”左淩雙皺著眉道,“隻怕朝廷那邊很快就會找你。”
許修玨下頜微抽,這也是他擔心的。
雖然江逝秋確實很強,但他再強也隻是一個人,無法做到十全十美。
如果朝廷真要對季魚出手,甚至不必對上江逝秋,因為季魚身後還有季家,她是不可能真的拋下季家,隻怕還是會願意主動引頸就戮。
“表姐……”裴漾雙眼含淚。
季魚繼續給她擦眼淚,笑道:“漾漾彆哭,日後我有空時,會去玉浮崖看你的,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裴漾終於忍不住,撲在她懷裡哭。
許修玨和左淩雙也以為她是在安慰他們,心中的滋味難言。
就在幾人為季魚擔心得淒風苦雨之時,江逝秋回來了。
看到這三人的模樣,他有些詫異,問道:“娘子,他們怎麼了?裴家表妹怎哭成這般?”
他微微眯起眼,盯著趴在他家娘子懷裡哭的小姑娘,雖然是個姑娘家,可和他的娘子太親密了,這可不行。
裴漾拭去眼裡的淚,還傷心著,扁著嘴不說話。
左淩雙和許修玨也略略收拾臉上的神色,麵對江逝秋時,總有些不自在。
季魚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他們是擔心我呢。”
“無甚可擔心的!”江逝秋坐到她身邊,當著幾人的麵握住她的手,“阿魚自有本尊護著,無人能動她!”
三人:“……”
目送三人離開,江逝秋不太高興地說:“娘子,他們居然不相信我!”
季魚:“……他們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誰會想到她身邊的男人不是凡人,而是來自幽冥的一位尊主呢?所以他們並不覺得,如果朝廷要動她,他真的能護住她。
江逝秋哼了一聲:“愚蠢無知的凡人,他們遲早有一天會明白的。”
這話聽著可真是讓人尷尬,腳趾頭都想摳地。
季魚動了動腳,麵上的神色未變,溫溫和和地道:“你說得對,確實如此!”
聞言,江大人總算滿意了。
第36章
在客棧休養了幾天,季魚也準備啟程回巫山城。
不管朝廷決定如何處置她,目前她並不想去管這些,隻要沒有旨意定她的罪,想必現在也沒人會不長眼睛地攔她,對她出手。
她想先回家看看祖母,免得老人家擔心。
季魚要走,江逝秋自然也不會在這裡多留。
至於陳家的事?反正有鎮妖司,他甚至都沒過問一聲。
對此鎮妖司的人都習慣,有這麼一個當甩手掌櫃的任性上峰,他們除了自己多擔待些,還能如何?
和來時不同,離開時隻有季家的弟子隨行,沒有那些緋衣陌刀的鎮妖使開路。
是以他們離開青羽城時,也沒多少人注意到這輛馬車。
馬車出城後不久,經過城外十裡亭處,遇到等候在那裡的秦渡。
他顯然在這裡等了不短的時間。
季不秋、紅綃等人見狀,瞬間便明白他是特地在這裡等他們的,心裡不禁有些擔憂。
在季不秋和紅綃心裡,不管季魚是什麼身份,都隻是他們的少主。
他們並未因為知道真相而有所動搖,隻想著如何護她周全,將她保下來。
不僅是他們,整個季家都不會為此動搖。
“江大人,季少主。”秦渡走到馬車旁,朝馬車叫了一聲。
江逝秋當作沒聽到,手裡拿著一本醫書,慢吞吞地翻看。
那晚他說要學習人間的岐黃之術後,就真的讓人去收集不少醫書,這些天隻要沒事就翻看,也不知道學到了多少。
季魚有些好笑,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說道:“秦大人應該是有什麼事,咱們下去看看罷。”
江逝秋眉眼低垂,將醫書合上,淡淡地嗤了一聲,和她一起下車。
下了馬車後,他也不看秦渡,扶著季魚進入亭裡歇息。
秦渡神色自若地跟在他們身後,仿佛沒有察覺到江大人的冷漠。
“有什麼事就說。”江逝秋說道。
秦渡臉上的笑容不變,他長著一張顯嫩的娃娃臉,笑起來很是討喜,不知情的人總會忘記他的身份,忘記他斬妖除魔時的瘋狂,被不少人暗罵瘋子。
“江大人,陳家這邊的事,我們已經查得差不多……”
秦渡先是和江逝秋彙報從陳家查到的結果,以及他們將在兩日後,押送陳家老太爺、陳家主和陳幕等陳氏族人進京。
說完陳家的事,他又問道:“大人屆時可是要和我們一起進京?”
江逝秋神色有些輕慢,聞言直接道:“不去。”
對此秦渡也不奇怪,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季魚,委婉地說:“此番進京,想必陛下應該會過問季少主的事……”
聞言,江逝秋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秦渡的身體一僵,莫名的寒意竄上脊背,臉上的笑容都變得勉強起來。
“行了。”江逝秋道,“去忙你們自己的事,沒
事彆來打擾。”
秦渡看出他的警告,不再多言,朝他恭敬地行了一禮,又朝季魚拱了拱手。
雖然在斬妖除魔時很瘋狂,做人也很囂張,不過在季魚麵前,他的禮節素來做得很足:“季少主,打擾了,在下先告辭。”
秦渡沒多留,走出十裡亭,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江逝秋也和季魚重新上了馬車,再次起程-
十天後,他們回到巫山城。
巫山城一如既往的安寧、熱鬨,陳家發生的事尚未傳到民間,也有可能是鎮妖司那邊特地封鎖消息,普通百姓們尚不知曉妖鬼容器之事。
季家少主被妖鬼選為容器一事到底驚世駭俗,知情的人都識趣地沒有透露出去,以免引起百姓的恐慌。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他們不敢得罪江逝秋。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江逝秋對妻子季魚的愛重,沒人敢愚蠢地去試探他,在事情尚未明朗前,他們都選擇暫時觀望。
季魚掀開車簾,望著外麵熱鬨的街道,人來人往,百姓安居樂業,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江逝秋坐在她身邊,翻著一本厚厚的醫書,見她臉上的笑容,問道:“娘子,外麵有什麼好看的?”順著她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發現她正在看路邊一個賣糖糕的小攤子,“娘子,你餓了嗎?”
季魚搖頭:“不餓。”
小攤子前,一對衣著極為樸素、漿洗得十分乾淨的夫妻帶著年幼的孩子正在買糖糕。糖糕不貴,但他們仍是舍不得買太多,用兩枚銅板買了一小塊糖糕,丈夫小心翼翼地將之掰成兩份,一份給孩子,一份給妻子。
妻子小小地咬了一口,剩下的要給丈夫,丈夫也舍不得多吃,隻咬了一小口。
孩子喜滋滋地吃著糖糕,脆嫩的聲音傳來:“阿娘,糖糕真好吃。”
馬車從賣糖糕的小攤子經過,還能隱約聽到那一家三口的聲音。
季魚放下車簾,眼睛微彎,神態恬靜。
江逝秋凝望著她,雖不知她為何這般笑,卻覺得格外的好看。
一刻鐘後,終於抵達季家的宅子。
貴姨帶著人迎出來,那張微胖的臉龐雖然仍是掛著親切的笑意,臉上的笑容卻有幾分勉強。
見到季魚,她的眼眶微紅,嘴裡說道:“少主平安回來就好!累了罷,趕緊進來歇息,隨玉她們已經備好您愛吃的飯菜……對了,老太君知道你們今兒回來,已經在屋裡等著您。”
季魚聽罷,便道:“那我先去拜見祖母。”
貴姨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什麼,隻是趁著沒人注意時,她扭頭拭了拭眼角。
季魚當作沒看見,和江逝秋一起去正院拜見季老太君。
他們到來時,季老太君正在一間偏房,給案上的牌位上香。
季魚和江逝秋沒有進去,站在門口處等候。
季老太君上完香,看到他們,說道:“阿魚,你也過來給你祖父和你娘上支香罷。”
季魚輕輕地應一聲好。
季魚上香時,江逝秋也跟進來,極為自然地從旁邊的線香盒裡取出三支香,給嶽母和祖父上香。
看到這一幕,季老太君眼皮跳了跳。
季魚看他一眼,眼裡浮現笑意,當作沒看到祖母僵硬的神色。
上完香,季老太君帶他們到偏廳,貴姨給他們上了茶,心事重重地退出去,守在門外。
屋裡茶香嫋嫋,季魚捧著茶抿了一口,江逝秋不愛喝茶,不過他喜歡看他家娘子喝茶,一雙眼睛如狼似虎地盯著她。
季老太君看到這一幕,眼皮又是一跳。
好半晌,季老太君開口道:“阿魚,你知道了?”
季魚明白她問什麼,微微頷首,“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季老太君的嘴唇抿緊,端肅的麵容看著嚴厲幾分,她的眉壓著眼,熟悉她的人知道,此時她極為生氣。
“祖母,您彆生氣,氣壞身子不值當。”季魚安撫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知道自己是妖鬼選中的容器後,季魚就想明白很多事,就算沒有尚雲霄,也會有彆人,遲早是瞞不住的。
仿佛幕後有一隻推手,將她推上既定的命運。
季老太君恨聲道:“早知道當初阿瀾去後,我應該將他關起來。”
她心裡的悔恨並不比陳老太爺少。
其實當初她並不讚成女兒和尚雲霄在一起,尚雲霄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這樣的男人,極少能對這個世界交付真心。
季老太君也明白,那時候的尚雲霄確實對女兒季瀾是真心的,如果季瀾沒有死,或許現在尚雲霄還是季家的女婿,他會與季瀾和和美美地過日子,甘願做一個普通人,這麼過完一生。
可惜季瀾死了。
季瀾的死也帶走尚雲霄僅剩的感情,讓他選擇拋棄一切,走上複仇之路。
季老太君心裡恨極,不過在孫女麵前,到底忍住了。
她從來不會在孫女麵前失態,讓孩子為她擔心。
更何況,孫女身邊還有一位來自幽冥的尊主,她本能地忌憚,不敢稍有鬆懈。
見祖母的情緒穩定下來,季魚溫聲道:“祖母,沒關係的,有江逝秋在呢,我不會走上那條路。”
季老太君臉色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下,正好見江逝秋朝自己笑,不禁沉默。
在季老太君心裡,不管是選中孫女為容器的妖鬼,還是與孫女定下婚約的江逝秋,其實都是一樣的。
一樣危險,一樣不可控。
甚至她不知道,當初自己選擇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選中孫女為容器的妖鬼固然危險,亦不代表來自幽冥的江逝秋是個善茬。當她發現江逝秋能輕易壓製妖鬼的詛咒時,隻覺得毛骨悚然。
到底什麼樣的存在,才能如此輕描淡寫地壓製妖鬼的詛咒?
這對孫女真的好嗎?
江逝秋笑盈盈地說:“阿魚說得對,祖母
您不必擔心,有我在呢,我一定會護著阿魚的,無人能欺負我家娘子。”
說著,他深情款款地握住季魚的手。
季魚的指尖動了動,見祖母耷拉著臉,臉色越發僵硬,有些不好意思,果然不能在老人家麵前太膩歪,太刺激老人家了。
可惜江大人毫無自覺,恨不得向全世界秀恩愛,讓世人知曉他們有多相愛。
怕再刺激下去祖母有個好歹,季魚體貼地起身離開,讓祖母好好歇息。
走到門口,江逝秋突然道:“對了,還有樣東西要給祖母。”
他的手一翻,手中出現一個殷紅如血的盒子。
季魚眼尖,認出這是血玉盒,某種猜測讓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來,滿臉不敢置信。
“祖母,這是天血蓮,可以治療你體內的暗傷。”江逝秋溫聲道,“阿魚一直很擔心你的身體,上次去偃月山莊,便是想找到天血蓮。”
得知這事,季魚驚喜不已,“真的?實在太好了。”
有了天血蓮,祖母體內的暗傷肯定會好,不用擔心祖母哪天就撐不下去離開。
江逝秋將血玉盒放到桌上,禮貌性地朝季老太君告辭。
走出正院,季魚問:“這支天血蓮,你是從何處尋到的?”
天血蓮是療傷聖物,極為稀少,就算是季家這樣的存在,想要找到一支也不容易。
江逝秋道:“我讓鎮妖司送過來的,正好雲京那邊有一支。”
知道她想找天血蓮,他就讓鎮妖司去找,直到前些天,方才送到他手裡。
季魚瞅著他,“很麻煩嗎?”
雖然很高興得到這支天血蓮,但她也不會理所當然地覺得他應該這麼做,反而擔心會不會太麻煩他。
“不會,挺容易的。”他就隻是動動嘴皮子,自有鎮妖司的人去跑腿。
季魚深吸口氣,鄭重地說:“江逝秋,謝謝你。”
這句“謝謝”,她說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覺得不夠,不知如何感激。
明明他隻是一個非人的妖邪,甚至還是祖母當初為了救她,給她定下婚約的對象,明顯就是在利用他。可他做的這些,遠比婚約者還要多,多到讓她難以安心,不知如何感謝他。
江逝秋偏首看她,眉眼含笑,“娘子,你已經謝過了,不必再言謝。”
“我何時謝過?”季魚有些迷茫,她也是今日才知道他找到天血蓮,更談何言謝。
江逝秋湊到她耳邊,“前晚在客棧歇息時,娘子不是謝過了嗎?”
季魚:“……”
明白他的意思,季魚臉蛋轟的一下紅了。
她滿臉尷尬,難以遏製臉上的羞紅,甚至生出幾分惱怒:“你、你這人真是……”
江逝秋無辜地看她,“娘子,我怎麼啦?”
知道比臉皮是比不過他的,季魚努力忽視臉上的熱氣,說道:“那不算。”
他怎麼能將這麼正經的事弄成不正經的?
“不算啊……”江逝秋瞅著她,隻覺得她這副假正經的模樣挺可愛的,嘴裡說道,“那也行,娘子想要感謝我,那就多叫幾聲夫君,我愛聽。”
季魚:“……”
第37章
回到巫山城後,季魚的生活沒什麼變化,依然是深居簡出。
如此休養大半個月,她的身體有漸漸轉好的趨勢,膚色沒有以往的蒼白透明,瑩潤無瑕,氣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起來。
季老太君見狀,自是驚喜不已。
“阿魚,你的身體是不是……”她緊緊地盯著孫女,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
季魚笑著點頭,如實道:“其實是江逝秋幫我遮掩命格之故……”
她是陰鬼命,體內陰氣過盛,天生便容易吸引妖邪。
也因為這命格,出生即被詛咒,成為妖鬼選中的容器;更因為詛咒,加上體內的屍毒難清,是以她這輩子注定體弱多病,必須經曆無數痛苦,無法如常人那般。
季老太君聞言怔住了。
“真的?”她滿臉不敢置信。
季魚點頭,“是真的,祖母應該明白,如果不是如此,我的身體這輩子都不會好。”
當年母親季瀾懷孕時不慎中了屍毒,縱使季家竭儘全力,仍是沒能救下她。
季魚自然也受到影響,出生後體內有屍毒殘留,偏生她又是陰鬼命,被詛咒……種種疊加在一起,縱使季家傾儘全力,也無法清除她體內的屍毒。
這麼多年,都是這麼病懨懨地過來。
季老太君的神色複雜,雖然她對江逝秋滿懷戒備,卻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他,孫女擁有一線生機。
福禍相依,難以預料。
這位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季老太君再次對江逝秋的身份有了懷疑,
好半晌,季老太君壓下情緒,說道:“如此,倒是要感謝江大人。”
季魚抿嘴笑道:“是該如此。”
季老太君忍不住又瞅了瞅她,心中複雜難言。
作為過來人,她如何看不出孫女和那位尊主之間的曖昧,他們如同這世間的夫妻一般。
阿魚是她養大的孩子,她非常了解孫女的性子,知道這孩子是個重情重義的,既然婚事是長輩定下的,她大半不會一直拒絕。
可江逝秋呢?
妖邪素來狡詐殘忍,毫無人性,沒有人類的七情六欲,更談何情愛。
季老太君無法判斷江逝秋所表現出來的一切,是真的在意阿魚,還是妖邪的偽裝,是不是有一天會露出真麵目,反噬人類。
季魚見她突然說著,眉間流露出些許擔憂,略一想就明白祖母在擔心什麼。
“祖母。”她溫聲道,“你不必擔心,我相信他是真心待我的。”
季老太君見她笑得恬靜安然,一如過去般,不慍不怒,心裡反而湧起一股密密麻麻的難受,勉強道:“阿魚,祖母不是懷疑他的真心,隻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那是妖邪啊!是一位來自幽冥的尊主,甚至他們不知道這位尊主是什麼身份,來人間又有什麼目的……
如此強大神秘的存在,輕易可以摧毀凡人竭儘全力建立的一切,讓她如何能放心?
季老太君實在越不過心裡那坎,總擔心哪一天孫女會被害死。
不是死在成為妖鬼的容器,就是死在另一個妖邪手中,甚至給人間帶來災難,她百死難辭其咎。
這讓她如何能安心?
季魚知道老人家的擔憂,也知道讓她一下子扭轉觀念是不可能的。
任她說再多,隻要江逝秋是妖邪的一天,祖母就不可能徹底的安心。
這是人之常情。
心中種種想法一掠而過,季魚麵上極為堅定,“祖母,不管如何,我都不後悔!”她抿嘴一笑,眉眼格外溫柔,“何況,若將來真的……我也不會怨的。”
至少在生命的最後,有那人相伴,讓她過了一段平安喜樂的日子,不枉來這世間走一遭。
季老太君心中驀然大慟。
她明白孫女的意思,知道她是個心性豁達又堅韌的孩子,若不然,也無法以病弱之軀,撐過這些年,時時刻刻都忍耐著體內煎熬的痛苦。
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啊!
舍不得她的孫女,舍不得這麼好的孩子無法善終,這輩子背負這麼多。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江逝秋對孫女是真心的,希望他能一直如此下去,不要背刺她,不要給她希望又奪了她的希望。
如果江逝秋能真心待她的孫女,就算他是妖邪,她也認了。
季魚站起身,走過去抱了抱祖母,笑道:“祖母,我以後會好好的。”
季老太君喉嚨像堵著什麼,無法開口,隻是摸了摸她的腦袋。
目送孫女離開,她扭過頭,伸手揩去眼角浮現的淚花-
季魚剛走出正院,看到站在桃樹下的男人。
正是暮春時節,桃花已經謝了,枝頭上掛著小小的青澀果子,再過幾個月,便有桃子吃了。
他盯著樹上青澀的小桃子,不知在想什麼。
“娘子。”看到她出來,江逝秋笑道,“你看這棵桃樹結了不少果子,等到秋天時就有很多桃子吃了。”
聽說她愛吃桃子,所以他也對樹上的小果子有些興趣。
季魚抿嘴一笑,“這棵桃樹每年都會結不少桃子,桃子又脆又甜,汁水豐盈,挺好吃的。”
江逝秋興致勃勃地道:“到時候我也要嘗一嘗。”
今兒的天氣不錯,惠風和暢,陽光明媚,樹影婆娑。
兩人沿著樹蔭下的小道走,兩邊是茂盛的花樹,斑駁光點從樹稍篩落,沐浴著清風,格外愜意。
江逝秋牽著她的手,拂開頭頂的樹枝,問道:“祖母的身體怎麼樣?”
最近季老太君已經開始服用天血蓮療傷,雖然天血蓮是江逝秋帶回來的,不過他看出季老太君對自己的忌憚和戒備,識趣地沒到她麵前晃刺激老人家,是以也不知道她服用天血蓮後如何。
季魚笑道:“祖母的身體已經
好轉,再修養幾個月,體內的暗傷應該就能治好了。”
江逝秋看她臉上純然的開心,心情不禁大好。
他又問:“剛才你在裡麵待得挺久的,可是和祖母說了什麼?”
季魚神色微頓,望著遠處碧藍的天空,說道:“也沒什麼,就是祖母發現我最近氣色挺好的,她老人家很開心。”她的雙眼如月牙般彎起,“祖母說,都是你的功勞,她很感激你呢。”
江逝秋瞅她一眼,意味不明,“是嗎?”
“是的!”季魚一臉誠懇之色,一副“老實人不會說謊”的模樣。
江逝秋有些啼笑皆非,要不是這季家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住他,他可能真的相信了。
不過他沒說什麼,攜著她的手,穿過花園,往濯清院走去。
快到濯清院時,他突然開口說:“阿魚,你是我命定的妻子,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風穿堂而過,樹影婆娑。
季魚垂下的眼瞼微顫,被他握著的手指微微曲起。
然後她笑著點頭,說道:“我相信你!”
說這話時,她再次抬頭看他,眼眸清澈如水,倒映著他的身影,似是將他放在心中。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眼神,仿佛被她全心全意地愛著,放在心坎間。
江逝秋探臂擁她入懷,吻了吻她的額頭,吻往下滑,含糊地說:“娘子,你可真是……”
他們在春風拂過的暮春相擁,季魚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雙眼漸漸地浮現水霧,像潤著兩丸黑珍珠,籠著朦朦煙雨。
**
回到巫山城的一個月後,朝廷那邊終於派人過來。
“秦大人?”
季魚和江逝秋過來,見到正廳裡的秦渡時,都有些意外。
季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貴姨站在她身邊,兩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秦渡的娃娃臉掛著笑,依然是那副討喜的模樣,見到季魚和江逝秋,上前行禮,然後道明來意:“……我等此番前來,是奉陛下之命,請季少主進京。”
偌大的廳堂瞬間變得極為安靜。
這樣的安靜,也讓人心生不安。
秦渡說著,不敢看江逝秋,忐忑地站在那裡,暗暗叫苦。
其實他也不想走這趟的,但其他人都不想來,最後隻好抓鬮,而他倒黴地抓中了,隻能硬著頭皮過來。
季魚早有心裡準備,倒也沒太意外,說道:“可以,給我兩天時間。”
秦渡趕緊點頭,“可以的,季少主不必急。”他飛快看了一眼江逝秋,又添了一句,“陛下讓江大人與季少主一同進京。”
江逝秋冷聲道:“本尊自然要進京的。”
秦渡明智地閉上嘴巴,省得招了江大人的恨,要被他折騰。
讓人帶秦渡下去休息後,季魚轉頭看向祖母和貴姨,發現貴姨已經哭了,祖母仍是強撐著,隻是從她眼裡能看出些許端倪。
她在心裡歎氣,麵上笑道:
“祖母,貴姨,這是我第一次去雲京呢,也不知道那裡是怎麼樣的,這次難得能去一趟挺好的。”
其實這已經比想像中要好,至少是請她進京,而非押送過去。
季老太君兩人如何聽不出她的安慰,可她越是安慰,她們越是難受。
此次一去,前途未卜,她們如何能安心?
可朝廷派了人過來,縱使他們不願意,亦無法抗旨,否則若是上麵怪罪下來,整個季家都要遭殃。
季魚發現她們好像更難過了,也不知如何安慰,趕緊去扯了扯江逝秋,讓他說幾句。
江逝秋道:“祖母,貴姨,有我在呢,我不會讓人欺負娘子的。”
貴姨拭去眼淚,想到什麼,點頭道:“對對對,有江大人在呢!江大人是鎮妖司的指揮使,有他打點,誰敢欺負咱們家少主?”
越說她越覺得有信心。
曆任鎮妖司的指揮使都是最強者,想必在皇上那兒能說上話,江大人定能護住少主。
季老夫人沒說話,反而更擔心。
擁有絕對清醒,她很清楚江逝秋的來曆,正是因為清楚,怕他到雲京後會不會被人識破身份。
雲京不僅有龍脈庇護,還有國師及大禹朝中一些潛修的大能,萬一他的身份被拆穿,隻怕孫女身上的罪名又要多一條。
包庇妖邪!
原本被妖鬼選為容器,已經讓世人忌憚,若是再加上一條與妖邪定下婚契,隻怕罪加一等。
季老太君真是越想越擔心,看著麵前的孫女和孫女婿,都有種捧打鴛鴦的衝動。
季老太君讓貴姨去幫忙收拾行李,沉聲道:“江大人此次最好彆去雲京……”
“這怎麼行?”江逝秋斷然拒絕,“我是不可能和娘子分開的。”
他來到人間的目的,便是來找他的娘子,怎麼可能和她分開?
季老太君看他這副不值錢的倒貼模樣,有些不忍直視。
雖然他瘋狂倒貼的是自己的孫女,但是……隻要想到他是個妖邪,就顯得極為怪異。
這世間真有妖邪會為了個女人要死要活嗎?
反正她不知道以前和未來有沒有,倒是現在是大開眼界。
季老太君委婉地道:“江大人應該是第一次去雲京罷?雲京和巫還山、青羽城都不同,那裡的大能者不少,觀星台上的那位國師更非凡人……”
以世人對妖鬼的忌憚,孫女此行隻怕凶多吉少。
現在孫女的生機算是係在江逝秋身上,她希望江逝秋繼續好好地當著鎮妖司的指揮使,千萬彆被識破身份。
江逝秋不甚在意,“祖母且放心,雲京的那些人,我還未放在心上。”
這世間除了季家外,再無人能有“絕對清醒”,這是上天賜予季氏最好的禮物,正是有這份禮物,當年季老太君才能鋌而走險,為孫女定下與幽冥尊主的婚約。
這麼一想,江逝秋十分慶幸,拉著季魚的手說:“幸好娘子你們有絕對清醒。”
季魚有些迷茫地看他,不知他為何突然這麼說。
季老太君目光微閃,倒是有幾分明悟。
絕對清醒啊……
這確實是上天賜予季氏最好的禮物,讓他們不必被妖邪幻境蒙蔽,能時時刻刻保持清醒,尋找真相。
第38章
兩日後,季魚和江逝秋啟程進京。
馬車候在季家大宅門前,緋衣陌刀的鎮妖使已等候在那裡,他們騎著駿馬,陌刀在側,氣勢悍然,令人不敢靠近。
路過季家大宅的百姓見狀,都有些好奇,難不成季家少主又要出門?
等他們看到從季家大門走出來的江逝秋和季魚,看到那些緋衣陌刀的人紛紛下馬行禮,都覺得自己悟了。
大多數百姓看到鎮妖使出行時,都是避之不及。
這些人常年與妖魔鬼怪打交道,誅殺的妖物眾多,身上的煞氣太重,尋常人無法承受。縱使他們從不對普通百姓出手,仍是沒有多少百姓敢輕易靠近他們。
不過自從江逝秋橫空出世,成為季家的女婿後,巫山城的百姓們對這些緋衣陌刀客開始改觀,覺得他們還怪好的。
季老太君親自將孫女送到門口,見到騎馬等候的秦渡等人,神色晦澀。
從秦渡等人的舉動可知,目前朝廷對季魚這妖鬼容器的態度頗為曖昧,隻是請人進京,而非押送犯人。當然,也有可能是忌憚江逝秋,或是給他一個麵子,等到將人弄到雲京後再作打算。
“祖母,我們走了。”季魚開口,“孫女不在,您要保重好身子。”
季老太君容色端肅,說道:“去罷,不必擔心我,我還沒老到提不動刀。”
說著,她的目光銳利地掃向那群鎮妖使,周身氣勢不再壓製。
秦渡等人隻覺得壓力極大。
季老太君成名已久,修為高深,秦渡就算從小被人當作天才培養,自持實力不俗,此時在她麵前,也不敢輕易造次。
是以這次來季家,就算囂張如秦渡,也沒想過要動粗,反倒好聲好氣地請人。
哎,他實在太難了。
更難的是……
看到亦步亦趨地黏著季少主的江大人,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裡嗬護的那副不值錢樣,秦渡再次歎氣。
他有種預感,如若誰想動季少主,隻怕他們大人會大開殺戒。
登上馬車,季魚掀開車簾,朝站在門口的季老太君揮手,“祖母,保重!”
季老太君也朝孫女揮了揮手。
該說的、不該說的,這兩天已經說完,縱使萬般不舍,季老太君也隻能將之強壓下來。
跟在季老太君身邊的貴姨已經在抹淚,季不歡和紅綃等季家弟子雙眼微紅,努力地強忍著。
這次少主進京,他們不能跟隨少主左右、護持她周全,如何能安心?
直到馬車離開巷子,再也看不到門口的季家人,季魚終於放下車簾。
她靠著車壁,望著晃動的簾子,心裡難得升起幾分迷茫。
“娘子。”
季魚下意識轉頭,一個五顏六色的花籃懟到麵前,花香幽幽浮動,滿室盈香。
抱住開得妍麗的花籃,她低頭看了看,都是說不出名字的山花,生機勃勃,頗為喜人,麵上不由露
出幾分笑意,問道:“你幾時去摘的?”
“今兒一早。”
江逝秋笑盈盈地說,從花籃裡抽出一支花。
季魚看到他手裡那色澤豔麗到糜爛的花,心裡了然,果然他極為喜歡這種鮮豔奪目的色澤。有時候她甚至懷疑,他選擇成為鎮妖司指揮使,不會是因為他們的衣服都是大紅色,很契合他的愛好吧?
江逝秋將枝頭的花兒折下,彆到她的鬢邊,左右看了看,滿意地點頭,“鮮花贈美人,娘子真好看。”
季魚捧著花籃的手微動,抿嘴笑道:“你怎麼不往自己頭上彆兩朵?”
聞言,江逝秋沒拒絕,興致勃勃地說:“那娘子幫我!”
能看得出他是很想這麼乾的,季魚沉默了下,在他的注視下,挑了兩朵大紅色的花,果然他極為高興。
她將兩朵色澤鮮豔的花也彆在他發上。
美人簪花,果然極為好看。
馬車裡的夫妻倆興致勃勃地玩起簪花,將花籃裡的花兒都禍害了。
琉璃瓶裡的胖頭魚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怎麼就不喂它幾朵呢?看到他們隨手一丟,真是痛心疾首。
太浪費了。
季魚見它急得轉來轉去,好笑地將幾朵花投入琉璃瓶裡。
胖頭魚高興地甩著小尾巴,美滋滋地吃起來。
有不少花瓣隨著車窗飛出,白的、粉的、黃的、紅的……在初夏天空下飛舞,緩緩地飄落到馬蹄踏過的青草地。
隨行的鎮妖司成員見到那飄出來的花瓣,不禁想起陳家老太爺壽辰那晚發生的事。
雖然他們沒在場,卻聽說不少花瓣有關的事。
花瓣為器,逼退大水,花瓣橋飛越天際……
光是想像一下,便覺得那幅畫麵極美,也極不可思議。
出手之人,是他們那位喜歡當甩手掌櫃的指揮使大人。
怪不得連陛下都讓他們先將季少主請入京,而不是直接捉拿呢。
秦渡揉了下有些抽疼的額頭。
這次的任務可真不好乾,季少主既然是被妖鬼選中的容器,隻怕不是簡單的人物,不管怎麼對待都不對。
更不用說還有一個江逝秋……
秦渡想過這趟任務不容易,卻沒想到這麼不容易。
以往鎮妖司要請人入京,哪個不是乖乖聽從安排,一路疾行趕路,以免耽擱行程。
然而這次入京,因為要照顧季少主的身體,每天固定隻能趕路四個時辰,早上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到了時間就要休息。
更過分的是,每天清晨江大人還要進山裡摘花,下河撈魚,討美人歡心。
當柔嫩繽紛的花瓣從車窗飄出來時,秦渡不覺得它們好看,隻覺得這是江大人的警告,讓他們彆瞎嗶嗶,否則那些看著柔弱的花瓣能絞殺他們。
幾日後,馬車行了大半天,季魚靠在江逝秋懷裡,漸漸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之際,突然聽到外麵響起
兵戈之聲,她幽幽轉醒,問道:“怎麼了?”
江逝秋曲著一條長腿,一隻手攬著她,隨意地道:“沒事,他們能應付。”
果然,外麵的動靜結束得很快,季魚也沒去探究。
直到傍晚歇息,季魚問了問秦渡。
“不過是一些不長眼的刺客。”他一臉輕蔑,“也不看看自己的本事,當我們這些鎮妖使是吃乾飯的嗎?”
季魚頓時恍悟。
自從真相暴露後,雖然忌憚江逝秋,沒人敢說什麼,然則想殺她以絕後患的人不少。
這一個月來,因她在巫山城,巫山城是季家的地盤,刺客混不進來,所以暫時相安無事。如今知道她出城,要前往雲京,路上正是出手的好時機。
“娘子,彆為這些小事費神。”江逝秋拉著她進房歇息,暗暗看了看她,怕她心裡難受。
明明她什麼都沒做,卻因被妖鬼選為容器,被全天下討伐。
季魚笑了笑,“我知道。”
難受不至於,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已經有心理準備。
**
這日,他們錯過宿頭,在荒山裡的一處破廟落腳歇息。
江逝秋非常挑剔,指揮鎮妖司的人清掃整個破廟,將之打掃得乾乾淨淨,方才屈尊降貴地帶著季魚進去歇息。
接著鎮妖使們又被他指使著去升火做飯,要求有四菜一湯,不準敷衍。
眾人:“……”
能進鎮妖司的都是實力不俗的除妖師,除妖師的特點就是在衣食住行方麵都過得極為粗糙,野外露宿時,能直接躺地上睡。
這會兒,讓他們在野外搞出四菜一湯,味道還不能敷衍,簡直是刁難人。
可是他們能怎麼辦?打又打不過,自然隻能苦著臉去忙活了。
季魚坐在清理出來的地方,懷裡抱著花籃,腰間係著琉璃瓶,和胖頭魚一起看鎮妖使們忙忙碌碌。
胖頭魚興奮地晃著它的大魚頭,非常喜歡看這些鎮妖使被指使得團團轉,覺得自己還是挺幸福的。
它隻是被送給除妖師當寵物,而這些人卻可憐地被迫給尊主當下屬奴役。
哎,果然有對比才覺得幸福啊!
直到天黑,鎮妖使們終於折騰出四菜一湯。
賣相雖然看著不太好,聞著味道還是可以的,應該能吃。
江逝秋卻嫌棄不已,不滿地說:“等到了雲京,你們記得去找個廚子練一練廚藝,就你們這廚藝,以後怎麼娶媳婦?”
眾人:“……”
就算脾氣再好的人,此時也想以下克上。
他們在心裡腹誹,誰說一定要廚藝好才能娶媳婦?他們又不用自己做飯給媳婦吃……
不對,他們是除妖師,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務,哪裡有時間去給媳婦做飯?
江逝秋嫌棄這些人做得不好,沒讓季魚吃他們做的垃圾,親自煮了碗陽春麵給她墊肚子。
“娘子,你且忍一忍,明兒到了城裡,再給你做好吃的。”
季魚笑著點頭,看了一眼那些鎮妖司的成員,見他們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不禁莞爾。
江大人居然還真會做飯!
看這碗麵的賣相,簡直絕了!再聞那味道,不用吃都覺得一定很好吃。
怪不得他會嫌棄呢。
這一刻,秦渡等人都忍不住自省,難道他們沒有媳婦,是因為他們不會做飯嗎?
用過晚膳,天色徹底地暗下來。
雖然已是初夏,山裡的溫度卻比較低,夜裡起了風,山風獵獵,陰氣叢生。
季魚的身體陷在柔軟的被褥間,眼睛閉著,薄薄的眼皮上有細小的青色血管,為那張瑩白的麵容染上瑰麗之色,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她的眼瞼微微輕顫著,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季魚又做夢了。
夢裡是不見天日的濃霧,濃霧中隱隱傳來詭異的動靜,危機逼來。
嘶——!
季魚猛地抬頭,看到盤踞在頭頂的那條巨大的妖蟒,扁平的蛇首俯視著她,一雙冰冷的獸瞳幽暗森冷。
下一刻,那蛇首張開血盆大口,朝她俯衝而來。
季魚捏住金珠,正要出手,突然那襲來的蛇首頓住,似是被什麼東西扼住脖頸,發出嘶吼聲,夢境也開始寸寸崩潰。
轟隆一聲巨響,季魚從夢中驚醒。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被人摟在懷裡,前麵是塌了一半的破廟,破廟前一有條傷痕累累的妖蟒,它的氣息奄奄,顯然傷得不輕。
這條巨蟒與夢裡的妖蟒重疊。
妖蟒微微抬首,目光與季魚對上。
它嘶嘶地叫著,聲音沙啞得像一個老者:“嘶——殺了她——為了尊主……”
下一刻,無數的黑絲從它的身體穿過,妖蟒的身體崩裂,化作一灘肉泥,它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最終消失。
秦渡等人聚攏在江逝秋身後,手裡持著陌刀,警惕地看著四周。
看到妖蟒這麼死了,他們震驚又興奮,一雙雙眼睛崇拜地望著江逝秋,恨不得隨他征戰。
鎮妖司內部紀律嚴明,強者為尊,唯有最強者方能號令那些鎮妖使,是以每一任指揮使都是最強的那個。
見妖蟒死了,江逝秋抱著季魚進入塌了一半的破廟。
雖然塌了一半,另一半看著還能遮風擋雨,應該是剛才打鬥時,特地沒有波及到這邊。
季魚被他放下來時,發現自己身上還捆著被子,可以想像,自己在熟睡之中,被人連人帶被子扛起來。
呃……
重新躺回柔軟的被褥間,季魚回憶剛才的事,問道:“剛才那條妖蟒說的尊主……應該不是你吧?”
江逝秋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精彩。
他咬牙切齒,忍耐地說:“娘子,為夫看起來這般不入流嗎?”
季魚眨了眨眼睛,很快明白他的邏輯。
剛才那條有近千年道行的妖蟒並未被他放在眼裡,甚至就是一條下等的爬蟲,他可沒有這麼弱的下屬,這是對他的汙蔑。
季魚很誠懇地道歉,轉而問道:“它是要殺我嗎?”
說到這裡,她覺得挺驚訝的。
原來當她作為妖鬼的容器之事暴露後,不僅有人想殺她,連妖邪也想殺她,挺稀奇的啊。
第39章
江逝秋擰起眉,昳麗的麵容籠著一層霜色,令人莫名不敢直視。
進來的那些鎮妖使們腳步一頓,飛快地收拾周圍的殘局,順便加固一遍僅剩大半的破廟,以免它真的塌了,然後迅速地到外麵守夜。
此時唯一敢迎視他的,隻有季魚。
她的雙眸盈盈如水,倒映天邊的月色,有月光的明淨,又透著說不出的清冷。
江逝秋為她掖了掖被子,守在她身邊,聲音很柔和:“阿魚,彆怕!”
她笑了笑,手從被子下伸出來,握住他溫暖的大手。
“我沒怕。”
不管是被妖物拖入夢裡,還是醒來時看到被他殺死的妖物,其實沒什麼可怕的,隻是想弄清楚這些妖物為何要殺她。
江逝秋也躺了下來,將她摟入懷裡。
柔軟的身軀完全契合在他懷中,他的懷抱就像一個小小的天地,安然無憂,隔絕這世間所有的風霜刀劍。
季魚的臉有些紅,這裡還有其他人呢……
“沒關係,他們都在外麵。”他輕聲說,吻了吻她微涼的耳尖。
季魚到底沒有拒絕,將發燙的臉埋到他懷裡。
最後,季魚沒能聽到江逝秋說什麼。
翌日清晨,趁著江逝秋給她做早膳時,她找秦渡問這事。
秦渡擦拭著陌刀,忍不住看她,眼裡的神色有些微妙,他慢吞吞地說:“其實這事,我也不太清楚,想必應該與妖物之間的爭鬥有關。”
季魚不蠢,略一想就揣測出幾分。
她篤定地道:“那些妖物不願意讓妖鬼降世,是嗎?”
秦渡將陌刀收起,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季家少主果然不是什麼蠢人,一點就透,怪不得能以孱弱之軀坐上季家少主之位。
“妖邪與人不同,它們的世界更加殘酷血腥,等級分明,強者吞噬弱者,弱者吞噬更弱者……形成一個畸形的黑暗世界。”秦渡哼笑一聲,“我們能從一些古藉記載中知曉,來自幽冥的妖鬼之強大,不允許其以真身降臨人間,隻能在人間選擇一個容器降臨。”
說到這裡,他又看季魚一眼。
眼前的這位,是妖鬼選中的容器,也不知道對她而言,是幸還是不幸。
或者不幸更多一些罷。
“若有一天,妖鬼降臨人間,不僅凡人會遭遇毀滅性的劫難,那些妖邪也是如此,甚至妖邪的遭遇比人類更不堪。”
這人間,不僅是凡人的世界,也有不少滯留在人間的妖魔鬼怪。
這些妖魔鬼怪大多不能入幽冥,或者不願意入幽冥,有自己的地盤,不會樂意見到頭頂上有個更強的存在壓製著它們。
所以,它們不會願意讓妖鬼降臨人間,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妖鬼選中的容器。
秦渡說到這裡,以為會從她臉上看到驚惶、害怕、逃避等,卻未想她十分平靜,甚至透著幾分恬靜安然。
似乎不管這世間如何,她都是這
般從容淡定,若不是真的無所畏懼,便是她的本性安然豁達。
“你不怕?”秦渡好奇地問她,爾後想到什麼,又點頭道,“有江大人在,你確實不需要怕什麼。”
那些妖物再強,遇到江大人都是送菜的。
從昨晚江大人殺那條千年妖蟒,像砍瓜切菜般,便能看出一二。
季魚笑了笑,沒有反駁他。
確實沒什麼好怕的,並非是因為有江逝秋在,而是她從小就明白,生死有命,就算沒有妖鬼的詛咒,以她的身體之孱弱,遲早有一天也會死。
對於生死,她早已看開。
當一個人連死亡都無所畏懼時,又有什麼可懼的?
如果有一天,妖鬼真的借她的身體降臨人間,她會選擇在其降臨之前,自我了絕-
用過早膳,一行人再次出發。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幾乎每晚都會遇到妖物襲擊,前撲後繼,欲要將妖鬼的容器消滅,杜絕妖鬼降世。
妖邪的想法,與很多害怕妖鬼降臨的人類不謀而合。
可惜,不管是人類派來的刺客,還是源源不斷的妖物,都折在這裡。
鎮妖使的任務是送季魚進京,自不會眼睜睜看著刺客傷到她;更不用說還有一個江逝秋,他的雷霆手段令人驚懼,所有撞過來的妖物都死得極其淒慘。
季魚望著夜色中斬殺妖物的男人,冷酷凶煞,眼尾浮現赤紅妖紋,如妖似鬼,凶戾陰森,煞氣衝天。
這一刻,來自幽冥的氣息再也無法掩蓋。
秦渡等人臉色煞白,目露恐懼之色,駭然不已。
不過等第二天,他們會遺忘江逝秋的異常,神色與平時無異,依然尊江逝秋為鎮妖司的指揮使,聽從他的吩咐。
這一路雖然有源源不斷的刺殺和襲擊,走了將近一個月,他們仍是順利抵達雲京。
如果不是江逝秋每天規定隻肯走四個時辰,或許他們進京的時間會更快。
“江大人,季少主,雲京到了。”秦渡的聲音響起。
季魚掀開車簾,一眼便看到前方巍峨高聳的城牆,佇立在天地間,宏偉壯闊。
看著這座巍峨巨大的都城,季魚的腦海裡卻浮現一座盤踞在無儘黑暗中,仿佛飄蕩在宙宇之處的古城。
那是一座更加神秘、古老的城池。
危險陰森,令人不敢直視。
“娘子,怎麼了?”江逝秋摸了摸她的臉,見她神思惝恍,以為她哪裡不舒服。
季魚回過神,搖頭道:“沒事,隻是突然想到另一座城。”
“什麼城?”
“幽冥中的一座古城。”
說這話時,她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到他微顫的眼,心中了然。
於是她笑道:“江逝秋,希望有一天,我能在清醒的時候與你進入幽冥。”
江逝秋沉默片刻,然後笑著道:“會的,會有那麼一天的。”
因為有秦渡這些鎮妖使在,馬車沒有被阻攔,順利地入城。
入城後,馬車沒有停歇,繼續前行。
如此繼續行駛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下。
秦渡等人翻身下馬,朝馬車裡的人道:“江大人,季少主,到了。”
一隻手掀開車簾,江逝秋率先下車,他看了一眼周圍,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轉身將季魚扶下車。
季魚剛下車,第一眼便看到前方一棟高大的建築,瞳孔微顫,“這是……”
“那裡是觀星台。”秦渡淡淡地解釋,“是國師平日修行之地。”
季魚望著觀星台的方向,又看了看周圍,心裡明悟。
看來這裡應該是國師府。
這時,一名穿著道袍的童子過來。
“江大人,秦大人!”
童子朝江逝秋等人行了一禮,然後看向季魚,行禮後說道:“這位是季少主罷?國師請您去觀星台。”
聞言,秦渡等人吃了一驚。
國師居然讓季少主去觀星台?他想做什麼?
季魚現在的身份太過敏感,他們以為將人帶入雲京時,應該會先將她關起來,哪知道國師居然讓她去觀星台。
季魚目光微閃,沒有拒絕,也容不得她拒絕。
她朝那童子點頭,說道:“麻煩帶路。”
童子應一聲,剛走幾步,看到與季魚同行的江逝秋,提醒道:“江大人,國師要見季少主。”
沒有要見江大人的意思。
江逝秋漫不經心道:“是嗎?正好我也有事要找國師,不如一同去。”
說著,他攜著季魚的手,直接朝觀星台而去。
童子瞠目結舌。
他是國師府中伺候的童子,尋常官員來到國師府時,都是恭恭敬敬的,要給他幾分麵子,沒人像江逝秋這般,我行我素。
第一次遇到江逝秋這樣的,讓他有些不知所措,都忘記阻止。
“江大人,等……”
童子阻止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被人捂住嘴,拉到一邊。
他嗚嗚地叫著,欲要掰開捂著他嘴的那隻手,雙眼死死瞪著動手的秦渡,滿臉控訴之色。
直到江逝秋兩人走遠,秦渡終於放開他。
“秦大人,你怎能如此放肆?!”童子喝斥道,滿臉怒火。
秦渡吊兒郎當地攤手,“我做什麼了?隻是讓你彆去打擾江大人,小心被江大人削,屆時連國師都救不了你。”
童子都要氣哭了,“國師沒說要見江大人,他這麼過去,是對國師的不敬,國師會生氣的……”
“不怕!江大人想去哪裡,還沒誰能阻止得了他。”秦渡不以為意,“就算是國師也不能。”
這話囂張之極,囂張得童子真的被氣哭了。
鎮妖司的這群牲口果然可惡。
**
觀星台建在國師府的中央,是國師平日的修行之地。
據說一年之中,國師有大半時間都待在觀星台,想要見國師一麵不容易。
觀星台周圍有披堅執銳的侍衛守著,兩人到來時,目光銳利地盯著他們。
“江大人請留步!”侍衛伸手攔在麵前,“國師並未要見您。”
江逝秋唇角噙著笑,看起來格外溫柔,一身緋衣為他添了幾分豔詭之色,他隨手一撥,阻攔的侍衛宛若傀儡般往旁倒。
其他欲阻攔的侍衛也差不多如此下場,都被甩到一旁。
兩人順利進入觀星台。
他們拾級而上,一路往上,來到最高處,終於看到國師。
國師盤腿坐在那裡,狂風獵獵,星隕石製成的簾子晃動不休,他的頭發、衣袂卻柔順地伏貼,巋然不動。
季魚身上的衣擺隨風吹起,鬢邊的碎發滑過眼角,朦朧了視線。
下一刻,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那烈風突然消失。
季魚看清楚國師,他的麵容很年輕,看著二十出頭,然而滿頭的發卻已經霜白,與身上白色的道袍如出一轍。
國師睜開眼,看到兩人時並不意外,平靜地望著他們。
隻是一眼,似是看到什麼讓他困惑之事,他微微擰起眉頭,視線在兩人身上遊移不定。
季魚感覺到他的視線,有種被看穿的錯覺,手指微微動了下,垂下眼眸。
好半晌,國師開口道:“江大人,你怎麼來了?”
江逝秋神色淡然,“國師說笑了,我的妻子被國師請到此,我自然要過來一趟的。”
國師勉強道:“江大人多慮了,我隻是請季少主過來問些事。”
“那就趕緊問。”江逝秋不客氣地說,“問完我們還要去歇息,我家娘子身子不好,可不能太勞累。”
國師無言以對。
國師轉移目光,看向季魚,朝她微微頷首:“季少主,初次見麵。”
季魚回以禮貌性的微笑。
國師神色清冷淡然,一身白衣,宛若天邊的浮雲,“此番麻煩季少主走一趟,季少主近日便先在國師府住下罷。”
季魚客氣地說:“那就麻煩國師了。”-
兩人走出觀星台,已有等候在那裡的下人,將他們帶到國師府的院落。
院子裡種了不少桃樹,樹上掛滿青澀的果子,看著十分喜人。
國師府的下人恭敬地道:“季少主,您以後便住在這裡,您看看合不合意,若有什麼不合意的,奴婢讓人過來換。”
季魚隨意地看了一眼,點頭道:“可以了。”
接著又有兩個丫鬟過來,是國師府派過來伺候季魚的。
國師府為季魚準備了豐厚的膳食,還有乾淨的水洗漱,嶄新的衣物和各種珠寶首飾。
季魚換上一身雲京最近流行的夏裳,輕薄飄逸的羅裙,裙擺是湖藍色的紗,層層疊疊,行走時輕盈飛起,宛若陽光下起飛的蝶翼。
江逝秋站在她身後,為她梳發,誇道:“娘子真好看。”
季魚抿嘴笑了笑,問道:“江逝秋,你也住在這裡嗎?”
“當然。”他毫不猶豫地說,“娘子在何處,我便在何處。”
季魚垂眸看著麵前的妝奩,說道:“我以為他們會將我關起來,或者是給我網羅罪名,卻未想是將我送到國師府……”
江逝秋哼一聲,不以為意:“定什麼罪?娘子你有何罪?”他甚至非常不滿,覺得國師府怠慢了她,“娘子,你若是住得不舒服,咱們去江家彆院住。”
“江家彆院?”季魚先是驚訝,爾後想起他在人間的身份。
他不僅是鎮妖司的指揮使,還是雲京江氏的弟子,和上任鎮妖司指揮使江朝山都是江氏之人。
她有些好笑,“不用了,先看看他們的目的罷。”
朝廷讓她進京,想必不會隻是將她困在國師府這般簡單。
江逝秋隻好作罷,對他來說,這人間沒什麼他去不得的地方,隻要在她身邊,在哪裡都一樣,國師府和江家彆院其實沒什麼不同。
**
觀星台。
夜幕降臨,風越發的狂烈。
天邊出現的一顆暗淡的星子,光芒微弱,似是下一刻,便會被飄來的烏雲將其吞噬。
望著那顆即將湮滅的星子,國師喃喃道:“錯了,妖鬼已降世……”
第40章
來雲京之前,季魚便對自己的處境作好心理準備。
是以被送到國師府,看似在此作客、實則監禁,倒也不奇怪,既來之則安之,以應萬變。
隻是沒想到,翌日便有客人來國師府要見她。
季魚正擺弄著江逝秋今早給她摘的花,仍是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一邊問道:“不知是哪位客人要見我?”
“是太子殿下。”稟報的丫鬟低聲說道。
聞言,季魚動作一頓,有幾分明悟。
國師府的地位特殊,沒人敢擅闖國師府,更不用說要見她這個妖鬼的容器。
不過太子是儲君,未來的天子,就算是國師也會給幾分麵子,他要是想見自己的話,旁人無法阻攔,國師府也給幾分麵子。
季魚有些好奇,不知太子來見她有什麼目的。
將手裡的花插在一個花瓶裡,季魚讓丫鬟給她更衣。
今兒L一早,鎮妖司的人來到國師府找江逝秋。
以江逝秋的身份,住在國師府是越矩的,不過國師沒發話,國師府裡的人也不敢說什麼。
他現在是鎮妖司的指揮使,既然來到雲京,總不能一直當甩手掌櫃,什麼都不管。是以這一大早,鎮妖司那邊就派人過來將他叫過去。
江逝秋原本不予理會的,隻是來找他的鎮妖使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哪裡有什麼鐵血鎮妖使的模樣,看得人怪心酸的。
季魚便勸了一句,總算讓他鬆口,答應去鎮妖司。
前來叫人的鎮妖使見她居然真的能勸得動江大人,感動得都要哭了,暗忖秦渡說得對,要是叫不動江大人,隻要在季少主麵前努力裝可憐就行。
季魚打扮好後,便去見客。
太子在國師府的一處花廳等她。
季魚到來時,正好聽到裡麵的說話聲,說話的是一名內侍,聲音尖利:“……這季氏女實在放肆,居然敢讓太子殿下在此等候!她一個妖鬼的容器,本應罪該萬死,投入詔獄,是陛下寬容,允她入國師府……”
季魚的腳步微頓,神色未變,抬腳走進花廳。
跟在她身邊的兩個丫鬟臉色變了變,認出說話的是乾清宮伺候的一名內侍,應當是跟著太子一起來的,代表的是宮裡的那位天子。
所以今日來見季魚,其實不僅是太子的意思,還有天子的意思。
看到季魚進來,說話的內侍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子,聲音截然而止。
喝茶的太子抬頭,看清楚迎著夏日燦燦的驕陽款款而來的女子,眼裡露出驚豔之色。
季魚朝太子行了一禮,“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回過神,忙道:“季少主不必多禮,請坐。”
今日太子登門,是微服過來的,穿著一身常服,麵容俊雅,氣質溫和,很是穩重。
季魚坐下,抬眸看向坐在太子下首位置的內侍。
因他是代表天子過來,是以太子對他也頗為客氣,允許他入座。
季魚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內侍,很快移開,淡淡地問:“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前來,可是有何事?”
那內侍見她進來時,有些忐忑,怕她聽到自己剛才說的話。就算他是天子身邊伺候的內侍,以季家少主的身份,亦不是他能當麵隨意貶低喝斥的。
這輕飄飄的一眼,讓他的心狠狠一縮,頭皮發麻。
剛才隻顧著抱怨,差點忘記了,這位可是被妖鬼選中的容器,若是她想殺自己,十分容易。
這不僅是內侍的想法,很多人也是這麼想。
縱使妖鬼尚未降臨,然而作為妖鬼選中的容器,這季魚能是簡單的人物嗎?隻怕以往的廢物形象,是為了唬弄世人,掩飾她的身份。
說不定妖鬼早已將力量賜予她,隻待時機合適便降臨。
這麼一想,內侍頓時冷汗涔涔,哪裡還敢說什麼。
太子暗暗撇了他一眼,心裡冷笑,膽子如此小,剛才怎敢說那種話?
也不知道是誰讓他來的,難道是為了激怒季少主,好試探她背後的妖鬼?一個妖鬼真的會在意容器如何嗎?
太子心思電轉,麵上一副溫雅隨和的模樣,很有儲君的風範,他溫聲說道:“聽說季少主來了雲京,父皇讓孤來看看,不知季少主在國師府住得可習慣?”
“還好。”季魚淡淡地說。
太子並未在意她的態度,笑道:“季少主是客,若是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季少主見諒。”
季魚突然笑了下,“太子殿下言重了,想必在國師府裡,應該沒有不長眼睛的人。”
太子神色一頓。
內侍越發的忐忑,坐如針氈,隻覺得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這季家少主真是好利的一張嘴,太刁了。
兩人客氣地交流一番後,太子便起身告辭。
離開前,他對季魚道:“季少主安心在此住著,若是哪個不長眼冒犯,儘管來找孤。”
似乎他今日特地過來,便是為了看看季魚在此住得習不習慣
季魚淡淡地道:“多謝太子殿下。”
太子帶著那名內侍離開國師府。
出了國師府大門,太子登上等候在那裡的馬車,見內侍跟過來,突然一腳朝他踹過去,內侍整個人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幸好國師府這一帶清淨,平時沒什麼人敢靠近,無人看到這一幕。
內侍隻覺得太子這一腳將他的五臟六腑都踹移了位,胸口絞痛,麵如金紙,一股腥甜湧到喉嚨。
他顫抖地看向太子,不知他是何意。
車簾尚未放下,太子端坐在那裡,居然臨下看他,那張俊雅的臉龐不複笑意,隻剩下一片冰冷漠然。
“方公公,你要記清楚,誰才是你的主子,彆自作主張。”
方公公臉色微變,忍著痛爬起身,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太子冷冷地他一眼,隨行的侍從將車簾放下,馬車緩緩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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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魚不知後麵的事,太子離開後,她回去歇息。
先是扯了幾朵花喂魚,逗了逗琉璃瓶裡的胖頭魚,接著從案上拿來一本書翻看。
翻開時,發現是江逝秋帶過來的醫書,這些日子,他沒事就翻醫書,因為翻得多了,上麵留下一些痕跡。
看了會兒L醫書,季魚忍不住失笑。
一個妖邪,居然想要學凡人的醫術,若是傳出去,可笑得緊。
想到昨晚他似模似樣地給她把脈,說她體虛,氣血不足,需要好生補元氣之事,忍不住又笑了。
候在一旁的兩個丫鬟不解地看她,兩人都是識字的,自然認出這是醫書,也不知道上麵有什麼好笑的,讓這位姑娘笑成這般。
真是怪人。
雖然是怪人,不過性子卻極好。
國師府在雲京是最為特殊之地,素來極少有客人敢登門,更不用說在國師府裡留宿。
季魚算是第一個住進國師府的客人。
兩個丫鬟對季魚的身份並不清楚,被派過來伺候時,難免有些忐忑,擔心這位客人不好相處。
哪知道會是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性子隨和,也不挑剔,伺候起來很是輕鬆。
想到先前太子親自過來拜訪,兩人心裡明悟,看來這位季少主的身份非常尊貴,連太子都巴巴地過來拜見。
天色暗下來時,江逝秋終於回來。
他關心地問:“娘子,今兒過得怎麼樣?”
季魚笑了笑,“太子今日來了一趟。”
江逝秋微微皺眉,有幾分不愉。
其實很多人都清楚,將季魚安排在國師府,有讓國師監視之意。
除此之外,未嘗沒有其他的心思,隻是因為上麵的天子沒有發話,是以眾人明智地沒有做什麼。
江逝秋問:“娘子,要不咱們離開這裡罷?你想去哪裡玩,我帶你去。”說到最後,他興致勃勃地說,“你不是喜歡斬妖除魔嗎?這個可以。”
作為一個妖邪,就是這麼任性。
季魚:“……”你是不是忘記了,自己就是一個妖邪啊!
怕他真的不管不顧要帶她離開,季魚趕緊道:“其實還好,這裡挺清淨的,適合養身體。”
“那好吧。”
江逝秋見她好像並不想隨自己離開,也不強求,他隻是不想讓她受委屈。
睡覺時,他將人摟到懷裡,滿足地歎息一聲,和她抱怨今兒L一整天自己做了什麼。
今天被叫去鎮妖司就是去乾活的。
作為鎮妖司的指揮使,隻有乾不完的活兒L,沒有清閒的。
“……都是一群飯桶,吃乾飯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居然還有臉來問我!”江逝秋將鎮妖司裡所有的人都罵了一遍。
在世人眼裡,那群鐵血凶煞的鎮妖使,在他看來就是一群沒用的,乾啥啥不行。
“我已經讓人去將江朝山叫回來。”江逝
秋哼道,“反正他以前也管著鎮妖司,乾得挺好的,現在雖然被調離,繼續乾指揮使的活兒L也沒什麼。”
季魚:“……”
一時間不知道江朝山是可憐還是幸運。
原本人家這指揮使當得好好的,卻因他占據鎮妖司指揮使之位,於是江朝山隻能給他騰位置,調離鎮妖司。現在調職後,人家在新崗位仍是乾得好好的,又要被他叫回來,繼續乾鎮妖司指揮使的活兒L,而且乾的還是兩份活。
這麼一想,突然覺得江朝山好像可憐多一些。
第二天,江逝秋繼續出門。
因為江朝山那邊還有事,要過幾天才能到,是以江逝秋還是無法走開。
送他出門時,季魚瞅著他陰沉的臉,再看隨行的鎮妖使們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感覺怪可憐的。
目送他們離開,季魚悠閒地喂了會兒L魚,看外頭的天氣不錯,往樹下的搖椅一躺,舒舒服服地享受難得的悠閒時光。
兩個丫鬟候在一旁,一個給她準備各種消暑可口的吃食,一個拿著扇子,給她扇涼。
搖椅旁還有降溫的冰鑒,冰霧騰升,驅除夏日的躁熱。
國師過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他靜靜地看了會兒L,然後走過去。
兩個丫鬟看到他,有些慌亂,趕緊上前請安,識趣地退下。
季魚起身,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端莊斯文地朝他行禮:“見過國師。”
國師清冷的麵容露出幾分笑意,說道:“季少主這兩日過得如何?”
“挺好的,多謝國師掛懷。”季魚如實說。
國師府規矩極嚴,能在這裡伺候的下人都是細心妥貼的,衣食住行都為她安排妥當,和在自家也沒什麼區彆,就像是換了個地方住著。
國師的目光從季魚身上掠過,說道:“季少主似乎並不擔心自己的處境?”
季魚挑眉,坦然道:“不是我不擔心,而是擔心無用。”
“季少主是個豁達之人。”國師讚許道。
季魚笑了笑,沒接這話。
沒有人天生是豁達的,隻是有些時候,不得不豁達。
幸好國師也沒有和她談心的意思,他今兒L過來,也不是要說這個。
他突然問:“季少主可知,江逝秋是何人?”
天地間似乎陷入一片寂靜,季魚好像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咚跳動的聲音,腦海有瞬間的空茫,好半晌道:“不知國師是何意?”
國師的目光從遠處收回,再次落到她身上。
他篤定地說:“你知道。”
季魚的神色淡了幾分,她站在光影斑駁的樹蔭下,姿態端雅,如同這雲京世家貴族嬌養的貴女,不像一名殺伐果決的除妖師。
與除妖師格格不入。
國師的眼睛像是透過這副皮囊,看到一個真實的季魚。
他歎息一聲,主動開口道:“四個多月前,天邊突然出現一顆晦星,昭示人間將有大劫……”
隨著他的話落,季魚眼皮又是一跳。
四個多月前,她正好在偃月山莊,在那裡遇到江逝秋。
“……然而不管我如何卜算,卻不得其解,不知災劫從何處來,直到前不久,聽聞陳老太爺的壽辰上尚雲霄所行之事,總算明白。”
說著,他深深地望著季魚:“妖鬼降世,人間浩劫,生靈塗炭。”
季魚眼皮又是一跳。
“我原以為,季少主是被妖鬼選中的容器,隻要將你帶到雲京,避免將來妖鬼借你降世,應該能化解危機。”
國師說到這裡,微微一歎。
“直到見到季少主,我發現自己錯了,原來妖鬼早已降臨人間。”
季魚臉色大變,瞬間想了很多,抬眸直視他。
“國師,您是何意?”她冷聲問。
國師:“季少主,你是妖鬼選中的容器,如此看來,你是特殊的。如果妖鬼已降世,為了可以在人間正常行走,應該會來找你。”
季魚抿嘴不語。
“季少主。”國師的聲線清冷,如天邊的雲,不可捉摸,“想必以季家的庭訓,季少主應該不希望人間陷入浩劫罷?若是可以,希望季少主能配合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