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隻能看到祂穿著一襲寬大的巫神袍,頭戴巫神帽,寬大的帽簷垂落的彩色冕旒輕輕晃動。
祂安靜地遊離在巫神樹叢中,又似巫神花幻化而成的神靈虛影。
似人,非人。
似神,非神。
季魚像是癡了,呆呆地望著對岸的身影。
世界變得極其安靜,時間靜止,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都在消失,隻剩下對岸那道充滿神性又透著說不出詭異的身影。
“少主!”
阿黍的聲音響起,所有的安靜消失,世界又恢複正常,風聲、水聲、花落聲……紛至遝來。
季魚眨了下眼睛,發現河岸對麵的花樹中什麼都沒有。
似乎隻是她的幻覺。
阿黍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見她抱著一束巫神花站在那裡, 問道:“少主,您看什麼?”
季魚回過神,說道:“沒什麼。”
阿黍也沒在意,高興地說:“少主,我摘好巫神花啦,咱們回去吧。”
兩人重新回到小船上。
阿黍搖著船離開,季魚站在船尾處,打起油紙傘,遮擋盛夏熱烈的驕陽,目光仍是留在那片巫神花樹之中,久久未收回。
**
船停在臨水的一棟精致的房舍前,與河相臨處有一個寬大的露台,卷起的竹簾輕晃,能看到竹簾後的居室。
季魚下了船,踏著露台進入居室。
這是她平時活動的地方。
兩人捧著巫神花剛進去,便見到屋子裡正在喝茶的老人。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巫神服,裙擺上有九重巫雲圖紋,衣著整齊,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刻著巫雲圖紋的木簪束起。
季魚和阿黍的腳步微頓。
老人抬頭看她們,削瘦的麵容看起來十分嚴肅。
她問道:“你們去哪了?”
季魚走過去,溫聲笑道:“阿婆,我和阿黍去摘巫神花。”
阿婆擰眉,不悅道:“你的身體不好,不應該離開神屋,是不是阿黍的主意?”
阿黍怯生生地看她,想搖頭又不敢。
她心裡委屈,明明就是少主自己想去,她勸不住,隻能陪少主一起過去。
“是我的主意,阿婆彆生氣。”季魚有些撒嬌地說,“神屋的巫神花每天都要換,這事應該由我親力親為的,可惜我的身體不爭氣,隻能由族人代勞,這樣總歸不好。今天看天氣不錯,我的身體也沒什麼事,就和阿黍去摘巫神花。”
阿婆的臉色稍緩,想說什麼,見她朝自己一個勁兒地笑,沒辦法繼續責備。
她擺了擺手,“行了,你們先將巫神花送去神屋吧。”
聽到這話,季魚仍是不慌不忙的,帶著怯生生的阿黍去神屋。
走出居室後,阿黍總算鬆口氣,扁著嘴說:“少主,下次您彆再讓我帶您去了。”她真的很怕麵對阿婆,雖然阿婆也沒怎麼罰她,可就是怕。
大概是阿婆太有威嚴,連族長都沒她那麼威嚴。
季魚莞爾,“好好好,我不讓你帶,我去找彆人。”
“少主!”阿黍直跺腳,“我的意思是,您最好不要隨便出去。”
季魚隻是笑著,沒有說話。
這裡離神屋很近,穿過一條走廊就到了。
神屋前有穿著巫雲服的族人守著,見到季魚,紛紛行禮。
阿黍站在門前,沒有跟進去。
一直以來,能進神屋的隻有少主和教導照顧少主的阿婆,以及那些每天固定進去打掃的族人。
季魚跨過門檻,穿過一個院子,走進神屋。
神屋很大,裡麵的光線昏暗,一盞盞繪有巫雲圖紋的燭燈日夜不熄。
季魚來到神屋的正殿,看向供奉在神台上的一尊神像。
神像身著巫神服,頭戴巫神帽,帽上有彩色的冕旒垂落到神靈的胸口,遮擋住神靈的麵容,隻能隱約感受到冕旒後有一雙充滿神性的眼睛,像是在靜靜地注視著人間。
盯著神像,季魚又想起先前在河對岸看到的那道身影。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神靈,卻又覺得不像是神靈。
從小到大,她見過很多次“祂”,祂出現在很多地方,然而每一次她都隻是遠遠地看著,似乎與祂隔著時空,無法靠近,無法窺探對方的來曆。
好半晌,季魚垂眸,將剛才摘的巫神花放到神台前。
她坐在神台前的一張描繪著巫雲圖紋的坐墊,輕輕地籲了口氣,開始向神靈傾訴。
“偉大的神主,請原諒我的懶惰!最近我生了一場病,他們擔心我,不讓我離開神屋,我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去采巫神花侍奉您,請您彆生氣,要生氣也彆降罪,咱們要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對了,神主,您剛才又去巫神樹那邊玩了嗎?”
坐墊上的少女雙手合十,姿態虔誠,雙眼亮晶晶地看著神台上的神靈,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
第206章
夜幕降臨時,大氏村各處亮起一盞盞燈,驅除了黑暗。
季魚坐在廊前,雙手攀著木欄杆,安靜地眺望著夜空中的星宿。
一陣夜風吹過,拂起她披散的烏發,絲絲縷縷飛起,她伸手按住鬢角的碎發,不讓它們擋住視線。
阿婆端著藥過來,見她坐在這裡吹風,有些無奈。
“少主,這裡風大,回房去吧。”
雖然已經是盛夏,然而大氏村的夏天並不炎熱,甚至晚上時,從巫神山上吹來的山風拂去白日時的躁熱,能讓人一夜好眠,不必受酷暑折磨。
季魚歪首朝她笑,說道:“阿婆,我正在看星宿呢,等會兒L就回去。”
阿婆問:“少主看出什麼?”
“嗯……不好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東南方向有一顆代表災厄的星子隱約有血光,代表那邊會有災難降臨。”
季魚一邊盯著夜空瞧個不停,一邊回答阿婆。
阿婆將藥碗放到旁邊的藤桌上,然後去房裡取了一件披風披在她身上。
她摸了下藥碗,確認藥湯已經不燙口後,遞給季魚,說道:“應該是朝廷管轄下的地方出事,與我們無關。”
大氏村與世隔絕,有神靈庇護,大多時候風調節順,族人安居樂業。
與大氏村無關的事,他們一般都很少理會。
作為這世間最後一支氏族,他們不能越過外麵的朝廷去做什麼,同時也不能違背氏族定下的族規。
季魚嘴裡嘀咕了幾句,乖乖地將藥喝了。
喝完藥後不久,一陣困意襲來。
她打著哈欠,有些不滿地說:“阿婆,你又在藥裡加安眠草?”
阿婆道:“這樣能讓你早些睡,省得你三更半夜不睡去打擾神主,神主可不喜歡你大半夜去和祂嘮叨。”
隻要想到她曾經三更半夜不睡,跑去主殿那邊打擾神靈,導致第二天爬不起床,差點錯過早上的祈福儀式,阿婆就覺得這孩子挺欠教訓的。
也是神靈的脾氣好,原諒了她。
季魚反駁:“誰說的?說不定神主喜歡我去打擾祂呢?”
阿婆心平氣和地說:“真的嗎?我不信,除非神主給我托夢!”然後將人趕回屋裡去休息。
季魚坐在床上,心裡嘀咕,神靈才不會為這點小事給人托夢呢。
是吧?
季魚看向窗口的方向,不知何時,窗外的院落裡,一道穿著巫神袍的高大身影安靜地立於巫神樹下,正抬頭仰望著星空。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祂轉頭看過來。
巫神帽上的冕旒遮住祂的麵容,季魚仍是有種對方正在凝視自己的錯覺,或許不是看她,而是在看著這人間。
明明離得那麼近,又像隔著遙遠的時空,遙不可及。
“少主,看什麼呢?”阿婆詢問,看了看窗外,“那邊有什麼嗎?”
季魚搖頭,她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能看見“祂”。
因為她是通靈者, 她總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存在。
阿婆見她不答, 沒有刨根問底,直接去將窗關了,以免風吹進來。
隨著窗被關上,看不到窗外的神靈時,季魚便打了個哈欠,乖乖地躺在床上睡覺。
等她睡著,阿婆輕手輕腳地離開,將門掩上。
神屋很安靜,隻有幽幽的燈光日夜不熄,似是神靈與這人間氏族永在。
**
來到大氏村的翌日,周世鄴等人知會過禇大人後,便去參觀大氏村。
隨著彌神祭即將到來,大氏村十分熱鬨,村裡處處都充斥著節日前的氣氛。
這種氣氛和大夏皇朝的節日不同,熱鬨中又添了一種莊重、肅穆,似乎每一個大氏族的人都用心去準備著,虔誠地迎接即將到來的禰神祭。
大氏村很大,在他們看來,這並不像村子,相當於一個位於山腳下的小城池。
河岸兩邊的建築有序地排列,還有幾條整潔的街道。
這裡的房屋建築以木製為主,屋宇高大莊重,上麵還有氏族的標誌,充斥著古老、神秘的氣息,讓置身其中的人,仿佛回到千年前,那個神靈俯視人間、氏族林立的時代。
看著熱鬨的村子,三人心裡不禁感慨。
這裡隻是棲息著一支氏族。
如果是千年前氏族最鼎盛的時期,隻怕人更多,無法想像那些氏族棲息的村子又是怎樣的盛況。
給他們作向導的是大氏村的一名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名叫季長安。
“我們大氏村以季為主姓,生活在這裡的都是季姓族人。”
“今年舉辦的禰神祭是小禰,明年才是大禰,你們來得真不湊巧,要是你們在大禰來,會更加熱鬨,說不定你們還能聆聽到神喻呢。”
三個年輕人聽到這話,麵上露出禮貌的笑容。
季長安又道:“還有三天就是禰神祭,真的很令人期待呢,到時候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去迎神。”
周世鄴三人聽後,又問怎麼迎神。
幾人一邊聊,一邊走。
他們從客院出發,走過青石板鋪就的道路,道路兩邊種植著巫神樹,枝頭上是熱烈綻放的巫神花,與天空中的朝霞輝映。
高大的屋宇,屋前巫神花,形成一幅極美的意境。
每一戶人家的門扉上都掛著巫神花,或者是路邊的一些特地立的神台上,整齊地擺放著剛從枝頭摘下來的巫神花,上麵還掛著晶瑩的露珠。
時不時能看到一些坐在屋簷前的妙齡少女,她們一邊聊天說笑,十指翻飛,彩色的繩子在她們手中漸漸地編織成一條條漂亮的手環。
“這是巫神結。”季長安說道,“在禰神祭時,我們會戴著巫神結,巫神結可以保佑我們平平安安。”
說著,他抬起自己的手,讓他們看自己手腕上戴著的巫神結。
“這是我阿姐特地給我做的巫神結,她做的巫神結向來好看,就連少主也很喜歡呢。”說到這裡,他一臉驕傲。
三人其實並不相信這種,不過這巫神結確實很漂亮。
然後他們被熱情的大氏村的族人一人塞了一條巫神結,幫他們戴上。
蕭錦繡歡喜地看著自己腕間的巫神結,“真好看,我喜歡。”
兩個男人有些無語,覺得這巫神結好看是好看,隻是那色澤太過豔麗,像是小姑娘家才會喜歡的飾品,他們這些大男人戴在手腕上怪怪的。
他們又不是大氏村的族人,這東西戴不戴都可以的吧?
“這有什麼,入鄉隨俗嘛!”蕭錦繡笑眯眯地說,“鄴表哥,大哥,你們可不能將它解下,記住你們的身份。”
周世鄴和蕭錦榮互視一眼,最終沒真的將它們弄下來。
他們這次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也確實有其他目的,還是入鄉隨俗比較好。
經過石拱橋時,季長安又熱情地說:“你們看河邊的樹,這是我們村裡才有的琥珀樹,它們的葉子像琥珀一樣,是不是很好看?”
陽光正好,琥珀樹的葉子在陽光下,仿佛琥珀在閃閃發光。
三個年輕人如實點頭,大氏村真是處處風景如畫,待得久了,心中的浮躁仿佛沉澱下來,一顆心變得安寧。
周世鄴望著從琥珀樹葉間篩落的點點陽光,在河麵跳動,不禁想起昨日乘船而來的少女,她撐著油紙傘,身穿繁複的巫雲服,通透、靈秀,令人見之忘俗。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聽說你們少主身體不好,她會出席禰神祭嗎?”
聞言,蕭錦榮兄妹倆不禁朝他看過去。
季長安道:“當然會啦!不過少主不像大禰那樣還會去神殿主持祭祀,與神靈溝通。”
然後又和他們說了下小禰的儀式流程。
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正好這時,季長安有事離開,讓他們自己隨便逛,叮囑他們如果迷路,隻要找個族人問路就行,等他忙完再來找他們。
對此三人也不介意。
雖然周世鄴是大夏皇朝的皇子,身份尊貴,但在他來到大氏村時,便舍棄了大夏朝皇子的身份,與蕭錦榮兄妹倆一樣,隻是禇大人的晚輩。
在這裡,大夏皇朝皇子的身份並不能給他太多殊榮,反而會束手束腳。
“鄴表哥,你是不是想見那位少主?”蕭錦繡問道。
蕭錦榮說:“錦繡,你彆胡說。”
“我哪裡胡說了!我就不信你不想見?”蕭錦繡朝他翻個白眼,“其實我也挺想見見她的,不知為什麼,昨天見她時,就忍不住想看她,她身上好像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
聽她這麼說,蕭錦榮有些訕訕。
他摸了摸鼻子,明白妹妹的意思,那位大氏族的少主確實讓人很有探究的欲望,再加上禇大人說她是通靈者……更增加她身上的神秘感,讓他們越發好奇。
這位少主確實很特殊啊。
周世鄴神色沉穩,他確實很想再見見那位少主。
通靈者啊……難道真的能與神靈溝通嗎?
如果真的能,是不是代表世間還有神靈存在?
第207章
禰神祭的前一天,阿黍特地拿了幾個巫神結過來。
“這是長櫻姐給您做的,她做的巫神結最好看,今年她特地多做幾個,說讓您可以多挑呢。”阿黍笑眯眯地說,“或者您都戴上也行。”
季長櫻就是季長安的姐姐,她做的巫神結很受歡迎。
季魚看了看,笑道:“確實好看,那我就挑兩個吧,一邊手戴一個。”
說著,她將右手的手腕上一個顏色已經黯淡的巫神結取下來。
大氏村的人喜歡將巫神結當成佩飾,一年四季都會戴在身上,每年的禰神祭前,便換上新的巫神結。
吃過晚飯後,季魚去正殿那邊祈福。
祈福完,她坐在神台前的墊子上,和神靈絮叨。
“神主大人,明天是禰神祭,雖然隻是小禰,我們仍是誠心迎您降臨人間,希望您保佑我們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神台上的神靈肅穆、莊嚴。
神靈無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的話。
人類開心不開心,都是按自己的需求而定,這點神靈也沒辦法保證所有人都能開開心心的吧?
季魚雙手合十,虔誠地說:“當然,神主大人也要開開心心的,您若是有什麼需要,可以和我說,我一定會讓族人努力讓您也開心。”
“對了,這次禰神祭還來了幾個外地人,他們應該是有所求,也不知道是求什麼而來。如果他們所求之事太過,您不必去聆聽他們的祈求……神主大人要開開心心的才好。”
一通愉快的輸出,也不管神靈有沒有聽,季魚終於滿意地起身。
她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知道該回去休息,以免明天早上起不來。
她整理了下神台上的祭品和巫神花,說道:“神主大人,我要回去休息啦,您也早點休息。”
走出主殿時,季魚沒有急著回房,而是倚著欄杆眺望星辰閃爍的夜空。
那顆災星的血光更亮了,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災難。
正想著,便見不遠處的巫神樹下一道神秘、虛幻的身影。
季魚呆在那裡。
夜風微涼,吹起她的衣擺,鬢角邊的碎發掠過眼簾,遮擋了她的視線。
季魚手忙腳亂地將碎發壓下,生怕一個錯眼,神靈消失不見。
這次,神靈並沒有消失太快。
神靈沐浴著星辰而來,在星輝下俯視人間。
季魚大著膽子過去。
她來到巫神樹前,距離神靈隻有幾步之遙,神靈微微偏首,隔著彩色的冕旒看向她。
季魚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動得很快,世界似乎靜止,她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又急又快,鼓動著耳蝸。
太過激烈的情緒,讓她的心臟終於無法負荷,胸腔開始絞痛起來。
她想要張口,卻因為胸腔的痛感太甚,眼前一陣發黑,最後直接昏厥過去-
“少主,醒醒,時間到了。”
阿婆的聲音響起,將季魚從沉睡中叫醒。
睡眼朦朧地爬起身,季魚披散著頭發坐在床上,手不覺撫上仍殘留著絲絲酸疼感的心口。
阿婆看她捂著心口,擔憂地問:“少主,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季魚嘴巴動了動,最後隻道了一句“沒事”。
她總不能說,昨晚第一次離神靈太近,因為太興奮,心臟跳得太快,以至於她這孱弱的身體負荷不住,直接暈過去了吧?
這麼一想,她問道:“阿婆,昨晚是你將我送回房的嗎?”
“什麼?”阿婆先是一愣,然後生氣道,“你昨晚又不好好休息?去哪了?”
季魚忙道:“我就在院子裡觀星,沒去哪裡。”她拉著阿婆的手一個勁兒地朝她笑,讓阿婆彆生氣。
阿婆歎氣,輕輕地給她拍了拍背。
她柔聲說:“少主長大啦,有自己的小秘密,我也不問你什麼,隻是少主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所有族人都盼著您能長命百歲呢。”
通靈者能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阿婆作為長者,擔負著教養、照顧通靈者的任務,很多時候她都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有些事情,是不必尋根究底的。
季魚朝她笑了笑,“阿婆,我知道,我會努力的。”
阿婆拍了拍她的手,見她的臉色好了許多,便去捧來衣服伺候她更衣。
將自己打理好,季魚去主殿祈福。
主殿很安靜,燃燒了整晚的燈火幽幽地亮著。
季魚注視著神台上的神像,不禁又想起昨晚的神靈,這是她第一次離祂那麼近呢……
天色微微亮時,外麵響起歌聲,用古老的語言唱著迎神之歌。
人們開始迎神了。
**
褚大人帶著三個年輕人,站在一處開闊的地方,觀看大氏村的迎神儀式。
他指著路的儘頭,那裡有一座高大的屋宇,是大氏村中最高、最巍峨的建築,告訴他們:“那裡是神屋,供奉著神像,他們要去神屋將神靈迎出來。”
周世鄴有些不解,“褚大人,為何這裡不建神殿?”
神屋雖然巍峨,但怎麼看都不像是神殿,神靈不住神殿的嗎?
蕭錦榮兄妹倆也點頭,他們聽說那位少主也住在神屋,這算不算與神靈同一個屋簷下?哪有人和神靈住在一起的,是對神靈的不敬吧?
褚大人笑道:“神殿在巫神山上呢,大氏村侍奉的神靈是巫神,上麵有巫神殿,隻有在大禰時神殿才會開啟,其他時候不得入神殿打擾。”然後又解釋道,“神靈俯視人間,祂們來到人間,所以氏族會在他們居住的地方建神屋迎神,隻有通靈者方能入住神屋,代表他們得到神靈的認可,神靈允許他們追隨、侍奉。”
正說著,就見神屋那邊有了動靜。
很快便見一支迎神的隊伍出來。
走在前頭的是穿著巫雲服、手持用琥珀樹製成的樂器的人們,他們奏著古老的迎神曲。
接著是抬著色澤豔麗的神台的人們,隱約可見神台上端坐著的神靈。
神台左右和後方還有邊舞邊跳的神侍們,有節奏地跳著迎神舞。
最後是一群手持巫山杖,嘴裡唱著迎神歌的人,這些都是大氏村裡得高望重的長輩,他們虔誠而肅穆,跟在神台後。
樂器聲、歌聲交彙,彙成一支古老而神秘的迎神樂曲,在天地間飄蕩。
古老神秘的迎神儀式將周世鄴三人震住。
他們望著浩浩蕩蕩又莊重肅穆的迎神隊伍,久久不能回神。
好半晌,蕭錦繡問道:“禇大人,他們唱的是什麼?我聽不懂,不過很有……力量感。”
那是一種很神秘的語言,雖然聽不懂,卻令人十分震撼。
周世鄴和蕭錦榮默默地點頭。
“是迎神曲。” 禇大人道,“這是氏族的語言,聽說是最古老的一種語言。”
氏族的語言……怪不得他們聽不懂。
隻有氏族的語言唱出來的迎神曲,才能讓神靈俯首。
周圍還有很多人,他們在神靈經過時,虔誠地跪下,以迎神靈。
直到迎神隊伍浩浩蕩蕩地離去,人們起身後,臉上露出燦爛喜悅的笑容。
眾人虔誠地迎完神後,開始舉辦慶典,慶典十分熱鬨,還有迎神宴,花香、酒香以及食物的香味在空中彌漫。
四人也被熱情的村民們拉過去一起吃迎神宴。
禰神祭的這三天,大氏村的燈火徹夜不息,宛若一座不夜城。
夜晚的大氏村的熱鬨並不比白天少,慶典仍在繼續,有不少年輕的男女們一起圍著篝火跳舞、唱歌,在河中放河燈,或者乘船去參加夜宴……
褚大人對三個年輕人說:“難得來,你們都去玩罷。”
三個年輕人被村裡的慶典吸引,有些心動,不過他們仍記得自己的任務。
周世鄴問道:“褚大人,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找季族長?”
褚大人朝他們搖頭,笑道:“這些不需要你們操心,我一個人去就行。”
目送褚大人離開,蕭錦榮不禁歎氣,望著夜幕下燈火輝煌的大氏村,他輕聲說:“我突然希望,這世間真的有神靈。”
“是啊。”蕭錦繡點頭,“如果有神靈,我想向神靈祈求,讓神靈保佑大夏的百姓不再受苦難。”
周世鄴沒說話,他的目光沉沉地望著這座籠罩在夜幕中的村子。
這時,蕭錦繡突然道:“咦,你們看,那不是大氏村的少主嗎?”
周世鄴心中微跳,猛地轉頭,便看到前方提著一盞迎神燈走來的少女,她身上依然穿著那襲繁重的巫雲服,每走一步,腰間的雲紋鈴鐺晃動,鈴聲仿佛響在耳邊,清靈悅耳。
蕭錦繡高興地拉著兩位兄長就過去。
“季少主!”
季魚抬眸,看到這三人,露出禮貌性的笑容:“諸位,夜安。”
“夜安夜安!”蕭錦繡笑眯眯地和她攀談,“季少主,您是來參加慶典的嗎?哎,你手裡的這盞迎神燈好漂亮呀。”一看就和其他的不一樣。
季魚溫聲道:“嗯,我出來看看,這是神屋的迎神燈,送你吧。”
能供奉到神屋的東西,沒有不好的。
蕭錦繡捧著精致的迎神燈,雖然很喜歡,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這、這不太好吧?”
“沒事,神屋裡還有很多。”季魚笑道,“你們是客人,我應該好好招待你們的。”然後轉頭吩咐阿黍,讓她再去取幾盞迎神燈過來。
得知她來參加晚上的慶典,蕭錦繡便提議一起,季魚沒有拒絕。
蕭錦繡仗著自己年紀小,而且還是個姑娘家,纏著季魚說話。
她對這位大氏族的少主確實很好奇,而且聽她說話時,那清靈悅耳的聲音如同這大氏村,仿佛能洗滌心靈,令人不覺傾聽、駐足。
隻是三人低估大氏族少主的在村子裡的威信,眾人發現少主也來參加慶典時,紛紛擠過來和她說話。
三人很快就被擠出去。
第208章
褚大人剛踏入靜室,便見季族長坐在那裡,似乎等候已久。
“褚大人,你來了。”季族長朝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坐下,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
燈光下,隻見茶湯澄明,色澤十分好看。
褚大人捧起茶盞喝了一口,臉上露出笑意,說道:“這是巫神花泡出來的茶吧?很久沒有喝到了。”
自從十年前,他奉朝廷的命令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喝過一盞巫神花所泡的茶,便驚為天人。
可惜離開大氏村後,就再也嘗不到這樣的好茶。
巫神花是一種火焰般的色澤,然而神奇的是,當它們製成茶後,泡出來的茶水色澤澄明,清冽透徹。
如果不是喝過的人,很難猜到。
巫神花所泡的茶甘甜清冽,回味無窮,難以用語言描述。
一盞茶下腹,褚大人隻覺得神清氣爽,似乎連身體的沉屙都消失不見。
他回味了下,開門見山地說:“季族長,禰神祭後我們就要離開……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這次請你一定要幫我們。”
季族長微微皺眉,歎道:“褚大人,如果你們是抱著敬畏之心而來,我們自然歡迎你們。”頓了下,他又道,“我可以幫你這次,但你們能不得得到神主的認可,恕我無法保證。”
聞言,褚大人眸色微沉。
很快他便收拾好心情,微微點頭,“你說得對,如果真的不行……我們不會強求,或許這便是大夏皇朝的命運。”
褚大人沒有在季族長這裡多待,很快便告辭離開。
回到客院,發現三個年輕人居然回來了,他有些詫異,“你們沒去參加慶典?”
蕭錦繡是個活潑的姑娘,馬上就說道:“沒去呢,半路上遇到大氏族的少主,原本是想和她聊聊的,哪知道她實在太受歡迎,咱們很快就被人擠開,都沒和她說幾句話。”
難得遇到對方,卻被人擠走了,看著機會這麼溜走,還是挺遺憾的,自然也沒什麼心情再去玩,便直接回來了。
蕭錦榮感慨道:“那些大氏村的人對那位季少主是打從心裡敬愛,這種人心所向還真是挺可怕的。”
大夏皇朝的開國皇帝隻怕也沒有這麼得人心。
怪不得朝廷一直不敢輕易插手大氏村的事宜,對大氏村頗為客氣。
褚大人笑道:“通靈者能溝通神靈,聆聽神喻,占卜福禍,人們自然敬愛她。”
三人聽後,覺得有道理。
大氏村是有神靈傳說的地方,村裡的人都信神、祭神,他們對神靈的敬仰和崇拜不摻雜一絲私心,到底與外麵的人是不一樣的。
**
季魚並沒有在人群中待太久。
她總有辦法脫身,隻要說一句要回神屋聆聽神喻,族人便會恭敬地散開,不再打擾她。
季魚沒有回神屋,來到生長著一株茂盛的巫神樹的河邊。
村裡很多地方都種植著巫神花, 不過並不密集, 人們更喜歡去村外的巫神花樹林裡采摘巫神花,就像是一場虔誠的奔赴。
他們堅信,自己親手摘的巫神花獻給神靈,才是最誠心的。
季魚攏了攏裙擺,坐在河邊的石磯上。
阿黍將帶來的食盒打開,裡麵有幾樣用巫神花做的糕點,還有巫神花釀的酒,以及一壺花茶。
季魚品著茶,欣賞著夜色下河。
這條河叫大氏河,它流經大氏村,以此得名。
“阿黍,你看夜晚的大氏河像不像傳說中的幽河?”季魚突然問道。
夜色冥冥,河水幽幽,正是昏冥未明。
阿黍不禁抖了下,趕緊說:“少主,您彆胡說,大氏河哪裡像幽河?它不通幽冥的。”
季魚嘻嘻一笑,“你膽子真小,怕什麼?”
“少主!”阿黍苦著臉,“我當然怕啊,幽河通向幽冥,與天地儘頭相連,幽冥的儘頭可是有怪物的,聽說怪物能通過幽河來到人間……”
說到最後,她反而怕得不行,伸手拽住季魚的袖擺。
季魚見她嚇得厲害,生怕嚇出個好歹,好聲好氣地安撫:“乖啦,有我在呢。”
將阿黍安撫好,她也不敢再說什麼幽河、怪物之類的。
雖然她有時候總覺得夜晚的大氏河確實和傳說中的幽河很像。
看到河麵上飄來的河燈時,季魚突然來了興致,也去放了一盞河燈。
她放的河燈是供奉在神屋裡的巫神燈。
“阿黍,你看,有巫神燈在,神靈會保佑大氏河,不會讓它變成幽河的。”
阿黍乖巧地點頭,蘋果臉露出笑容,也去放了一盞河燈。
她放的並不是巫神燈,隻是一盞很普通的燈。
河麵上順水飄的燈都是普通的花燈,當唯一的巫神燈彙入其中,十分醒目,眾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少主放的巫神燈。
夜色下的河流淙淙流淌。
季魚坐在河邊,望著河麵上,一盞盞河燈不知被流水帶去何方。
突然,一隻修長白晳的手將那盞巫神燈從河中捧起,那一刻,河水安靜無聲,再無流淌之意。
季魚的瞳孔微動,目光落到立於河中央、手捧著巫神燈的神靈。
祂的下半身沐浴在河水之中,長長的袖擺被河水沾濕,卻不見半分的濕潤,仍是乾乾爽爽。
神靈捧著巫神燈,涉水而來,來到她麵前。
季魚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呆呆地望著麵前的神靈,祂是如此的英偉、厚重,充滿神性,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
神靈俯首,將一盞燈遞給了祂的信徒。
季魚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神靈遞來的燈,嘴巴微微嚅動,想說什麼,神靈已經離去。
一陣夜風吹來,阿黍打了個噴嚏。
她覺得好像有些冷,怕季魚生病,趕緊道:“少主,夜風大了,我們回去吧。”
季魚捧著巫神燈,沒有拒絕,起身和她一起離開,她們背著那條被黑暗籠罩的河,朝神屋而去。
大氏河在夜色下,亙古沉默,唯有淙淙流水繞過這片土地。
它不知源起,亦不知流向何方。
大氏村璀璨的燈火落在河麵上,星微的燈火像是將這條河從黑暗拖曳到人間,又像是連接著人間與幽冥的幽河-
走到半路,阿黍終於發現季魚懷裡抱著一盞巫神燈。
“少主,這燈哪裡來的?”
她有些疑惑,少主不是已經將巫神燈放河裡了嗎?怎麼她還有一盞巫神燈?
季魚朝她笑了笑,“這是神主送我的。”
阿黍看著糊裡糊塗的,並未多想,說道:“真的呀?是神主來了嗎?”
“是啊,神主來了。”
回到神屋,季魚抱著巫神燈來到主殿,鄭重地向神靈表示感謝。
“神主大人,我很喜歡這盞燈,謝謝您的饋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有昨晚無意冒犯神主大人,請神主大人原諒!我知道神主大人一直看著我們,神主大人不是小氣的神靈,您還特地將我送回房,沒讓我睡在院子裡生病,神主大人真好……”
季魚一邊說,一邊偷瞄神台上的神像。
她心裡是歡喜的,神靈願意送她巫神燈,看來神靈應該是不介意她昨晚的冒犯。
和神靈嘮叨完,季魚將那盞巫神燈放到她的房間,擺在房間裡的桌上。
阿婆好奇地問:“你怎麼將燈帶回來了?”
巫神燈一向供奉在神屋的主殿,季魚很少會帶回來。
季魚滿臉歡喜之色:“它是神主送我的,我要放到房間裡供著,這樣算是神主一直陪著我了。”
阿婆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發,“真是傻孩子。”
神靈高不可攀,祂們俯視人間,卻不會事事滿足人們,神靈不會偏愛任何一人,神靈無愛無欲,隻有人類才會奢望得到神靈的偏愛。
**
翌日,季魚聽說族長帶著幾位客人過來。
她在平時活動的居室接待他們,阿婆和阿黍跪坐在她身後,滿臉嚴肅地看向客人。
族長坐在一旁,褚大人帶著三名年輕人坐在季魚的對麵。
周世鄴三人看到對麵一身莊重的巫雲服的少女,她優雅地跪坐在那裡,繪製著大片紅色巫雲圖紋的裙擺層層散開,白與紅相間的色澤,給人一種莊重之感。
三名年輕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明明昨晚剛見過,當時他們覺得大氏族的少主是個親切溫和的姑娘,今日又覺得,不愧是與神靈溝通的通靈者,那雙清亮的黑眸凝望而來時,似是要將人看穿,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褚大人的神色沉穩,他先是朝季魚鄭重地行了一禮,說道:“季少主,我們此次過來,想請神靈為我們指明方向,願大夏百姓不再受災厄困苦。”
說到這裡,他微微閉眼,掩住眼裡的痛苦。
周世鄴三人的情緒也有些低落。
季魚眸光微動,說道:“你們要問神?”
“是的!”
她微微一笑,“可以。”
季魚起身,帶著客人朝神屋走去。
其餘的人則跟在她身後。
走在最後的是周世鄴等人,他們小心地觀察沿途的環境,不免有些緊張,當來到神屋前,心中的緊張達到頂峰。
族長見他們站在神屋前裹足不前,說道:“褚大人,你們進去罷。”
平常時候,神屋是不允許人輕易進入的,隻有禰神祭時是例外。
在禰神祭期間,外來者若是有問神之事,得到通靈者的允許可以進入神屋,向神靈提出訴求、祈願。
當他們進入神屋時,突然間這世間所有喧囂似乎都消失,隻剩下一片寧靜。
眾人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懾。
這時候,沒有人出聲,他們安靜地跟著季魚來到神屋的主殿。
剛進去,便看到端坐於神台上的神像,雖然隻是一座神像,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讓他們不敢直視。
季魚站在神台前,轉頭看他們,說道:“開始吧。”
第209章
阿婆雙手捧著一個匣子過來,從裡麵取出一對用琥珀木製成的杯筊。
琥珀木的色澤十分漂亮,在陽光下呈現清透的琥珀色澤,大氏族人很喜歡用琥珀木製做各種器具。
例如用來占卜打卦的杯筊,迎神用的各種樂器,以及巫山杖等。
季魚焚香淨手,雙手接過杯筊。
她穿著一襲繁複的巫雲服,以白為底,上麵繪製著十二重巫雲圖紋,頭發紮成一束,戴著巫雲帽,帽沿處有巫雲圖紋的銀片墜落,半裹著她的臉,更襯得她的眉目如畫,氣質清透恬然。
當她安靜地站在那裡,神秘而莊重。
季魚捧著杯筊,赤足沿著香爐繞上三圈,然後恭敬地跪在神像前。
當她開始擲杯筊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清脆的聲音響起,兩個杯筊落地,為二陽麵,乃為笑杯。
周世鄴三人有些迷茫,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倒是褚大人曾經見識過大氏族的卜筮,麵露失望之色。
第一次結果是笑杯,情況不明,可以再繼續打一卦。
季魚麵色不變,繼續擲杯筊。
在眾人的注目下,兩個杯筊落地,呈二陰麵。
周世鄴隻覺得心臟咚的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捏住,雖然他看不懂這種卜筮之法,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兩片杯筊與先前完全相反的兩麵,似乎並不代表是好的。
季魚看向他們,然後搖頭。
這是陰杯,神表示不可,不行,不準。
他們所求、所問之事,神不予回應。
褚大人像是脫力般,挺直的脊背有瞬間的蹋陷,像是一下子被抽掉精神氣。
蕭錦榮兄妹倆不知所措。
周世鄴下頜緊繃,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季魚,眼睛隱隱泛起些許血絲,整個人處於一種極度忍耐的狀態。
他忍不住開口:“季少主……”
季魚平靜地看他,將杯筊收起,然後起身走出去,繪製著十二重巫雲圖紋的衣擺從眾人麵前掠過。
見她出去,族長趕緊將這群人也帶出神屋。
他們重新回到剛才的居室。
隻是此時褚大人等人的狀態都不太好,神色看起來很勉強。
褚大人看向坐在那裡的季魚,啞聲道:“季少主,大夏皇朝正值多事之秋,如果得不到神靈的庇護,隻怕……那些百姓會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們無能為力。”
他閉了閉眼,繼續道:“他們說,這是神罰!”
蕭錦榮兄妹倆也不禁紅了眼睛。
季魚跪坐在那裡,雙手交疊在膝蓋上。
聞言她笑了下,隻是笑容很淡,更像是一種嘲諷:“褚大人,就算是神罰,巫神也管不到外麵,神靈並不是什麼都會管的。”
這話裡的意思很明顯,降下神罰的不是巫神,這事巫神無法管。
季族長不禁歎氣,不過也沒說什麼。
作為氏族之人, 他更明白神罰的可怕, 而這千年間,氏族一一消亡,未嘗沒有神罰的因素。
神靈雖消亡,神罰卻尤在。
當年那場滅神之戰,導致神靈消亡,人族大興。
人族在這片土地建立屬於人族的皇朝,抹去神靈曾經存在的痕跡,人族不再信神、敬神,孰不知,神靈雖已消亡,卻尤有餘威。
或許是神罰,或許是人心不足。
誰又說得清呢。
最終,褚大人等人隻能失落而返。
**
禰神祭結束後,大氏村恢複往昔的平靜。
季魚則不幸病倒了。
“咳咳咳……”
阿婆端著煎好的藥進來,便聽到屋子裡響起一連串的咳嗽聲,咳得撕心裂肺,讓人擔心是不是心肺都要被她咳出來。
她趕緊將藥放到桌上,忙走過去,給趴在床上的人拍撫背,給她順氣。
好半晌,季魚無力地靠坐在枕頭上。
她虛弱地說:“阿婆,我好多了。”
阿婆端來放涼的藥喂她,生氣地道:“明明讓你保重身體,你總是貪玩,是不是又半夜不睡覺,起來吹風?”
最近這孩子喜歡觀星,總趁她不注意偷偷爬起床觀星,夜裡的風大,她又不注意身體,說不定生病有這原因。
“沒有的事!”季魚恨不得賭咒發誓,自己沒乾這種事。
她真的很愛惜身體的,就算要三更半夜爬起來,她也隻會去找神靈嘮叨,哪會跑去觀星。
將藥一口飲儘,她拉著阿婆的手,撒嬌地說:“阿婆,是我這身體不爭氣,讓您擔心了。其實能和神靈溝通已經是我最大的幸運,其他的便彆強求了,將來不管如何,都是我的命。”
說著,她朝阿婆笑了笑,笑容豁達。
阿婆卻有些心酸。
她知道曆代的通靈者的身體都會有缺陷,這是與神靈的公平交易,有些通靈者生來目盲,有些則是雙耳失聰,或者體虛、體弱,或是膚發皆白……
天賦越強,通靈者的缺陷越大。
當年季魚出生時,幾乎活不成。
就算好不容易活下來,她的身體一直病懨懨的,大多時候都要躺在床上養病,很少能下床。
不管他們再怎麼精心嗬護她,也無法阻止她生病。
阿婆輕輕地撫著她的發,眼眶酸澀,最終沒有再說什麼。
喝完藥,季魚開始泛困。
她將身體縮在被窩裡,盯著頭頂繪著巫雲圖紋的床幔。
其實她沒有說謊,她確實覺得用健康來換取與神靈溝通的天賦,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她已彆無所求。
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死亡是一種歸途。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並不會遺憾,甚至慶幸來到這世間,讓她能看到神靈,獲得神靈的贈予,是莫大的榮幸。
人生有得便有失。
一陣困意湧來, 她慢慢地閉上眼睛睡去, 唇角邊仍含著笑。
阿婆給她掖了掖被子,看她蒼白的麵容,明明帶著病氣,卻仍笑,不禁歎氣。
有時候,她甚至希望這孩子的天賦彆那麼強,或許這樣她便不必看到神靈,甚至以後就不會失望。
可惜啊……
**
半夜時,季魚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喉嚨像是被火燒一般難受,乾澀腫痛,迫切地想要喝杯冰水緩解。
她的雙眼還未睜開,有些虛弱地叫道:“阿婆……我想喝水……”
屋子裡很安靜,好半晌都沒聽到阿婆的聲音。
季魚反應慢了半拍,她慢慢地睜開眼睛,轉頭麵向床外的方向。
因為她從小身體不好,就算是夜晚時,她居住的屋子裡仍會亮著燈,方便旁人照看她。
幽暗的燈光暈染開來,她看到床邊的一道身影。
紅白相間的巫神服迤邐,紅色的十二寬幅下擺委頓於地,上麵繡有十八重巫雲圖紋,代表巫神至高無上的身份。
尊貴、厚重、神秘。
寬大的巫神帽彩色冕旒垂落,遮住神靈的麵容。
季魚怔怔地看祂,張了張嘴,無力地說:“神主大人,您怎麼來了?”
她掙紮著想起,然而身體實在虛軟無力,沒辦法起來拜見神靈。
就在季魚歎氣時,一隻手端著一杯水遞到她麵前。
那隻手的肌膚是一種瓷白,看不到血色,指甲圓潤,骨節分明,每一塊骨頭似乎都是恰到好處的修長頎秀,有一種優雅無瑕的美感。
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手了。
季魚慢吞吞地撐起身體,背部陷入枕頭中,小心地接過祂遞來的水。
水是冷的,正好解喉嚨的躁熱。
“謝謝神主大人。”她的雙眸直視祂,因為生病,她的臉色很憔悴,然而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歡喜又虔誠地看著麵前的神靈。
神靈安靜地坐在那裡,一雙眼睛透過冕旒凝視她。
這是季魚第一次真正感覺到來自神靈的“凝視”,雖然她不知道神靈在看什麼,總歸是讓人歡喜的。
神靈無愛無欲,祂注視人間,卻從來不會將目光落到人間的任何一人身上。
“神靈大人,您是來看我的嗎?”她開口問道,不等神靈回答,就徑自地說下去,“抱歉,我生病了,這幾天沒辦法給您上香祈福,等我身體好了,我會親自去摘巫神花侍奉您。”
季魚說了很多,其中有試探之意。
原本她以為神靈很快就會離開,卻未想神靈安靜地坐在這裡,傾聽她的嘮叨。
就像曾經無數個日子裡,神靈端坐在神台上,沉默地聽著她從小到大的嘮叨一樣。
她從小在神屋長大,神屋不是旁人能輕易進來的,隻有阿婆能陪她,阿婆也不會時時刻刻待在神屋。
日子久了,她也會感覺到寂寞。
最後她學會和神靈聊天,向神靈傾訴。
神靈端坐於神台,不會回應她,她學會自娛自樂,不必神靈回答,隻需要神靈當一名傾聽者。
這麼多年,她一直保留著這個習慣。
當神靈從神台走下來,來到人間,她更高興,就算神靈仍是不回答她,也沒有讓她失望。
因為神靈沒有離開呢。
季魚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直到沉沉睡去。
夜風從窗縫吹進來時,神靈的身影消失在原地,隻餘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的巫神花香-
翌日,季魚醒來時,發現身體好了許多。
阿婆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道:“不燒了,不過還要再喝幾副藥繼續鞏固。”
季魚靠坐在床上,抿著嘴一直笑。
“傻孩子,笑什麼?”阿婆奇怪地問。
季魚眼睛轉了轉,問道:“阿婆,昨晚你去哪了?我叫你你都不應。”
阿婆愕然,“我就在外麵守著,你有叫我?”
“嗯……當然沒有。”她笑眯眯地說,“昨晚我一直睡呢,是在夢裡叫你,阿婆在夢裡都不理我。”
阿婆聽後,忍不住朝她翻了個白眼。
照顧她喝完藥,阿婆收拾屋子裡時,看到巫神燈旁的一個空了的杯子,神色微頓。
她轉頭看向床上依然在笑的孩子,麵上的神色變得晦澀。
第210章
等季魚的身體徹底好全時,已經進入夏末。
挑了一個好天氣,季魚親自去村外的巫神花樹林裡采摘巫神花侍奉給神靈。
她向來是個守諾的人,更不用說是答應給神靈的侍奉,肯定不會食言。
去采摘巫神花時,季魚遇到季長安等人。
一群年輕人坐在船上,嘴裡唱著古老的氏族之歌,麵上洋溢著歡快的笑容。
日光融融,灑落在他們身上,人們身上的巫雲服上的火紅色巫雲圖紋像欲要燃起的火焰,與日光相呼應,充滿勃勃生機。
看到對麵船上的季魚,他們紛紛打招呼:“少主,您要去摘巫神花嗎?”
季魚朝他們微笑,“是的,你們要去哪?”
“我們要去采鹽。”季長安歡快地說,“現在日頭好,曬鹽比較方便。”
季魚聞言,叮囑道:“你們小心些,天黑前要回來,彆在那邊待太久。”
“少主放心,我們知道的。”
年輕人們輕快地笑著,與她道彆。
兩條船交錯而過,一條往南,一條往北。
季魚撐著油紙傘遮擋住頭頂熱辣辣的日頭,望著歡歌笑語而去的船,恍惚間似是看到從河裡爬出的一道厚重的陰影籠罩在船上,每一個人都像被困在陰影之中,變成了黑白。
“等等!”季魚突然叫了一聲。
交錯而過的船停下來,船上的年輕人們轉頭看過來,詢問道:“少主,有什麼事嗎?”
季魚擼下手腕上的兩條巫神結遞過去給他們,說道:“你們將這東西放在船上,以後如果要去采鹽,必須帶上它們。”
季長安探身過來,雙手接住兩條巫神結。
雖然不知道少主是什麼意思,眾人都很願意聽她的話。
“好的,我們會將它放在船上的。”季長安又問道,“少主還有什麼吩咐嗎?”
季魚的目光滑過這群年輕人,然後笑了笑,“你們記得,天黑之前,一定要回來,彆在外麵待著。”
眾人點頭:“好的,少主請放心!”
這次船終於離開。
季魚轉頭,目送船上的年輕人離去。
“少主,怎麼啦?”搖船的阿黍不解地問道,“長安他們隻是去鹽湖那邊采鹽,您不用擔心啦。”
鹽湖在巫神山外,要繞過巫神山。
乘船順著河流過去的話,不到大天就能到,一天可以來回,一般不會有什麼危險,除非遇到從山林裡跑出來的野獸。
季魚沉默了下,說道:“沒什麼。”
她心裡有些不安,敏銳的靈覺讓她察覺會有什麼事發生,然而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更無法阻止他們離開。
季魚微微閉目,終於明白阿婆曾說過的話,人類的命運軌跡永遠無法乾擾,就算是神靈,也無法讓他們避免命運的安排。
采摘好巫神花後,兩人回到神屋。
季魚將巫神花放到神台上,仰首望著神台的神像,說道:“神主大人,采鹽的人今天出發去山外了,他們不會有事吧?”
神靈莊重默然,沒有回應她的問題。
季魚歎氣,焚香淨手,繞著香爐轉了三圈,然後恭敬地跪在神靈麵前,“我想請神主大人保佑他們,保佑大氏村。”
接著她拿起兩枚琥珀色的杯筊。
兩片杯筊被擲出,一陽一陰,是聖杯。
神明表示允許。
季魚臉上露出笑容,說道:“謝謝神主大人!”-
天色暗下來時,季魚聽說采鹽的人回來了。
大家都沒什麼事,就是季長安半路上摔了一跤,摔斷了腿,估計要養上幾個月。
翌日季魚帶著阿黍去季長安家看他。
秀美的少女見她親自過來,又是開心又是擔憂,“少主怎麼來了?是來看長安的嗎?他沒什麼事啦,不必您親自來的。”
“長櫻。”季魚朝她笑了笑,“我進去看他。”
季長櫻領她進門。
屋裡的季長安坐在床上,一條傷腿用木棍固定著,用布纏住,擱放在一張藤椅上。
看到季魚,他驚喜地說:“少主您怎麼來了?”
“少主來看你。”季長櫻一巴掌朝弟弟的腦袋拍過去,埋怨道,“都怪你,不好好走路,自己摔了沒什麼,居然還要勞少主親自過來看你,實在太不應該了!”
這話聽著就蠻不講理。
不過大氏族的人都是如此,知道他們少主身體不好,寧願自個累著痛著,也不願意讓少主為他們操心。
正如他們侍奉神靈,卻不會有點什麼不如意的事都要去找神靈一樣。
大氏村的人大多懂得適可而止,知足常樂。
季魚坐在季長櫻搬來的凳子上,目光落在季長安身上。
十五六歲的少年精力旺盛,身上有一股勃勃生機。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陰影籠罩住那生機,像是要蠶食他身上的生機,讓少年明亮的雙眼漸漸地蒙上一層陰霾。
季魚心中微緊,問道:“長安,你是怎麼摔的?”
季長安撓了撓臉,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好好地走著,那路挺平坦的,應該不會摔的,我覺得當時應該有什麼東西絆住我……”
“不可能!”季長櫻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我問過采鹽隊的其他人,沒有東西絆你,那裡連塊石頭都沒有,肯定是你自己走路不小心。”
季長安扁嘴,“阿姐,真的有東西絆我,不然我不會摔的!你看我從小到大,走路哪裡會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跑能跳的,就算真有人絆我,我也從來不會摔……”
季長櫻神色微僵。
其實昨晚季長安回到家後,他們就問過他,季長安堅信當時有東西絆他。
季長安從小就長得皮實,那是在山野林間長大的鄉下孩子,上山下河,爬樹摸魚,啥都會,皮實得就算摔摔打打都不會受傷,哪會絆一下就摔斷腿……
季長安見阿姐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說過了,趕緊轉移話題,朝季魚道:“少主,等我腿好了,我要給神靈采摘巫神花,讓神靈保佑我,肯定不會有事的。”
季魚臉上的笑容未變,將一個墜著雲紋銀片的巫神結遞給他,“這是供奉在神台上的巫神結,你以後戴著吧。”
普通的巫神結是沒有銀片的,隻有神台上供奉的才會有。
季長櫻姐弟倆又驚又喜。
“謝謝少主!”季長安雙手恭敬地接過,一臉感動地說,“少主,謝謝您為我操心,我以後一定會小心的。”
季魚沒再說什麼,叮囑他好好休息,便和阿黍一起離開季長安家。
她沒有回神屋,而是來到大氏河邊,站在一處河埠頭上。
大氏河橫穿整個大氏村,還有幾條支流,水澤豐富,人們出行時大多喜歡乘船從這頭到那頭,能節省很多時間。
夏末的天空澄澈,河水碧波蕩漾,一條條船劃開水麵,泛起一層層漣漪。
季魚望著平靜安詳的河麵,怔怔地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黍坐在一旁,無聊地扯來一把琥珀葉,一片片撕開,將它們投入河裡,看著河水將它們推向遠處。
將手裡的琥珀葉都禍禍完後,她扭頭看向季魚,說道:“少主,您不開心嗎?”
季魚像是在發呆,沒有回應她的話。
阿黍又說:“少主,您彆想太多啦,季長安應該隻是不小心受傷,沒什麼事的。”她以為少主是因為季長安受傷不開心。
作為大氏族的少主,亦是通靈者,她肩負著族人的希望,也有守護著族人的責任,每一個族人遭受災難時,都會讓她難受。
季魚回過神,朝她笑了笑,“嗯,我知道,我沒有不開心。”
阿黍到底年紀還小,不太懂少主的意思,哦了一聲。
好半晌,季魚道:“阿黍,回去了。”
“好嘞。”
回到神屋那邊,兩人一起被阿婆叨念。
“阿黍,你怎麼能帶少主出去,也不給少主戴頂帽子遮陽!”阿婆罵不懂事的小輩,然後又生氣地對季魚說,“外麵太陽那麼大,曬得人頭暈,少主您不趕緊回來,不怕中暑嗎?”
說著便提了一壺涼茶過來給兩人解暑。
阿黍確實熱得很,灌了兩大碗涼茶,季魚身體不好,不敢多喝,隻喝了小半碗。
一碗涼茶入喉,暑氣仿佛都消除不少。
晚飯時,季魚吃得不多。
阿婆看她心情不好,歎道:“季長安那孩子怎麼樣?”
“看著挺好的。”季魚說道,“如果沒有意外,他的腿養上一兩個月就好了,就是……”
阿婆平靜地說:“你看到什麼?”
季魚怔怔地看著阿婆。
阿婆的年紀其實已經很大,很多老一輩的村民們說,他們小時候阿婆就在了,現在他們老了,阿婆還在。
有人說,阿婆是因為放不下|體弱多病的少主季魚,也有人說,阿婆放不下的是大氏村……
阿婆的頭發花白,臉上也布滿皺紋。
但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就像歲月可以改變她的容貌,唯有那雙眼睛永遠不會變。
季魚輕聲說:“阿婆,有不祥的陰影來到大氏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的身體微顫,雙手緊緊地揪住裙擺,將上麵的十一重巫雲圖紋抓皺。
“神主……為何允許不祥入侵大氏村?是因為我們沒有虔誠地侍奉神主,神主的力量太弱了嗎?阿婆,神主會像那些……一樣消失嗎?”
季魚越說,聲音越顫,充滿無助。
發現采鹽隊籠罩的陰影後,她回想起無數個夜晚,當她眺望著夜色中的大氏河時,總算明白那種異樣感由何而來。
原來早就在很久以前,就曾經有預兆,隻是她不敢多想。
阿婆歎了口氣,伸手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說道:“沒事的,神主還在呢,你要相信神主。”
“真的?”
阿婆淡淡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