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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類夫君 霧矢翊 78347 字 4個月前

第211章

夜晚的大氏村很安靜,隱約有風聲從山間吹來,人們已經進入夢鄉。

季魚從屋子裡走出來。

當看到立於巫神樹下的神靈時,她的雙眼微亮,雙手克製地捂住心口,讓心臟彆跳得那麼快。

她可不想又發生那種在神靈麵前激動到昏厥的窘事,這也太糟糕了,神靈對她的印象一定很差。

這麼看來,她實在不是個合格的通靈者。

直到心情平複下來,季魚邁開腳步,來到神靈身邊。

她朝看過來的神靈笑了笑,也不打擾祂,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一名忠實的信徒,默默地候在一旁,聆聽神喻。

突然,神靈轉身,朝著神屋外走去。

祂的步伐不緊不慢,速度卻極快,眨眼間已經出現在十丈之外。

隻是猶豫片刻,季魚便毫不猶豫地跟上。

季魚跟著神靈,一路走出神屋。

走出神屋時,她順手將門前懸掛著的一柄裝飾用的巫山杖拿下來。

她不知道神靈要帶她去何處,神靈欲讓她看什麼,但她相信大氏族祖祖輩輩侍奉的神靈!

神屋外很安靜。

平時神屋外有族人守著,不管是白天黑夜,都有族人巡邏。

然而此時,神屋的門大開,門外卻沒有任何族人,呈現一副門戶大開的場景。

季魚心裡暗歎,看來神靈是自願離開神屋。

想到昨日看到的從河裡蔓延的陰影,她心裡本能地不安,加快速度。

一路走來,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那些在夜間巡邏的族人似乎都不見了,從神屋到街道外,安靜無人,隻有沿途的巫神燈散發著幽微的光芒,與月光相應和。

今晚的月光不算明亮,不過仍是能讓人堪堪看清楚周圍的路,再遠一些便看不到,像是被籠在一層霧紗之中。

夜晚的大氏村宛若與世隔絕,獨立於世界之外。

季魚遠遠地跟在神靈身後。

她發現神靈所走的方向是大氏河,這讓她心裡莫名不安。

等她來到大氏河邊,季魚往周圍看了看,並未見到神靈的身影。

她有些怔然,難道神靈離開了?

這麼一想,心裡不禁湧起一股失落。

季魚在河邊等了好一會兒L,直到一道夜風吹來,帶來絲絲縷縷的寒意,她攏了攏衣服,決定還是回去。

她怕自己吹風久了,又要病一場。

正當她準備返回時,突然聽到一道撲通的聲響,似是有什麼東西從河中跳出來。

心頭一緊,瞬間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季魚雙眼緊緊地盯著麵前的大氏河,不知何時,月亮被烏雲遮蔽,世界陷入一片昏暗之中。河道兩邊的燈籠很少,隻在生長著巫神花樹的地方懸掛著燈籠,很多地方都是漆黑一片,以人的目力,無法看清河裡的動靜。

撲通聲越來越多,就像突然間,有很多東西從河裡跳出來,密密麻麻,極為瘮人。

季魚僵硬地站在那裡。

她雖然看不清楚河裡的動靜,卻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一股不祥的氣息,從河中蔓延而出。

季魚又驚又怒,掐緊了手中的巫山杖。

大氏村有神靈庇護,何方妖魔鬼怪敢在這裡撒野放肆?!

這一刻,驚怒達到頂鋒,季魚恨不得用巫山杖將河中那些陰邪罪惡之物戳死。

陰邪的氣息從河中彌漫,朝著兩岸蔓延。

季魚手持巫山杖,正要憤怒出手時,一道噗的聲音響起,像是氣囊被踩爆的聲響,又像是血肉爆開的動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臊之氣。

她的神色微滯,雙眼不斷地朝黑暗的河麵掃視。

下一刻,她看到站在河對岸的神靈。

紅白相間的巫神袍隨風揚起,在黑暗中是如此的神聖,巫神花的氣息隨著夜風拂來,驅除那股令人厭惡的腥臊之氣。

大氏村再次恢複寧靜,不祥的暗影消失,似是被逼退回河中。

季魚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河對岸的那道身影。

直到祂再次消失,她怔怔地低下頭。

此時,皎潔的月亮從雲端探出,月光灑落在河麵上,泛起粼粼波光月色,大氏村一片安詳-

翌日,季魚的精神不太好。

祈福完後,她回房睡了個回籠覺,直到午時被阿婆叫醒去吃午飯。

“昨晚做什麼去了?”阿婆狐疑地打量她,不知她一個年輕姑娘三更半夜不睡覺,能乾出點啥。

季魚打著哈欠說:“跟著神主大人一起去斬妖除魔!”

阿婆:“……”

那一刻,阿婆的表情格外的古怪,仿佛在問她,說的是什麼鬼話?

“阿婆你彆不信,我真的跟著神主大人去做好事了。”季魚強調,“我也能保護村子的!”

作為大氏族的少主,守護村子亦是她的責任。

阿婆回過神,給她盛碗湯,淡定地道:“你彆拖神主大人的後腿都算好了。”

“阿婆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季魚不滿地抱怨,憤憤地喝了大半碗湯,然後瞅著她,“不過阿婆你原來相信我呀?我還以為阿婆你會說我胡說八道呢。”

阿婆這反應不對啊!

在她的注目下,阿婆仍是很淡定,很有大將風範。

阿婆催道:“快吃吧,今天不是要為下個月的秋收卜筮嗎?你可彆在那些族老麵前掉鏈子,屆時大家可要笑你學藝不精!”

季魚隻好閉上嘴。

**

轉眼大氏村已入秋。

秋日的大氏村迎來大豐收,村裡開始忙著秋收,豐收的喜悅讓人們臉上的笑容綻放,縱使累也高興。

“這幾天都是好天氣。”季魚朝前來詢問卜筮結果的族長說,“你們不用擔心會下雨。”

族長很高興,“那就好,神主保佑!”

跟著族長一起過來的族人們紛紛跟著道:“神主保佑!”

等族長帶著族人們離開,季魚返回神屋,給神靈上香。

上完香,她望著神台上的神靈,突然笑起來,說道:“神主大人,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多虧神主保佑,大家都很高興呢。”

阿婆過來,見她又和神靈嘮叨,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朝裡麵叫了一聲,“阿魚,該吃飯了。”

季魚回應一聲,朝神靈道:“神主大人,我要去吃飯啦,明天再來陪您說話。”

朝神靈行完禮,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主殿。

殿中燈火幽然,神台邊,穿著巫神袍的身影安靜地立在那裡,靜靜地目送她離去-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暗下來。

阿婆收拾好房間,說道:“阿魚,這幾天村裡會比較忙,大家都忙著秋收,您沒事彆出去,萬一不小心衝撞到您可不好。”

季魚點頭,“我知道啦,我不會出去添亂的。”

她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天正是農忙的時候,肯定不會隨便亂跑給族人添麻煩。

不過偶爾,她也有些遺憾。

如果她的身體好些,這時候或許就可以和族人一起上山去采摘秋天的野果了,到時候還可以親自摘一些侍奉給神靈呢。

阿婆又叮囑她幾句,便離開了。

時間還早,季魚沒什麼睡意,披了一件外袍,如同每一個夜晚,坐在廊前觀星。

她的雙手扶著木製欄杆,安靜地眺望著星空。

夜漸漸深了。

一陣風吹來,將趴在欄杆前睡著的人驚醒。

季魚晃了晃腦袋,發現自己剛才居然睡著了,覺得有些糟,要是被阿婆知道她在外麵睡著,肯定又要嘮叨她一番。

夜風有些大,季魚捂緊身上的外袍,正準備回房休息,突然腳步頓住。

她又看到巫神樹下的神靈。

自從上次大半夜她跟著神靈離開神屋後,神靈就一直沒有出現,沒想到現在神靈又出現了。

這讓季魚很高興,當即也顧不得其他,趕緊走過去。

來到神靈麵前,她朝神靈露出笑容,然後安靜地侍立在那裡,像是聆聽神喻。

神靈看她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有了上次的經驗,季魚毫不猶豫地跟上,順手將一柄巫山杖拿在手裡。

神靈走得不緊不慢,速度卻很快,朝村尾的方向而去。

季魚奮力地跟在神靈身後。

隻是她的身體不好,走了一會兒L,心口難受得厲害,眼前一陣發黑。就在她想著要不要坐下來歇一歇時,柔和的風托著她的身體,帶著她朝前而去。

季魚聞到風中的巫神花的氣息,安然地任由那股風將自己帶走。

不過須臾,便來到村尾的一處河埠頭。

季魚站在那裡,望著河的對岸,那裡有一個偌大的神台,旁邊種了一株丈許高的巫神樹。

一陣風吹來,大片大片的巫神花從枝頭飄落。

季魚不禁握緊手中的巫山杖,臉色凝重。

巫神樹終年花開不敗,很少會像這樣,突然間大片大片的花落下,每當花落之時,必有災厄,此為神靈的指引。

風將飄飛的巫神花吹落到河裡,不過須臾,河麵被火紅色的巫神花鋪滿。

季魚盯著河麵上的巫神花,緩緩地轉頭,看向出現在神邊的神靈。

“神主……”

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

神靈幽幽地凝望著飄落河裡的巫神花。

幽靜的河麵下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破水而出,一陣陣水波泛起,又被鋪滿河麵的巫神花覆蓋、壓製。

河麵下是看不見的激烈廝殺,河麵上是一片火紅的巫神花。

季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心知神靈在壓製河裡的東西。

她的眸色微黯,心情十分糟糕。

每當神靈的力量衰退之時,來自黑暗的陰邪穢物便會吞噬神靈的力量。

正如這千年間,氏族一一消亡,正是因為神靈的力量衰退,氏族沒有了侍奉的神靈的庇護,氏族終於消失。

大氏村……或許某一天也會走上這條道路。

正在她黯然神傷時,一道飄渺的聲音響起。

“大氏通幽河,此為——天意!”

第212章

陰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河岸邊的琥珀木發出簌簌的聲響,就像應驗神靈的那句神喻。

季魚僵硬地站在那裡,直到渾身發冷,蒼白的臉漸漸地染上青白色。

河的對岸,巫神樹的枝頭上,一朵巫神花從枝頭飄落。

花瓣飄飄嫋嫋飛來,橫渡河麵,落到她的懷裡,瞬間將她體內的陰寒驅除,讓她的臉色恢複正常。

季魚下意識接住這束花,明確地察覺到身體的變化,知道這是神靈對她的庇護。

她的眼眶微熱。

神靈一直都在,一直庇護著祂的信徒!

她說:“謝謝神主大人!”

神靈朝她看一眼,然後涉水而去。

季魚下意識要跟上,爾後才反應過來。

不對啊,她不會涉水,一旦往前一步,絕對會直接栽入水裡,結果不是溺死就是病死。

岌岌可危的理智製止她作死的行為,隻能遺憾地目送神靈離去。

這時,神靈回首望過來。

祂站在鋪滿巫神花的河麵上,隔著彩色的冕旒,遙遙凝望,似乎在示意,讓她跟上來。

誰能拒絕一位神靈的邀請呢?

至少季魚不能!

季魚深吸口氣,然後一臉堅定地邁開雙腿。

當她的腳落在河麵上時,踏著堆疊在河床上的巫神花,並穩穩地站在那裡,河床上的巫神花托著她,並未讓她直接摔入水中。

季魚頓時明白了,不再害怕,趕緊踩著河麵的巫神花,來到神靈身邊。

巫神花在河麵輕晃,黑暗的天幕下,那蔓延而去的巫神花,就像鋪就出一條不知通向何方的路。

神靈與人族通靈者走在這條巫神花鋪就的路上。

季魚望著前方黑暗的路,卻一點都不害怕,因為神靈在身邊,她知道神靈會庇護自己。

河水悠悠,夜色冥冥。

不知不覺間,村子已經消失,兩岸是看不透的黑暗。

這一刻,季魚清晰地感覺到,這裡已不是人間,而是一條通往幽冥的路,腳下的河不再是大氏河,而是通往幽冥的幽河。

在古老的傳說中,幽河的儘頭與天地相接,那裡是一個叫暗淵的地方。

那是天地的極暗之地,稱為無儘暗淵。

暗淵有無數的怪物,它們會從暗淵爬上來,順著幽河而下,來到人間,禍亂人間……

季魚麵色凝重。

神靈的力量在衰退,那些曾經畏懼神靈的怪物便會從幽河進入人間,給人間帶來災難、帶來毀滅。

唯有神靈能驅除這些怪物!

原來如此!

季魚不禁閉眼,終於明白禰神祭時,褚大人的所求。

他們所求,不過是想借用神靈的力量,消彌人間的災難,保住大夏皇朝的統治,讓百姓免受災厄困苦。

然而神靈已無能為力。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神罰呢?

當人不再信神、敬神, 神靈終究會消亡, 於是神靈庇護人間的力量消失。

神靈不再守護人間,便也是一種神罰!

時隔千年,神罰終究降臨。

**

突然,神靈停下。

季魚抬頭望祂,順著神靈的目光看去,隻見前方一條懸掛於黑暗天際的河流,它倒懸於天際,巫神花在那倒懸的水中飄蕩。

這裡是……

“幽河的源頭。”神靈開口。

祂的聲音飄渺,似是從遙遠的時空傳來,響在腦海中,令人不由自主聆聽。

就在這時,季魚看到一隻怪物從倒懸的河中出現。

它長得非常古怪,有人類的四肢,身上覆蓋著疙瘩一樣的黑色鱗片,有三條開岔的尾巴,四肢隻有四趾,有彎曲而鋒利的爪子。

它有著人類一樣的五官,卻是青麵獠牙,猙獰而醜陋,散發邪惡的氣息。

看到出現在幽河中的一人一神,怪物臉上露出輕蔑又貪婪的嬉笑。

“原來是你,你仍在執迷不悟嗎?為何不歸來?你的歸宿應該是暗淵,而非人間,那片人間有什麼好的?為何你都被拋棄了,仍不願歸來,神性對你的影響就這麼大嗎……”

怪物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淩空而起的巫神花絞碎。

那柔軟的、火紅的巫神花,在這一刻化作可怕的利器,輕而易舉地將怪物的身軀絞碎。

怪物的腦袋從倒懸的河水砸落下來,砸到他們腳下。

此時怪物並未死亡。

怪物瞪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神靈早已消亡,你還在強求什麼……”

嘭的一聲,怪物的腦袋爆炸,化作漫天的血霧,灑在河麵的巫神花上。

火焰般的巫神花汲取怪物陰邪的血霧,它的色澤越發的妖異糜豔,散發不祥的氣息,不再神聖。

風從黑暗的河岸吹來,有巫神花飛起,朝著河岸兩邊飛去。

染血的巫神花落在河岸,落地生根,以另一種姿態生長,變成岸邊帶著火焰般的幽河花,宛若地獄火焰的色澤。

季魚看呆了。

隱約中,她知道自己成為一名見證者,成為見證曆史的人。

在她的顫抖中,神靈回首,遙遙地朝她凝望而來。

**

季魚病倒了。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讓阿婆和阿黍他們操碎了心,正忙著秋收的族長也抽空過來探望,然後歎氣。

族長憂心忡忡地問:“怎麼突然病得這般嚴重?可是最近卜筮太累?”

“應該不是。”

阿婆搖頭,一雙眼睛暗沉,布滿皺紋的臉格外嚴肅。

族長對上她的目光,心中微悸,想到什麼,張了張嘴,低聲問:“難道是神主大人……”

阿婆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彆說。

族長歎息,轉移了話題:“今年風調雨順,是個豐收年,等到過年時,讓族人多宰幾頭牲畜,屆時讓大家能過個好年。”

阿婆臉上露出笑容,“如此甚好。”

送走族長,阿婆回房裡去探望生病的少主。

阿黍守在床前,正在打瞌睡,見阿婆進來,她趕緊抖擻起精神,歡快地說:“今天一整天,少主都沒有再發熱,想必再過幾天就好了。”

她確實很高興,這次少主病得來勢洶洶,她真的很擔心少主熬不過去。

阿婆看她瘦了一圈的臉蛋,知道她最近沒怎麼休息,說道:“你去睡吧,今晚我守著。”

阿黍困得厲害,說道:“阿婆我先去睡了,少主這邊有什麼您要叫我呀。”

阿婆嗯了一聲。

等人離開後,阿婆坐在床前,看著床上蒼白瘦弱的少女。

半晌,她沉沉地歎息一聲,將一個墜著雲紋銀片的巫神結戴在她手腕上,輕輕地將之放回被褥裡。

天色暗下來時,季魚醒過來。

看到守在床邊的阿婆,她露出笑容,有些撒嬌地說:“阿婆,我餓了。”

阿婆將在爐子上溫著的粥端過來,等她喝完粥,又喂她喝藥,見她出了一身汗,說道:“現在你還病著,先忍忍,等你好些再沐浴。”

知道她是個愛乾淨的,阿婆少不得要叮囑。

季魚渾身無力,就算覺得身上黏黏的,難受得厲害,也隻有忍著。

大概是白天時睡多了,晚上季魚沒什麼睡意,靠坐在床上發呆。

一陣夜風從半開的窗吹進來,帶來巫神花特有的氣息,淡淡的香,清冽怡人。

季魚轉頭,看到出現在屋子裡的神靈,她驚喜地挺直背脊。

“神主大人!”

神靈俯首看她,緩緩地伸手,修長瓷白的手中,有一片火紅色的花瓣,是巫神花。

季魚盯著這片巫神花瓣,問道:“神主大人,您送我的?”

神靈微微頷首。

她開心地接過,虔誠地說:“謝謝神主大人,我很喜歡!”她小心翼翼地將花瓣放入腰間掛著的小荷包裡,隨身攜帶著,就算睡覺也沒解下。

神靈安靜地看著,然後伸出手,手指輕輕地點在她的眉心間。

這是神靈的祝福。

季魚垂下的眼睫微顫,心裡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臟往上湧,哽在嗓子眼裡,讓她無法傾吐。

神靈離開了。

她緊緊地握著荷包,空氣中還殘留著巫神花的香氣,臉上漸漸地露出笑容-

季魚的身體開始好轉,不過幾天就恢複。

隻是這次大病一場,讓她瘦了許多,身體看著越發的單薄,給人一種病態之感。

前來問卜的族人見狀,總要叮囑她好好休息,彆再生病。

季魚笑著應下。

是夜,季魚再次跟著神靈離開神屋。

神靈依然來到大氏河邊,岸邊的一株巫神樹上,火紅色的花瓣落下,漫鋪在河麵上,鎮壓從幽河而來的暗影和怪物。

這是神靈對大氏村的庇護。

在冬季到來之前,季魚每晚都會跟著神靈離開神屋,安靜地看著巫神花墜落河麵,鎮壓幽河的怪物,不讓它們侵擾人間。

有時候,神靈會帶她進入幽河,來到幽河的源頭。

人族本不應該窺見這樣的秘密,然而因她是侍奉神靈的通靈者,得以以孱弱的人族之軀,探尋幽河源頭的秘密。

季魚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偶爾還會主動問神靈問題。

神靈的脾氣很好,不管她問什麼,祂都會回答,有時候如果不能回答的,祂會選擇性沉默。

季魚很喜歡聆聽神靈的聲音,飄渺清冽,能滌淨心靈,總能讓她心頭的焦慮不知不覺間消失,漸漸變得平靜。

第213章

冬天到來時,琥珀樹上的葉子在冬雪中紛揚而落。

如蝶翼般的落葉墜落在河麵,幽靜的河水倒映著琥珀色的枯葉,大氏村似是被它們宣染出一種靜謐之美。

冬日的大氏村是格外美麗的。

季魚坐在欄杆前,望著屋外靜靜流淌的大氏河。

一道噠噠噠的腳步聲響起,阿黍抱著一件貂皮鬥篷跑過來,披在她身上,一邊抱怨道:“少主,這裡風大,您彆坐在這兒吹風,阿婆看到又要罵您了。”

“那你彆告訴阿婆。”季魚朝她笑,“難得今天阿婆出門,就讓我多瞧瞧外麵的風景唄。”

她的身體不好,每到冬天時,周圍的人都怕她生病,巴不得她足不出戶,一直窩在屋子裡,躺在床上。

如今跟隨神靈見識過夜晚的大氏河,知曉幽河的秘密……再也回不到從前,也讓她越發的珍惜眼前的一切。

她喜歡大氏村的四季之景,每一季都讓她珍惜、喜愛。

季魚想著,看了眼安然地坐在旁邊的神靈。

自從神靈帶她去了一趟幽河後,神靈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連白天時都會出現。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隻是本能地高興,歡喜於神靈的出現。

阿黍苦著臉,“我可以不告訴阿婆,可要是您病了,不用我告訴,阿婆就知道了。”

“好阿黍!”季魚討好地說,“你就讓我再坐會兒,這邊的風景好,我想多看看。”

阿黍納悶:“哪裡好了?不都和平常一樣嗎?”

“自然是好的,你看琥珀樹開始落葉了,它的落葉依然是琥珀色,沒有枯萎,或許它們的脫離隻是一個歸途。等雪停了,枝頭又會冒出新芽,新的葉子與舊的葉子交替,像不像一個輪回?”

阿黍撓了撓頭,很老實地說:“少主,我聽不懂。”

季魚笑了笑,將雙手攏在鬥篷裡,對阿黍道:“阿黍,你去煮壺巫神花茶過來。”

阿黍清脆地應一聲,又噠噠噠地走了。

等阿黍離開,季魚轉頭看向身邊的神靈。

她的雙眸亮晶晶的,興致勃勃地說:“神主大人,過幾天是長櫻的婚禮,您要去看看嗎?”

今天阿婆便是被季長櫻家請過去。

阿婆作為大氏村一名德高望重的長者,村裡若是有什麼喜事,都會請她過去。特彆像婚禮這種,一般女方都會在婚禮的前幾天,特地請阿婆給新娘壓喜被,寫祝詞。

神靈偏首看她,問道:“你喜歡?”

季魚點頭,“嗯,挺喜歡的,因為很熱鬨。”

她的眼眸清透,裡麵盈滿笑意,臉上是對婚禮的期盼和祝福,還有年輕人特有的好奇心。

神靈雖不通人性,卻也知曉人間的婚禮是怎麼回事。

這時,一片巫神花從屋外飄過來,祂伸手接住,將之遞給她,說道:“去罷。”

神靈以為她想去,年輕未婚的姑娘家對婚禮好奇是正常的,她也到該成親的年紀,或許也向往婚禮。

通靈者侍奉神靈,並不禁止婚配。

曆代那麼多通靈者,大多都會選擇結婚,隻有少數通靈者將一生侍奉給神靈。

通靈者的後代大多數都是通靈者,這也是通靈者選擇結婚的原因,像季魚的母親,就是上一任的通靈者。

季魚見他又送自己巫神花瓣,滿臉歡喜,“謝謝神主大人。”

她雙手接過,將這片巫神花瓣鄭重地放到腰間的荷包裡,隨身佩戴,日子久了,身上好像也沾染巫神花的氣息。

大概神靈出現的地方都有巫神花,代表了神靈,所以大氏村的人極為衷愛巫神花,季魚自然也一樣。

隻是很少有人像季魚這樣,會隨身攜帶巫神花,以免對神靈不敬。

不過這是神靈送給她的,自是無妨。

**

婚禮這日,季魚和神靈都去觀禮。

季長櫻家的人沒想到少主居然會來,熱情地請她進去,讓她坐在主位。

季魚哪裡好意思坐在那裡,雖說按身份,作為大氏族的通靈者,確實比在場的人身份都要高。可撇開這些,且不說她的年紀小,又是客人,還有神靈在,她哪裡能坐主位?

季魚推脫後,找了個觀禮的位置坐下。

眾人不敢靠她太近,於是她身邊的位置空下來,跟著季魚來湊熱鬨的神靈施施然地坐下。

看到身邊一身莊重肅穆的神靈,季魚不禁捂嘴笑起來。

神靈偏首看她,似是在詢問她笑什麼。

季魚朝祂所在的方向偏了偏身子,以袖掩唇,小聲地說:“我很高興,能和神主大人一起來觀看婚禮,如果他們知道,神主大人親至,一定會高興到要暈過去。”

甚至連神靈坐過的椅子都要當成傳家寶。

這麼一想,她又不禁笑出聲。

神靈巋然不動,似乎不懂凡人的想法。

等婚禮結束,一人一神離開,並未留下來吃喜宴。

附近的人大多都去吃喜宴,外麵沒什麼人,隻有一些孩子在街上跑來跑去,你追我趕,發出歡快的笑聲。

天空突然下起雪。

紛揚的雪花飄落下來,路上的人紛紛趕回家。

雪輕盈地落在神靈身上,又被風吹散。

神靈安靜從容地走過,任由風雪拂過衣擺,宛若這天地間的一道清風,一滴雨露,一抔黃土……

自然而然地融入這天地間。

一陣風吹來,季魚打了個噴嚏。

神靈伸手,幾瓣巫神花瓣自祂掌心飛起,繞到她麵前,將落到她身上的風雪驅散。

季魚瞪圓了眼睛,悄悄看身邊的神靈,說道:“神主大人,您不必如此,我吹點風也沒事。”

神靈不語,朝前走去。

季魚趕緊跟上,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然後抿嘴一笑。

她知道,神靈如此隻是避免她生病,誰讓她的身體確實不好, 吹個風就能病倒。

不過自從入冬後, 她都沒有生過一場病。

往年隻要天氣轉冷時,便是大病小病不斷,屋裡都是湯藥的氣味,苦得瘮人。

然而今年都下雪了,她仍是好好的,連阿婆都覺得不可思議,認為是不是她的身體有好轉。

季魚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她的身體這輩子就是這樣了,不可能有好轉,沒有生病,全賴神靈的庇護。

神靈給她的巫神花瓣,能避免風邪入體。

所以她才會貼身戴著。

路上,季魚問神靈,“神主大人,今天的婚禮怎麼樣?是不是很熱鬨?新娘子真漂亮,新郎是村西那邊的,兩人從小就認識了,曾經在禰神祭的慶典時,為爭一柄巫神杖打過架呢,算是不打不相識……”

風雪之中,她輕快地說著新郎新娘的故事,神靈安靜地傾聽。

神靈的話不多,但祂從來不會打斷彆人的話語,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傾聽者。

季魚的膽子在這種無聲的縱容下越來越大,有事沒事就會找神靈說話。

晚上,神靈離開神屋。

季魚依然跟在神靈身邊,看著漫天的巫神花飛來,落在冬日幽暗寒冷的河麵上,鎮壓從河中出現的暗影和怪物。

大氏村仍能維持寧靜祥和,多虧神靈每晚的庇護。

季魚看了會兒,終於忍不住問:“神主大人,如果有一天,幽河的怪物上岸,人間……會如何?”

神靈回答她:“人間煉獄。”

神靈的聲音像是飄散在風中,又像是狂風暴雨般灌來。

季魚僵立片刻,然後扯了扯唇角,發現麵頰一陣僵冷麻木,像是被凍僵硬了。

她伸手輕輕地搓了下自己的臉,讓臉色不那麼難看。

直到夜深,神靈返回神屋。

季魚默默地跟在神靈身後,看著神靈進入主殿,站在那裡久久未動,好半晌方才回房歇息。

翌日,季魚又晚起了。

祈福完後,她就回房去睡個回籠覺。

等她醒來時,又遭到阿婆的嘮叨,“你昨晚又去做什麼了?就算和神主大人去斬妖除魔,也不至於一宿都沒睡吧?”

雖然睡了個回籠覺,季魚看著仍是懨懨的,打著哈欠說:“我昨晚思考人間大事去了。”

阿婆:“……”

唬弄完阿婆,季魚就跑去主殿那裡找神靈。

果然,她進去時,就見神靈立於神台旁邊,神台上的神像則消失了。

第一次發現神台上的神像消失時,季魚還嚇了一跳,等她看到神台旁立著的神靈,總算安心幾分,然後漸漸地便習慣神靈不會永遠端坐在神台上的事。

這一幕,就像神靈走下神台,來到人間。

季魚不知神靈為何如此,覺得可能是神靈的神力在衰退,為此總是擔心不已,不知道能為神靈做什麼。

“神主大人。”季魚一臉認真地說,“如果有一天幽河的怪物上岸,請您告訴人間,人們會竭儘最大的努力守護人間。”

“人間不僅是神靈的人間,也是人族的人間。”

神靈的目光似是穿過冕旒,看向麵前的人族通靈者。

許久,祂頷首:“可。”

季魚抿嘴笑起來。

**

冬日走到儘頭時,迎來了人間的新年。

人族興起後,有了過年的習俗,大氏村自然也不能免俗。

不過在大氏村,不叫過年,新年叫迎神節。

一大早,神屋這邊就熱鬨起來。

迎神節這日,村裡的人都可以來神屋拜神。

季魚從早忙到晚,直到天色暗下來,天空開始下雪時,拜神的村民們總算離開。

她也累壞了,癱在那裡不想動。

直到眼角瞄見紅白相間的巫神袍角,癱在椅子上的人族通靈者馬上端坐好,一副優雅端莊的模樣,努力地在神靈麵前維持通靈者應有的儀態。

神靈在她身邊坐下來,看向桌上的迎神宴。

這是村裡的人為她準備的迎神宴,就擺放在神屋裡,按照規矩,隻有她一個人能享用。

當然,現在多了一位神靈。

季魚倒了一杯巫神酒推到神靈麵前,說道:“神主大人,這是村裡人釀的巫神酒,您也嘗嘗。”

神靈沒有拒絕,伸手接過。

看著巫神帽的冕旒晃動,季魚瞪大眼睛,心裡有幾分癢癢的。

夜幕蔓延,北風呼嘯,隱約能聽到炮竹聲。

屋簷下的巫神燈一盞盞被點亮,燈光迤邐,在夜色中閃爍。

或許是在這特殊的節日裡,氣氛太好,讓季魚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說:“神主大人,我可以看看您嗎?”

神靈不語,如端坐神台上,安靜無聲。

季魚喝了杯巫神酒,再次壯起膽子。

“我想看看您!”她有些顫抖地說,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麵前的神靈。

神靈凝視她半晌,微微頷首:“可!”

瞬間,她臉上露出了笑容,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揭開巫神帽上的彩色冕旒。

神靈的麵容漸漸地出現在人族通靈者的麵前……

第214章

垂落在神靈麵前的巫神帽的彩色冕旒被一隻顫抖的手慢慢地撥開,神靈的麵容終於被人族通靈者窺見。

首先是一雙異色眼瞳,一金一黑。

金色充滿無欲的神性,黑色充滿不祥的邪惡。

對上這雙異瞳,季魚顫了下,卻固執地沒有退縮。

或許早在神靈帶她前往幽河的源頭,讓她得以窺見幽河的秘密時,她就知道神靈不再是高坐神台上、神聖高潔的神靈。

神靈走下神台,進入人間,與人間的凡人生出交集。

這一刻,她終於清楚地意識到,神靈被汙染了。

這才是神靈走下神台的原因。

神靈平靜地看她,問道:“你在悲傷?”

凡人身上濃重的悲傷襲來,縱使是無欲無求的神靈,似乎為之觸動,垂首詢問。

季魚勉強地笑了下,輕輕地嗯一聲,微顫的眼瞳聚焦,目光落到神靈的麵容。

這一刻,她清澈的眼瞳倒映著神靈的麵容。

這是一張比想像中要完美的臉龐,瓷白的肌膚,不見血色,不見瑕疵,滿足了凡人對神靈的所有幻想。

神靈是神聖的、高貴的、完美的。

神靈的容貌俊美昳麗,五官精致姣好,卻不會讓人第一眼注意到祂的容貌,更多的是注意到那雙異瞳。

神性與邪惡彙集在神靈的雙眼裡。

無儘的悲傷在心底蔓延,季魚很難過,慢慢地收回手,憑由彩色的冕旒重新墜落,遮住神靈的麵容。

以及那雙金黑異瞳。

她伸出手,緊緊地揪住神靈的衣擺,痛苦得幾欲窒息。

或許早該想到了。

這千年來,無數的神靈湮滅,氏族消亡,沒有神靈能逃得過神滅的天意。

大氏村的族人仍在固執地侍奉著他們的神靈,祈求神靈彆離開,他們願意生生世世侍奉神靈,祈願神靈歲歲安康。

可是神靈早就應該在千年前的那場神戰中消逝。

神靈默然,垂眸看向那隻抓著巫神袍的手,纖細、蒼白,她抓得太緊,骨節泛白,青筋畢露。

這一刻,人族通靈者的悲傷在神靈心裡烙下了一道印記。

神靈做出了一個不符合身份的舉動。

祂伸手,輕輕地放在人族通靈者的腦袋上,說道:“不必悲傷,此為天意,亦為神靈的歸途。”

季魚紅著眼睛看祂,固執地問道:“神靈的歸途是幽河的儘頭暗淵嗎?”

神靈不語。

半晌,祂悠然地問:“如果是呢?”

神靈最好的歸宿,便是千年前湮滅於神戰之中。

隻有強行留下來的神靈,最終神性消失,墮落為暗淵裡最邪惡的怪物,這是神靈逆天而行的最終歸途。

季魚怔然,握住神靈袖擺的手卻死死捏緊,像是要握緊什麼,或者是挽回什麼。

可是時間總是往前走,歲月流逝, 人間滄海桑田, 從來不能回頭。

不管是神靈,還是凡人,終究無法抗衡時間的無情流逝。

“縱使如此,神主大人應該是我們的巫神。”季魚緩緩地開口,“這一千年來,您庇護大氏族世世代代,不管您最後是否歸於暗淵,我們都不會放棄……”

神靈的墮落,何嘗又不是為了滯留人間,庇護大氏村,守護這人間?

因為神靈逆天而行,於是墮落,此乃天罰。

**

從這一日開始,季魚麵對神靈時,多了幾分隨意。

她對神靈時仍是恭敬、虔誠的。

然而她也是放肆的,或許是神靈的縱容,或許是窺見神靈的半墮落的神性,她開始用一種和平正常的心態麵對神靈。

除此之外,季魚花費大量的時間,將大氏族的一些古老宗卷、藏書和劄記等都翻閱一遍,甚至不惜去尋村裡一些老者詢問千年前的一些神靈往事。

第一個被詢問的是阿婆。

阿婆是村裡輩份最高的人,也是年紀最大的,她知道的遠比其他人要多。

當聽她詢問千年前的神靈往事時,阿婆瞥她一眼,“你問這個做什麼?”

季魚笑盈盈的,“我好奇嘛。”她故作不經意地問,“阿婆,千年前發生什麼事?難道其他的氏族沒有挽回他們的神靈嗎?”

阿婆的目光變得銳利,打量麵前的少女。

季魚被她看得心虛,卻沒有退縮。

好半晌,阿婆移開目光,淡淡地說道:“千年前的事太遙遠了,我哪裡能知道得那麼清楚哦?我也是聽長輩說,當時神靈與來自暗淵的怪物大戰一場,神靈由此消亡,後來世人稱這場大戰為神戰。”

季魚心頭一緊,暗忖果然如此。

千年前,氏族林立,氏族侍奉神靈,神靈則庇護人間,每一個氏族都有他們侍奉的神靈。

正是神靈的庇護,人間方享太平。

“……那些氏族怎麼沒有挽回他們的神靈?隻是神靈消亡乃為天意,縱使是神靈,亦無可奈何。”阿婆說到這裡,那雙依然清明的眼睛裡,終於克製不住露出悲傷之色。

沒有氏族會麵對他們侍奉的神靈消亡時無動於衷。

季魚失神地看著她,喃喃地問:“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難道真的沒有氏族能挽回他們的神靈嗎?

“阿魚!”阿婆厲聲道,“你想做什麼?”

她非常清楚這孩子的性子,如果不是發現什麼,不會來問她這些事。

難道她……

季魚一臉無辜地看她,“阿婆,我沒做什麼呀,我就隻是好奇。”

她死咬著自己就是好奇,坦然地麵對阿婆淩厲的審視,隻有縮在袖子裡的手心沁出了汗漬,一片濕濡。

好半晌,阿婆緩和了目光,柔聲道:“少主,這世間種種自有規律,不是人力能改變的,縱使是神也是無能為力,何況是人。”

阿婆語重心長地叮囑:“你千萬彆做什麼傻事。”

季魚嘴裡應了一聲。

等阿婆離開,她回了神屋。

看到立於院子裡的巫神花樹下的神靈,她的雙眼一亮,蹬蹬蹬地跑過去,拉住祂的袖子。

神靈凝望天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然後接了一片從枝頭落下來的巫神花遞給她。

季魚喜滋滋地接過放到荷包裡,笑著說:“謝謝神主大人。”

接著她喋喋不休地和神靈說自己去問阿婆千年前的神靈往事,阿婆還嚴厲地罵她一頓,讓她太委屈了,她現在好傷心。

神靈默默地聽著,初春料峭的寒氣中,一道輕輕的嗬聲響起。

季魚的聲音截然而止。

她抬起頭,瞠目結舌地看祂,“神主大人,您剛才笑了?您是在嘲笑我嗎?”

神靈不語。

季魚大著膽子,撥開巫神帽上的冕旒,露出神靈的麵容,仔細端詳祂的臉。

神靈的神態清淡、悠逸,平和地看著她。

沒抓到神靈笑她的證明,她有些悻悻的,委屈地說:“您怎麼能笑我呢?我這麼做,還不是……”

她突然閉上嘴。

季魚反省自己,挽留神靈是她的願望,她並不想讓神靈知道這事。

可是神靈無處不在,這些日子她做了什麼,隻怕神靈一清二楚。

“不必如此!”神靈開口,飄渺的聲音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溫和,“神靈消亡是天意,不可強求。”

季魚卻憤怒起來,“如果我想強求呢?!”她哀求地看著祂,“請您告訴我,有什麼辦法能讓您留下來?我不想讓您進入暗淵,您是神靈,您不應該是……”

不應該是暗淵裡的怪物!

神靈的歸途怎麼能是暗淵的怪物呢?!這是何等的諷刺?何等的不公?

神靈做錯了什麼?神靈守護人間有錯嗎?

生而為神,享人間煙火,神靈隻是在儘祂的責任,為何卻變成了錯?

神靈默默地凝視她,金色的眼眸神性依舊,無欲無求;黑色的眼眸戾氣翻滾,還有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神性與邪惡在神靈身上交織。

“不必如此!”

神靈的聲音飄飄渺渺地消散在風中-

是夜,季魚伏案忙碌。

燈光從窗口傾泄,緊閉的窗倒映出一道伏案的纖細身影,偶爾會忍不住用手抵住唇,發出幾道悶悶的咳嗽聲。

屋外隻有一樹巫神花幽幽地開著,仿佛隔著窗口凝視著屋裡的人類。

不久後,窗邊的身影漸漸地伏在案上。

在白天時奔波了大半天,晚上又繼續查看各種古老宗卷時,季魚終於撐不住趴在案上睡著。

或許人是貪心的,明知道天意不可違,卻仍是想要努力地尋求一條出路。

季魚也是貪心的。

自從知道神靈的神性與邪惡共存,她便明白神靈帶她前往幽河源頭的目的。

從越來越多的古卷,以及氏族留下的古老劄記裡,她發現了另一個真相。

如果沒有意外,她將會是大氏族最後一位通靈者。

亦是氏族最後的通靈者。

如果有一天,神靈的神性徹底消亡,終將墮落成暗淵中的邪惡怪物,便由她來將之驅逐,避免人間陷入煉獄。

這是神靈對人間最後的庇護。

亦是神靈最後留給人間的慈悲。

看到這裡,季魚心裡生出了莫大的悲傷。

作為一名通靈者,她從小就侍奉神靈,無法眼睜睜看著神靈最後神墮,成為暗淵裡的怪物。

她想要挽救祂,想要讓神靈永遠高高在上-

一陣夜風吹來,帶來巫神花特有的花香。

神靈安靜地坐在一旁,凝望著人族通靈者的睡顏,金色的眼眸淡漠如初,黑色的眼眸如惡鬼般緊緊凝視著她。

突然,睡夢中的人類似乎覺得這姿勢不舒服,她下意識想翻身,身體往旁滑去。

神靈伸出手,少女的身體滑入懷裡,在熟悉的巫神花的香息中,安然睡去。

神靈垂眸,望著懷裡的少女。

黑色的眼一寸寸地滑過人族通靈者的麵容,漸漸地滋生出邪惡濃稠的貪婪。

第215章

大氏村所能保留下來的關於神靈的古老宗卷和劄記還是太少了,季魚花了一個月看完神屋旁的藏書樓裡的古卷,仍是沒能尋找到可以留下神靈的法子。

挫敗的同時,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其他的氏族舊地有沒有殘留的古卷?

這千年間,諸多氏族一一消亡,不是人死物消,便是因為各種原因迫使氏族之人離開氏族之地,成為異地他鄉之客,與當地人混居、結合,漸漸地消除了他們身上屬於氏族的烙印,徹底變成當地人。

唯有屬於氏族的舊址留下,在歲月的侵蝕中破敗。

季魚知道,如果無法挽留神靈,或許有一天,大氏村也會步上這樣的後塵。

所以她不甘心。

不甘心虔誠侍奉的神靈終將墮落於暗淵,不甘心族人將來會麵臨災厄而死,不甘心族人被迫背井離鄉,顛沛流離……

季魚甚至生出去其他氏族的舊地尋找破解之法的念頭。

氏族的舊地仍在,雖過了千年,想必仍是有一些資料遺留下來,例如當年發生的滅神之戰,例如氏族曾經挽留他們神靈的一些法子,總歸會有一些線索留下來,可以供她參考、嘗試……

隻是當她將想要去其他氏族舊地這事和阿婆說時,阿婆的神色非常嚴厲。

“不可以!”阿婆厲聲說,“您不能離開大氏村!絕對不行!”

季魚疑惑地看她,“阿婆,您是擔心我的身體嗎?我知道,我的身體確實不好,不過我們可以走慢點……”

阿婆不禁閉了閉眼睛,然後冷靜下來,問道:“您為何要去其他氏族的舊地?”

季魚閉嘴不言。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有違天意,絕對不能透露出去,縱使是教養她長大的阿婆,亦不能和她說。

隻是季魚低估了阿婆的敏銳,或者說,阿婆所知道的事比她想像中要多,也了解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

阿婆問:“您是為了神靈?”

季魚咬牙不語。

阿婆了然,繼續道:“您見過神靈了吧?”

見季魚麵上的神色微動,阿婆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麵上露出苦笑。

或許她早就有所猜測,隻是季魚不說,自己便當作不知道,以此來自欺欺人。

半晌,阿婆問:“您是什麼時候見到神靈的?”

季魚琢磨不透阿婆的意思,小心地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偶爾能見到神靈,直到去年……”

以前神靈出現時,她都是遠遠地看著,她知道那是神靈,不敢貿然靠近,以免褻瀆神靈。

直到去年,大氏河發生變化,她終於和神靈產生交集。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未嘗不是一種天意。

阿婆銳利的目光緊盯著她,她實在太了解這個孩子,縱使這孩子什麼都不說,她也能猜測些許。

阿婆臉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這讓季魚有些不解,“阿婆……”

阿婆歎息一聲,說道:“少主,您不能離開大氏村,並非您的身體原因。”

“那是什麼?”季魚追問。

阿婆道:“少主,您彆問了,知道太多對您沒好處!”

“可阿婆不說,我又怎麼知道對我沒好處呢?”季魚固執地問,想要一個答案,唯有知道答案,她才能將之解決,方才能前往其他氏族的舊地。

說到底,她的目的就是想去氏族的舊地。

阿婆最終沒有告訴她原因,隻是嚴厲地禁止她離村。

對此,季魚無可奈何。

她雖是大氏族的少主,被族人敬重,可如果她想要離村,族人絕對不會輕易答應。除了她的身體不宜外出的原因,也因大氏族世代居於此,很少外出,如非必要,族人絕對不會離開村子。

這是族中的規矩。

所以如果她想離開,除非有阿婆幫忙。

阿婆在大氏村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如果有她出麵說項,族人絕對不會攔著。

可惜,阿婆第一個不答應。

季魚有些懨懨的,回到神屋後,和神靈說了這事。

她趴在桌上,苦著臉說:“阿婆為什麼不告訴我原因呢?有什麼好瞞著的?難道隻是不想我出去?為什麼要阻止我?”

人族通靈者滿腦子都是疑惑,最後選擇求助神靈,“神主大人,您知道嗎?”

神靈泰然地坐在她對麵,手裡捧著一杯巫神花沏成的茶。

茶香嫋嫋,屬於巫神花特有的清冽的怡人氣息在室內彌漫,令人心曠神怡,神情舒展。

季魚朝祂湊近一些,扯著祂的袖子,“神主大人,您能告訴我嗎?”

“不能。”神靈說。

“為什麼?”季魚有些不滿,居然連神靈也不告訴她,實在是過分。

大概是心情實在不好,季魚惡向膽邊生,撲過去揭開巫神帽的冕旒,當對上神靈一金一黑的異瞳時,她的動作僵住。

金色的眼眸淡漠無欲,黑色的眼眸邪惡貪婪。

這一金一黑如若兩極,對上金色眼眸時,她想要虔誠地伏拜,麵對黑色的眼眸時,她驚懼不已。

季魚怔怔地與這雙眸子對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行為是瀆神。

神靈不可直視,不可碰觸,不可冒犯……

可她不僅直神視靈,甚至碰觸了神靈,冒犯了神靈……

她有罪!

季魚僵在那裡,好半晌慢吞吞地放下冕旒,小聲地說:“神主大人,我有罪。”

神靈放下茶盞,伸手輕點她的額頭,說道:“神寬恕於你。”

她像是傻了一般,傻乎乎地看著神靈,然後摸了摸自己額頭,上麵好像還殘留著神靈的氣息,然後傻乎乎地笑了。

**

雖然阿婆嚴厲地製止季魚想外出的行為,但她並未放棄,隻是將這想法暫時按捺下來。

轉眼春天過去,夏日即將到來。

今年和往年不一樣, 今年將要舉辦三年一次的禰神祭, 稱為大禰。

三年一次的大禰舉辦之日在夏日到來之時,為期一個月。

於是在暮春時節,大氏村熱鬨起來,人們為了即將到來的大禰作準備,村裡一片喜氣洋洋。

在禰神祭即將來到時,大氏村又迎來幾位客人。

這次來的客人仍是去年來的那幾位,隻是褚大人不在,來的是周世鄴三個年輕人,他們看起來十分憔悴。

三人進村時,不少村人都好奇地打量他們,還有一些記得他們的村人和他們打招呼。

族長親自迎出來,看到今年來的三個年輕人,有些驚訝,問道:“褚大人今年不來了嗎?”

話落,就見三人麵露悲痛之色。

周世鄴沙啞地說:“去年我們回去的路上,我們遇到……後來褚大人傷勢過重不幸逝世。”

季族長怔在原地。

雖然大氏村與世隔絕,甚少與外界往來,然而並不代表大氏村會拒絕外人的友誼。褚大人年輕時便隨長輩來大氏村,季族長與他也算是有些交情。

乍然聽到友人的死亡,而且對方隻是四十的年紀就去世,難免令人悲傷-

聽說朝廷那邊又派人來了,季魚有些好奇,便問阿黍。

“今年隻來三個人,就是去年來的那三個年輕的,那位年長的褚大人沒來呢。”阿黍說道,“我聽人說,好像是去年他們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什麼東西,褚大人便去世了。”

阿黍說完,見少主略有些失神,便喚了一聲:“少主?”

季魚回過神,想了想,朝阿黍道:“阿黍,我想見他們,你讓他們明天過來。”

阿黍聽話地應一聲,少主隻是想見人,又不是出去,這倒是沒什麼。

翌日,季魚在臨河的居室接見三人。

這次隻是私人見麵,所以沒有族長陪同,阿婆也沒在旁邊,隻有阿黍留下來,給客人沏茶。

三位客人端坐在那裡,麵對嫋嫋茶香,神色黯然。

去年他們也曾來過這裡,那時候褚大人還在。

今年再坐在此地時,已經是物是人非。

褚大人的死亡對三個年輕人的打擊非常大,也讓他們意識到,這個世界和平的表象下隱藏的恐怖危機和死亡。

季魚打量三人,如何沒發現三人的精神狀態不好。

她開口道:“能和我說說,褚大人是怎麼死的嗎?”

周世鄴一雙鷹目猛地看著她,隔著茶水騰升的白霧,雙瞳緊盯著對麵端莊優雅的大氏族通靈者。

他沙啞地開口:“褚大人死在一種可怕的鬼怪的襲擊中,那種鬼怪,聽說是來自幽河……”

他身邊的蕭錦榮兄妹倆臉色煞白,身體微顫,似是不敢回憶那一幕。

去年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前,他們並不相信這世間有神靈,覺得神靈不過是一些百姓活得太苦的精神寄托。

他們來到大氏村參加了禰神祭,仍是對神靈的存在似信非信。

因為朝廷需要他們來大氏村請神,所以他們抱著懷疑的態度過來。

直到他們回去的路上,遇到像鬼怪一樣的怪物,褚大人更是為了保護他們死在鬼怪的吞食之中。

要不是他們手腕上戴著的巫神結庇護了他們,隻怕他們當時也會死在那裡。

這是第一次,他們相信這世間有神靈的存在。

季魚僵坐在那裡,微微閉目。

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神靈的神力確實在衰退,已經壓製不住幽河的怪物,甚至有些怪物潛逃到人間。

“季少主,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幽河在哪裡?”周世鄴沙啞地問,“能不能讓人去殺了那些鬼怪?”

蕭錦榮兄妹倆也哀求地盯著季魚。

他們能想像,如果讓幽河的鬼怪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人間,人間將會是怎番的景象。

季魚平靜地道:“幽河通幽冥,與天地儘頭相連。”

三人的臉色越發的慘白,像是被嚇到,又像是想到了某種可怕的事。

“原來,這世間真有幽冥啊……”蕭錦繡喃喃地說。

第216章

周世鄴今日決定來見季魚,其實也是想請求她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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