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主。”他一臉誠懇地說,“聽說通靈者能通鬼神,您是大氏族的通靈者,也是這千年來天賦最強的通靈者,您能不能救救我們,救救人間的黎民百姓?”
蕭錦榮兄妹倆也是一臉熱切地看她。
這次他們來大氏村參加禰神祭,是懷抱著虔誠的心態來的。
他們親眼目睹這世間的鬼神之事,自然不會再像去年那般天真、輕佻,迫切地希望大氏村能幫助他們。
這是世間唯一存留的一支氏族,當人間大劫即將到來時,他們隻能求助大氏族。
然而,季魚隻是緩緩地搖頭,殘忍地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季少主!”
三人都是一臉急切,若是沒有親眼見到那些鬼怪,親身體驗過它們的恐怖,他們不會這麼焦慮,他們已經毫無辦法。
“季少主,去年的一年,死於被鬼怪殺戮的百姓無數,每當黑夜降臨,百姓就算躲在家中,仍會遭到殘忍屠殺。百姓何辜?生靈何辜?卻要遭受這般的災厄……他們原本可以好好地活著的……這幾年死的人太多了,天災、鬼禍紛至遝來,人間即將成為煉獄……”
說到最後,周世鄴哽咽出聲,蕭錦繡更是掩麵輕泣。
季魚麵有動容之色,開口道:“不是我不願意幫你們,而是我的能力有限,通靈者雖能通鬼神,卻也隻是如此……”
她能做什麼呢?她連神靈都無法挽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神靈的神性消失。
通靈者什麼都做不了,最多隻能救一村一城,卻救不了這天下凡間。
三人自然失望不已。
周世鄴還想說什麼,最終克製住了。
他深吸口氣,說道:“抱歉,是我們強求了,請季少主彆放在心上。”道歉完,他又說,“我們這次來,仍是希望能請求神靈的幫助,等禰神祭時,還請季少主再幫我們一次,為我們卜筮問神。”
終究是不願意放棄。
季魚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他們的請求。
等三人離去,她轉頭看向旁邊沉默不語的阿黍,見她一張蘋果臉煞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有些好笑。
“怕什麼?”她伸手輕點阿黍的額頭。
做完後,她不禁怔了怔,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心裡卻想著,一定是最近和神靈沒大沒小多了,居然也學了神靈的一些習慣。
這樣不好,她要對神靈更虔誠才行。
阿黍捂著額頭,仍是十分害怕:“少主,您剛才說的那些是真的嗎?真的有鬼怪從幽河來到人間?我們會遇到鬼怪嗎?”
“不會,有神靈在呢!”季魚寬慰她。
隻要神靈在的一日,大氏村就不會受鬼怪侵擾。
阿黍雙眼一亮,虔誠地說:“對,有神靈在,神主會庇護我們的!”
隻是很快,她又想到大氏村外的地方,那裡沒有神靈庇護, 所以那些普通的百姓不僅要遭遇可怕的天災, 還要受鬼怪侵擾。
聽剛才那幾人說,這幾年,大夏皇朝的情況不好,北有乾旱、南有洪澇,還有糧食欠收的饑餓、以及瘟疫等災難降臨……光隻是聽,就知道那些百姓過得有多苦,怨不得時隔十年,朝廷會派人過來請神。
這一刻,阿黍由衷地感謝神靈對大氏村的庇護。
**
季魚回到神屋,看到立於巫神樹下的神靈,便過去和他說了剛才的事。
“神主大人,外麵的情況真的那麼糟糕了嗎?”她一臉憂心地說。
神靈偏首看她,微微頷首,並告訴她,凡間已出現亂相,這亂相很快就會蔓延。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嗎?”季魚咬了咬唇。
神靈的神性在衰退,無法壓製來自暗淵的怪物從幽河進入人間,人間亂相由此而起。
她知道,凡人不可能一直寄托於神靈的庇護,她也不願意神靈為了這人間,最後步入墮落暗淵的歸途。
隨著對暗淵、對神靈的了解,季魚很清楚地知道,神靈每次壓製暗淵的怪物時,祂的神性都在衰退。
或者說,不是祂的神性衰退,而是神靈正在被汙染,來自暗淵的邪惡汙穢的氣息正在一寸寸地侵蝕神靈的神軀,消減祂的神性。
暗淵在製造一個由神墮惡的怪物。
然而神靈守護人間是祂的責任,神靈不會因為顧忌自己放任人間不管。
隻要神靈的神性依然在,神靈便會繼續庇護人間。
神靈說:“不必擔憂,人間總會找到出路。”
“真的?”她仰首看祂,然後又說,“我不是質疑您,我隻是……我隻是擔心您,我不想您墮入暗淵。”
神靈垂眸,久久地凝視她。
“擔心……吾?”神靈似是不解。
隔著彩色的冕旒,人族通靈者看不到神靈的麵容,以及那雙金黑異瞳。
是以凡人也看不到,那隻黑色的眼眸裡的邪惡越發深沉,滋生出恐怖的貪婪。
季魚抿嘴,煩惱地說:“當然,難道凡人就不能為神靈擔心了嗎?”
她知道神靈高高在上,神靈無所不能,神靈無欲無求……一個要經曆生老病死的孱弱凡人居然會為神靈擔憂,簡直可笑之極,但她無法不為祂擔心。
直到現在,她仍是不能接受神靈最後的歸途是暗淵。
“不必擔憂。”神靈伸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像是給予凡人一個承諾,“神靈的歸途不死不滅,亦是另類的永生。”
季魚張了張嘴,“您……願意?”
從高貴神聖的神墮落為暗淵汙濁邪惡的怪物……神靈真的願意嗎?
凡人都是現實的,他們侍奉高貴的神靈,卻會本能地懼怕汙濁邪惡的怪物,縱使那怪物曾經是庇護他們的神靈。
這樣的落差,神靈真的能接受嗎?
神靈悠然地道:“無甚願不願意,隻是一種歸途。”
從千年前的神戰伊始, 神靈就坦然地接受屬於祂的歸途。
這一刻, 季魚突然明白,自己的想法原來是一種強求。
她想留下她的神靈,神靈卻已經坦然地接受了屬於神靈的命運。
縱使是神靈,在天意之下,亦有無能為力之事。
**
與神靈這番對話,讓季魚消沉了幾天,直到禰神祭到來,她總算打起精神。
三年一次的大禰比小禰更隆重,全村都傾巢而出。
禰神祭的前一天,季魚準備前往神殿。
眾人將她送到山上的神殿。
上山也是要看時辰,要在特定的時辰抵達,否則神殿不會出現。
周世鄴等人目送大氏村的人浩浩蕩蕩地送通靈者上山,轉頭問季長安,“特定的時辰?指的是什麼時候?”
“暮色降臨之時。”季長安笑道,“正是逢魔時刻,神殿現於人間,亦為壓製人間的凶煞邪惡、庇護人間而來。”
三人恍然,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
他們遙望巫神山,巫山神上一片青蔥蒼翠,山上霧氣繚繞,確實有神山的神秘巍峨,卻不見神殿。
蕭錦繡好奇地問:“那平時神殿是看不到的嗎?”
“是啊。”季長安理所當然地說,“神殿不在人間,唯有每三年一次的大禰時,神殿才會出現。”
這麼神奇的?
蕭錦榮又問:“你們平時難道沒進過山?”他覺得要是自己,肯定要去山裡探一探虛實,是不是神殿平時真的不現人間。
季長安看他一眼,哪裡不知道他的想法,肯定道:“怎麼不進?我們平時沒少進山砍柴、打獵,采摘果子,卻從來不在大禰之外的時間見過神殿。”
大氏村座落於巫神山下,村民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他們對神山敬仰,也依賴於神山。
聽到這裡,三人不禁互視一眼,終於收斂了心裡的不以為然。
曾經教導他們的先生告訴他們,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們不信神,不問神,對神靈沒有絲毫的敬畏……不僅是他們,大夏皇朝很多讀書人都是這樣的心態。
或許正是凡人這種態度,所以神靈不再庇護人間。
**
暮色降臨之時,山霧繚繞的山間出現一座巍峨、雄奇的神殿。
這是巫神殿。
跋涉而來的凡人恭敬地朝神殿跪拜。
拜神儀式結束後,季魚手持巫山杖,朝族人們道:“你們都回去罷,明日再來迎神。”
族人們恭敬地應一聲。
和神屋的規矩一樣,在禰神祭之外,除了通靈者外,其他凡人不能輕易進入神殿。
目送族人下山後,季魚轉身進入神殿。
剛入神殿,便見立於神殿中央的神靈,似是在此等她。
這讓季魚很高興,加快腳步來到神靈麵前,因為走得急,不免有些喘,呼吸也不順暢。
神靈伸手在她額頭輕點,“彆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沒急,就是想見您……”她笑眯眯地說,“以前神主大人都端坐在神台上,我進來時,您都不理我,這是第一次,您親自在這裡等我呢。”
所以她很高興。
神靈垂眸看她,聲音飄渺,“高興?”
“是啊是啊。”她伸手拉著神靈的袖擺,看巫神袍上的巫雲圖紋,隻覺得唯有它能配得上神靈的威儀、尊貴和聖潔。
神靈不僅在這裡等她,甚至親自領著季魚慢慢地逛神殿。
神殿很大,主殿、偏殿和後殿連成一片,季魚以前主持大禰時也在這裡待過,然而沒有神靈的引領,她不敢隨便亂走。
這一次,她看得津津有味,心裡的感覺截然不同。
神靈將她領到一處偏殿歇息。
季魚聞到空氣中神殿特有的香火和巫神花交織的氣息,胸坎間溢出一種說不出的熱意。
她伸手拉住神靈的袖子,仰頭看祂,“神主大人,您能脫下巫神帽嗎?”
這個要求簡直膽大妄為、大逆不道、得寸進尺……
可她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提出來了。
季魚也說不出為什麼自己要這麼提議,她隻是、隻是……
她喃喃地說:“我想看到您的臉,我想……”
神靈安靜地凝視她,然後伸手,緩緩地取下代表神聖的巫神帽。
這是神靈第一次在凡人麵前,摘下遮擋麵容的巫神帽。
這代表了神靈可以直視。
沒有巫神帽的遮掩,神靈的麵容清晰地出現在凡人麵前。
烏黑的頭發以金冠束起,金色的絛帶從鬢角墜落,流溢著金光,與那隻金色的眼眸相輝映,襯得那隻黑色如淵的眼睛邪惡無比。
昳麗俊美的麵容,比這世間的所有男子都要出眾,像俊俏的郎君,又是那般的尊貴、雍容,高華無瑕。
季魚怔怔地看著神靈,這一刻,心臟鼓動如雷鳴。
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
神靈默默地凝視她的背影,亦未言語。
沉默在殿內脈脈地流淌,就像是某種連神靈也無法明說的宿命,在此刻滋生……
第217章
每三年一次的禰神祭,是大氏村最隆重、最熱鬨的時候。
清晨開始,大氏村就熱鬨起來。
周世鄴等人和大氏村的村民們一起,眺望著迎神的隊伍一路奏著迎神曲上山,他們朝巫神山望去,便看到出現在山間那座巍峨雄偉的神殿。
正是清晨之時,巫神山上雲霧嫋嫋,宛若仙境。
青山相照,神殿巍巍。
雲霧中的神殿在凡人眼裡,如那仙宮神宇,神秘瑰奇,不似人間之物。
蕭錦繡杏眼圓瞪,吃驚地說:“神殿真的出現了呀,昨晚還沒見那裡有神殿呢。”
蕭錦榮跟著點頭,也是一臉驚奇。
他們很肯定,昨天巫神山真的沒有神殿,隻有一片蔥鬱蒼翠之景,山中雲霧渺渺,雖似神山,卻也隻是一座山。
哪知早上他們再看,神殿居然就這麼出現了,仿佛它一直座落在巫神山上,與巫神山極為相契,似乎它亙古未變地駐守在那裡,成為世人景仰的神異之地,不敢輕易靠近。
季長安哈哈地笑,“這下你們相信了吧?這一個月內,神殿都會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神殿,想去拜神的話也能進神殿,等禰神祭結束後,它就會消失了。”
說到最後,又有些悵然。
周世鄴突然問:“我們也能進去?”
“當然啊!”季長安道,“隻要心中有神,神靈都不會拒絕信徒進入祂的神殿。”
三人不禁看他。
季長安的年紀不大,是個皮膚偏黑的少年,想必平時沒少在山林間、田地裡奔跑、乾活,是一個非常勤快的少年。
此時他的笑容燦爛,臉上是對神靈的敬仰和信任。
似乎他相信,不管在何時,隻要凡間有難,神靈都會庇護他們。
三人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千年前的氏族之人,是不是都是如此,有他們信仰的神靈在,永遠不用懼怕那些來自黑暗的危險?
**
忙碌了一天,前來拜神的村民一一離開,神殿又恢複安靜。
雖然是禰神祭,不過天黑時,村民們一般都不會在神殿逗留,除了天黑後下山不方便外,也怕打擾到神靈的清淨。
天黑後,神殿裡隻剩下季魚一人。
季魚手持著巫神燈,走在寬敞的神殿之中,朝著神殿外走去。
來到神殿門前,便見夜空中明月高懸,月輝灑落人間,漫山遍野籠罩在月華之下,有一種朦朧又輕盈的美。
朝山下望去,能看到燈火輝煌的村子,隱隱傳來熱鬨的喧嘩聲。
禰神祭時,村裡會舉辦慶典,晚上尤其熱鬨。
季魚安靜地站在那裡,眺望著山下。
“要去嗎?”
神靈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帶來一種說不出的韻味,乍然入耳時,令人的心臟都會為之悸動。
季魚轉頭看向身邊的神靈。
祂穿著那襲代表神聖的巫神袍, 以白為底, 十二紅幅為下擺,飾以巫雲圖紋,莊重、華貴,不染纖塵。
此時祂沒有戴巫神帽,頭發以金冠束起,露出一張瓷白昳麗的麵容。
自從神靈在她麵前親自取下巫神帽後,便沒有再戴回去,隻要是私底下無人時,祂都是這副模樣。
神靈並不介意讓她直視自己,寬恕她的冒犯。
季魚朝祂笑了笑,“不去啦,您不是說,今晚要去幽河嗎?我和您一起去罷。”
神靈聞言不再說什麼,踏著月色而去。
季魚跟在神靈身後。
遠處的月華之下,有鋪天蓋地的紅色花瓣飛來,如若一隻隻翩躚的蝴蝶,美得如夢似幻。
不管看幾次,季魚都會被這一幕華美、神聖的場景所震撼。
巫神花是神靈在人間的代表,亦是神靈賜予人間的信物。
無數的巫神花瓣在他們腳下交織,彙成一條橋,通向天際。
花瓣橋托著他們,朝著大氏村外而去。
很快,他們便來到了洶湧的大氏河邊。
月色下的大氏河不複白日時的寧靜,波濤洶湧,似是有什麼東西要破河而出,黑暗的氣息從河中蔓延,朝著村子而去。
一旦讓它們進入村子,村子將河水泛濫,淹沒整個村莊。
火紅色的花瓣灑落在大氏河中,密密麻麻,將洶湧的河水鎮壓。
神靈神色漠然,直到河水恢複平靜,祂踏入河中,朝河的源頭而去。
季魚手持巫神燈,跟在神靈身邊,凝望河岸兩端。
月光不知何時隱沒,世界一片黑暗,隻有河兩岸熱烈盛開的幽河花,如火焰般燃燒。
這裡是幽河。
季魚對幽河已經十分熟悉,熟悉到甚至不需要神靈的帶領,她便能尋找到幽河。
其實她心裡明白,神靈想讓她熟悉幽河,甚至將來,若是祂墮落為怪物,便由她親自出手,鎮守幽河,不讓幽河的怪物上岸禍害人間。
當倒懸在天際的河流出現在眼前,季魚知道幽河的源頭到了。
她仔細地盯著幽河的源頭,以凡人的肉眼,怎麼也看不到源頭的情況,那裡連接暗淵,是一個無儘的黑暗深淵,是凡人無法企及的地方。
她甚至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神靈墮惡,進入暗淵,她要如何再尋找神靈?
這時,從倒懸的河中鑽出一隻青麵獠牙的鬼怪。
鬼怪見到立於幽河的一人一神,發出一道尖利的怪笑聲,“巫神,你何時歸暗淵?我們都在等你,等你成為暗淵最強大的陰邪罪惡之物,帶領幽冥鬼將統治人間……”
神靈不語,轉頭看向季魚,問道:“你想殺它嗎?”
季魚:“……”
鬼怪卻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後合,嘴裡連連怪叫,“巫神,你居然想讓一個凡人殺我?凡人如果能殺得了我們,何須神靈庇護?凡間又何至於會變成煉獄?不管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凡人都隻是螻蟻!”
季魚沒有理會叫囂的鬼怪,認真地看著神靈,“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讓她親手去殺它?
神靈到底想要做什麼?
神靈說:“你是人族最後的通靈者,吾可賜予你力量,允你生生世世,得神靈庇護,守護人間。”
季魚的眼睛一酸,差點就落下淚來。
“抱歉!”她咬了咬牙,“我更希望神主能保重自己,留在人間。”
幽河中的鬼怪哈哈大笑,“巫神啊巫神,你居然想將最後的神力賜給一個凡人,你是當神當傻了嗎?居然要為自己親手製造出一個敵人,想讓她來阻攔您將來踏入人間……與其賜給凡人,不如將它散歸天地,如此也好過將來你後悔。”
神靈淡淡地看它,“不後悔!”
鬼怪驚了下,沒等它說什麼,巫神伸手點向季魚的眉心,金色的神力在黑暗中綻放,照亮了這片黑暗邪惡之地。
隨著金色的神力進入季魚的身體,神靈眼睛裡的金色漸漸地退去。
“不……”
巫神燈掉在花瓣鋪就的河麵上,季魚伸出手,握住神靈的手,硬生生地將那隻手推開,隨著這股慣性,整個人隨之砸入祂懷裡。
如果是平時,她會忙不迭地避開,以免冒犯神靈。
然而此時她卻顧不了那麼多,甚至順勢雙手摟住神靈的腰,將臉埋入祂的懷裡,避開那隻往她體內輸入神力的手。
“不要這樣!”她難過地說,“我不要您的神力!您快將它收回去!”
神靈頓在那裡,垂眸看著懷裡的人。
她好像要哭了,聲音裡都是傷心的哽咽,“求您了,快將神力收回去,不要給我!沒有神力,您會墮入暗淵的!”
好半晌,神靈伸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背後,像是將她擁在懷裡。
巫神袍與巫雲服在黑暗的幽河中交彙。
隻有幽河中的那隻鬼怪傻住了。
它陰沉不定地看著這一幕。
先前它還嘲笑神靈居然傻得將神力賜予一個凡人,甚至讓她生生世世得到神靈的庇護,代祂守護人間。
哪知道,下一刻,這個神靈就當著它的麵真的這麼做了。
這凡人到底哪裡得到神靈的青睞,讓祂願意如此犧牲?
不過是一個人族通靈者……
突然,鬼怪想到什麼,那雙銅鈴般的鬼眼瞪大,它記起神靈說,她是人族最後的通靈者,那豈不是……
鬼怪尖叫:“人族最後的通靈者?她就是你選定的在人間的伴侶?”
伴隨著這道叫聲而來的是瞬間爆起的幽河,無數的河水爆開,巫神花瓣衝天而起,絞向鬼怪。
此時,整個世界地動山搖,像是神怒,隻有神靈所在之地不受影響。
神靈擁著懷裡的人,抬眸望向被巫神花瓣絞成血霧的鬼怪。
鬼怪在臨死前發出嗬嗬的叫聲,它困難地說:“原來如此,你也是不甘心的,神靈有大愛,墮神卻有小愛……”
嘭的一聲,鬼怪化作一片血霧,飛舞的巫神花都沾上血霧,飄向河的兩岸,落地生根,變成無儘的幽河花。
岸邊的幽河花又增多了,漸漸地點燃幽河兩岸。
幽河花,有花無葉,花如地獄之火,正是汲取鬼怪的血肉而生。
這是一種幽冥地獄之花。
**
回到神殿後,季魚變得十分安靜。
白天阿婆和阿黍過來幫她主持禰神祭,明顯感覺到她的異常。
等前來拜神的族人離開後,阿婆問道:“阿魚,你怎麼啦?”
此時的阿婆沒叫“少主”,而是以一個關心孩子的長輩身份來問她,關心的是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
阿婆確實很擔心她,這孩子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不注意,哪天真的會沒了。
季魚看著阿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阿魚,有什麼不能和我說的?難道阿婆還不能信任嗎?”阿婆笑了笑,伸手將她頭上戴著的巫雲帽取下,這巫雲帽邊沿飾以雲紋銀片,好看是好看,卻也著實沉重了些。
季魚低頭,好半晌終於開口道:“阿婆,神靈與凡人可以婚配嗎?”
阿婆的動作一頓。
她盯著麵前垂首的少女,麵上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嘴裡卻故作輕鬆地說:“為何不能?有些氏族還會給他們侍奉的神靈挑選伴侶,這便是神婚。”
“神婚?”季魚不解地看她。
阿婆笑道:“是啊,以前的氏族還有神婚的習俗呢,隻是咱們大氏族一直沒有舉辦過,因為巫神的命定伴侶並未出現,所以咱們也不關注那些。”
季魚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神、神靈還會有命定的伴侶?”
“傻孩子,都有神婚了,怎麼沒有?”阿婆無奈地說,“隻要神靈願意,我們這些侍奉的凡人自然可以為神靈舉辦神婚。”
季魚都有些糊塗,“那到底是神靈先有命定伴侶,還是隻因神靈願意?”
“沒差彆。”阿婆格外淡定,“命定伴侶隻是一種虛無飄渺的說法,主要還是要看神靈的意願,若是神靈允許,我們便會為神靈舉辦神婚。”
第218章
送走阿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
季魚提著巫神燈,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神殿之中。
偌大的神殿裡,巫神燈如熾,迤邐而去,整座神殿燈火輝煌。她走得漫不經心,渾然不知去何處,腦海裡仍回想著阿婆說的話,越想越糾結。
季魚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世間還有神婚。
如果是以前,她會感慨,不知道哪個凡人幾世修來的福氣,居然能與神靈結親,成為神靈的伴侶。
然而當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更多的是毫無章法。
她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或許更多的是逃避,暫時不願意去麵對它。
其實也沒什麼好想的,因為神靈從來不與她提這事,顯然神靈並不在意這事,想必巫神並未想在凡間尋找一個伴侶的意願吧。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自作多情?
神靈既然一直都不提,那她便也不用在意,如往常一般虔誠便好。
巫神花特有的氣息迎麵而來,季魚抬頭,便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庭院裡的神靈。
神靈立於一株高大的巫神樹下,安靜地仰望夜空。
一襲巫神袍莊重聖潔,烏黑的墨發柔順地垂落身後,在風起時,袍擺與黑發絲絲縷縷撩起,似是與這滿庭的巫神花融為一體。
季魚方才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居然來到神殿的一處庭院。
院子裡種著很多巫神樹,花開得正燦爛,空氣中彌滿巫神花特有的清冽花香,怡人雅治,像是神靈身上的氣息。
季魚突然有些不自在,仿佛渾身都被神靈的氣息所籠罩一般。
如果是以往,她不會多想,隻怪那晚,在幽河中的擁抱,那隻鬼怪的胡說八道,還有阿婆剛才和她說的神婚……
實在太容易亂人心弦。
這時,神靈轉頭看過來。
對上那雙金黑異瞳時,季魚突然心中微悸,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神靈安靜地站著,靜靜地凝視她,那隻金色的眸子的色澤,因為神力的流失,從曾經濃鬱的鎏金變成現在的淡金色,似是隨時可能會被黑色侵蝕、汙染。
看到這雙眼睛,季魚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濃重的悲傷。
這股悲傷壓過了其他,讓她無法克製地加快速度,甚至奔跑起來,然後踉蹌地撲進神靈的懷抱裡,緊緊地抱住祂。
她將臉埋在神靈懷裡,生怕再看到那雙讓她心痛悲傷的眼睛。
神靈垂眸靜靜地凝望她,伸手輕輕地擁住她,說道:“彆哭。”
凡人的悲傷太過深刻,輕易讓神靈感知到。
神靈對此毫無辦法,隻能讓她彆哭。
季魚忍住眼淚,嘴裡卻倔強地說:“我沒哭,我不會哭……”
好半晌,直到收拾好情緒,她終於放開神靈,然後抬起頭看祂,隻是很快又移開了目光。
自那晚以後,她不敢直視神靈的這雙眼睛,每次都會讓她生出一股難以抑製的愧疚和悲痛。
神靈默默看她,然後拉著她的手,穿過庭院。
季魚一隻手持著巫神燈,另一隻手乖乖地任神靈牽著。
此時不管是神靈,還是人族通靈者,似乎都不覺得這一幕有什麼問題,自然而然地就這麼做了。
風起時,漫天的花瓣落下,在他們腳下彙成一條花瓣橋,朝著天空蔓延,神靈將凡人擁入懷裡,踏著飛舞的花瓣而起。
花瓣將他們送到神殿上空。
神靈帶著凡人坐在神殿最高處的屋頂,遙望著巫神山下的大氏村。
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懸,月華如水,光輝遍人間。
月下的巫神山如若仙境,山下是一片煙火人間,凡人的煙火最是撫慰人心。
季魚安靜地看著月色下的人間,一顆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坐在這裡,能讓她看到月色下的巫神山,看到禰神祭夜晚的大氏村,看到屬於凡人弱小又璀璨的萬家燈火。
凡人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弱小卻又頑強。
她突然說:“如果人間沒有巫神,人間該怎麼辦呢?”
“凡人會尋找到一條出路。”神靈的聲音清靈飄渺,“神靈不屬於人間,人間是凡人的人間。”
千年前的滅神之戰便早已注定神靈的歸宿,注定人間的格局。
這人間已經不需要神靈,神靈應劫而去,人族終將大興。
人間是屬於人族的人間。
季魚咬了咬牙,終於忍不住:“那我呢?人間沒有了巫神,那通靈者又該何去何從?”
通靈者是為神靈而存在,溝通神靈,聆聽神喻。
神靈都不在了,通靈者該如何?她的神靈終將不在了啊……
神靈不語。
久久等不到神靈的回應,季魚忍不住將臉埋在曲起的膝蓋中,似是拒絕與這世間溝通。
一隻寬大的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腦袋上,就像是小時候,當她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得到長輩們的讚許一般。
這一晚,神靈什麼都沒說,又像什麼都說了。
季魚卻難以接受。
就連神婚都沒讓她太過在意。
甚至當時她想著,如果神婚能留下她的神靈,她也是願意的……
**
為期一個月的禰神祭,已經過去大半時間。
這日,村民們祭拜完神靈後,季魚在神殿接待了三個客人。
“季少主。”周世鄴恭敬地說,“今日能否請您幫忙卜筮問神?”
蕭錦榮兄妹倆也是滿臉渴望地看著她。
“可以。”季魚平靜地說,將他們帶到神殿的主殿。
然而卜筮的結果和去年一樣,神靈沒有應允他們的請求。
三人的臉色都不好。
如果去年是失望而歸,那麼今年就是絕望。
至少去年他們天真地以為,這世間無鬼神,神靈沒有應允他們的請求也沒什麼,人應該靠自己,不必去求神。
然而這一年,他們經曆太多,看到太多的人間慘狀,死亡和鬼神將他們緊緊地束縛住,令他們再也生不出絲毫的僥幸。
他們不再天真,更明白請神的意義。
季魚目光悠然,說道:“你們回罷。”
“季少主!”蕭錦榮雙眼泛紅,此時他身上再無去年剛到大氏村時的天真貴公子氣,整個人變得沉穩不少。他急切地說,“請您再卜筮一次,大夏百姓真的很需要神靈的庇護,如果連神靈都無法庇護這人間,又有誰能庇護?”
蕭錦繡聽到同胞兄長的話,不禁掩麵輕泣。
她胡亂地擦了擦眼淚,亦同兄長一起,懇切地向季魚求助。
他們三人被朝廷派過來,便是為了請神,希望神靈能收回神罰,希望神靈能庇護受難的凡人。
季魚仍是搖頭。
“為何不行?”蕭錦榮終於忍不住,倏地站起,拔高了聲音質問,“神靈不應該庇護人間嗎?庇護受罪的凡人嗎?為何神靈不願意?為何?!”
神靈何時如此自私?!
“錦榮!”
“大哥!”
周世鄴喝了一聲,蕭錦繡趕緊將兄長拉住,恨不得堵住他的嘴,生怕他得罪神靈和通靈者。
隻是蕭錦榮仍是死死地盯著季魚,要一個答案。
然而不管他如何質問,季魚都不作聲,隻是神色變得十分冷淡,一雙清澈的眸子冷冷地看著人時,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
三人不由噤聲,特彆是蕭錦榮,臉色微微發白。
周世鄴暗暗心驚,明明前陣子見她時,她看著隻是一個病弱的少女,雖是通靈者,隻是看著神秘、通透、靈秀,讓人本能地覺得親近外,便無其他。
如今她身上那股令人驚悸的厚重威儀,令人本能地敬畏。
怎會如此?
季魚見三人的反應,略略收斂身上的氣息。
神靈贈予她的神力終究沒有收回,多少改變她身上的氣息,平時還好,一旦心情不好,控製不住,很容易會讓凡人畏懼。
她深吸口氣,冷聲道:“你們回去吧。”
經過這個小插曲,三人沒有再說什麼。
蕭錦榮被妹妹拽著,兄妹倆乖乖跟著周世鄴一起離開神殿。
目送他們離開,季魚回身時,便看到立於神台旁的神靈。
祂不知道在這裡看了多久。
季魚神色一頓,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問道:“神主大人,您今晚還要去幽河嗎?”
神靈微微頷首,將一柄巫山杖遞過去。
季魚怔了怔,發現這柄巫山杖和其他的不一樣,它並不是用琥珀木製成,通體暗紅,杖身上還刻有一些金色的符紋,有一種神秘莊重的美感。
“這是巫神木做的?”她吃驚地問。
神靈道:“日後可用它。”
用它做什麼?
季魚想問,又默默地閉上嘴。
她接過巫山杖,倏地便感覺到一股力量從巫山杖傳來,在她身體轉了一圈,似是成為她身體裡的一部分。
不對,應該是應和她體內的神力。
季魚瞬間便明白這柄巫山杖的用途。
可屠神!可戮鬼!可弑魔!可誅妖!
她的臉色煞白,下意識就鬆開手,巫山杖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忍不住後退幾步,滿臉驚惶之色,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
這時,地上的巫山杖浮起,神靈伸出手握住它,朝她走來,親自將這柄巫山杖放到她手裡。
神靈看著像是嚇壞的凡人,心有觸動,終究不忍,將她擁入懷裡。
祂說:“彆怕!”
季魚的眼淚瞬間就落下來。
**
那柄巫山杖最終被季魚塞到神殿的某個角落,仿佛不見為淨。
神靈看在眼裡,沒有說什麼。
稍晚一些,周世鄴去而複返。
季魚疑惑地看他,看出他應該不是來問神的,將他帶到偏殿。
在兩人坐下時,季魚感覺到什麼,偏首看了一眼,發現神靈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
神靈很少會在有客人的時候出現,特彆是像這般與她坐在一起。
雖然客人也看不到神靈,但……
第219章
季魚給客人倒了一杯巫神花沏的茶,開門見山地問:“不知周皇子有什麼事?”
周世鄴神色冷峻沉凝。
他捧著茶喝了一口,像是沉澱心情,又像是在斟酌著話語。
好半晌,他抬頭直視季魚,問道:“季少主,神靈不應我們的請求,是因為神靈……出事了嗎?”
季魚神色一怔,問道:“你為何如此認為?”
她審視地看著他,心思電轉,就連大氏村的族人都不會質疑神靈之事,他一個外人為什麼會這麼說?難道他知道什麼?又從哪裡得到消息?
周世鄴作為大夏皇朝的皇子,從小在爾虞我詐中成長,最會察顏觀色,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坦然地道:“我猜的。”
“你猜的?”季魚覺得好笑,“是什麼讓周皇子有這樣的猜測?”
雖然季魚已經在極力克製,然而多少仍是流露出些許不悅。
周世鄴自是聽出她的咄咄逼人,並不在意,轉而道:“我們大夏皇朝有一個號稱天下藏書最豐富的地方,名為寰宇藏書閣,從大夏皇朝建立前便已存在,這麼多年,書閣裡收集了不少書籍古卷,其中便有一些氏族留下的古卷和劄記……”
隨著他的話落,季魚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看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專注。
注意到她臉上的神色的變化,周世鄴心中了然。
看來這位大氏族的少主對其他氏族的古卷和劄記也是十分在意的,如此證明他這一步走對了。
“……從那些古卷和劄記,我了解到不少關於古老氏族的秘密,還有神靈的秘密。”周世鄴緊盯著季魚,聲音低沉,字字清晰,“有一部古卷裡記載,神靈應劫而去,人族大興,人族要興起,唯有神靈消亡。”
季魚靜靜地坐在那裡,如同一尊雕像。
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起來冰冷之極,唯有那雙交握在膝上的手背上畢露的青筋可知,她此時的心情並不平靜。
“早在千年前,神靈便應劫而去,沒有任何一位神靈可以例外。”周世鄴說到這裡,短促地笑了下,“這一千年,那些氏族一一消失,唯有大氏村依然如故,祭拜神靈,神靈也依然庇護著大氏族……季少主,這麼多年下來,想必巫神也撐不了多久罷?”
大氏村能在千年後依然存在,亦是因為神靈的庇護,神靈用祂的神力在庇護著這個村子。
“閉嘴!”季魚大喝一聲,太陽穴鼓起。
周世鄴憐憫地看著她,“定是巫神出了事,甚至對大氏村外已經無能為力,無法庇護人間,方才會……”
拒絕他們的請求。
“你閉嘴!”季魚倏地站起,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雙目染上怒火,袖袍無聲地鼓動著。
就在她忍無可忍時,一隻寬厚的大手握住她握成拳頭的手。
她怔了下,僵硬地站在那裡,不去看旁邊的神靈,隻是隨著神靈的力道,緩緩地坐下來。
周世鄴一直盯著她,甚至做好了麵臨她的怒火的準備。
他知道作為通靈者,因能與神靈溝通,對神靈的敬仰有多虔誠可怕,容不得旁人對神靈的絲毫不敬,自己剛才的話,太過直白,也透露出幾分不敬神靈,不怪她生氣。
未想她居然克製住了脾氣,甚至重新坐下來。
仿佛周圍有一個看不到的存在,將她安撫住了。
這想法隻是在心裡一掠而過,周世鄴並未深想,是以也不知道,坐在他對麵的還有一位神靈。
季魚深吸口氣,終於將那股無名火壓下來。
她也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沒道理,周世鄴說的是事實,隻是她更生氣他對神靈的窺探和不敬。
她深吸口氣,冷冷地問:“周皇子,你想說什麼?”
周世鄴笑了笑,麵上全無先前離去時的絕望和失落,甚至眉宇間有幾分疏朗,一掃過去半個月的憂慮。
“季少主,我對神靈並無惡意。” 他誠懇地說,“我查的那些東西,隻是想為人間尋找一條出路。我知道,我們這些人,從小就不信神,甚至未曾為神靈侍奉過香火,神靈若不庇護我們也是正常的,人終究要靠的是自己……”
說到最後,他麵露惆悵之色。
大夏皇朝正是建立在神靈消亡的幾百年後,那時候的人族已經不信神,遇到天災人禍時,更多的是靠自己熬過去。
周世鄴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如果不是幽河的鬼怪上岸,如果不是這世間突然有妖邪滋生,或許他們永遠都不會向神靈尋求庇護。
可眼看人間即將沉陷,鬼怪妖邪的可怕,已不是孱弱的凡人能對付。
他們隻能求助於神靈。
周世鄴低落地說:“我們並不想一直依靠神靈的庇護,隻是想向神靈尋求一條出路,能讓凡人渡過這場劫難。”
隻要神靈願意庇護,給凡人一絲喘息的機會,凡人找到對付鬼怪妖邪的辦法,凡人便不會一直依靠神靈。
他認真地問:“季少主,神靈真的不願意給凡人指一條出路嗎?”
季魚僵硬地坐在那裡,好半晌,終於閉了閉眼睛,說道:“周皇子,如你所說,神主確實已經無力庇護大氏村外的凡間,神主的神力正在衰退……”
周世鄴瞳孔微顫,指尖不受控製地抖動了下。
雖然早有猜測,當聽她親口承認,仍是受到極大的觸動。
原來連那般強大的神靈,不死不滅的神靈,居然也會出事……神靈的神力衰退,是不是代表遲早有一天,大氏族侍奉的巫神也會如同曾經那些神靈一般,消亡於天地之間?
“所以,很抱歉。”季魚麻木地說,“你們的請求,神主亦是無能為力。”
說到這裡,她麵露痛悔之色。
直到現在,她依然對神靈將神力賜予她之事不能釋懷,雖然神靈是自願的,卻仍是覺得是自己強烈的想要留下神靈的意願,讓神靈做出這樣的選擇。
周世鄴看不懂她臉上的痛悔, 不知她為何要悔恨。
他說:“如果有辦法能留下神靈呢?”
“什麼?”季魚猛地看他, 麵露錯愕之色,以為自己聽錯了。
端坐在她身邊的神靈淡淡地看向對麵的凡人,一雙眸子是截然不同的神色,金色淡斂無欲,黑色是邪惡妖詭。
周世鄴說:“自從看過那些氏族留下的古卷,猜測巫神可能出事時,我又找了不少古卷和劄記,發現曾經有氏族試圖留下他們侍奉的神靈,不讓神靈消亡。”
這正是季魚想要的,眼裡流露出驚喜之色。
曾經她想去其他氏族的舊地,便是想搜尋他們留下的古卷,從中尋找出留下神靈的力法。
果然,肯定有氏族想要留下神靈,並不願意他們侍奉的神靈消亡。
“是什麼辦法?”季魚催促道,“你快說。”
周世鄴卻不答反問:“季少主,你可知神婚?”
神婚?!
季魚愕然地看他,心裡突然生出一股微妙之感。
周世鄴見狀,便知道她應該是清楚的,那便容易了。
他繼續道:“神靈與凡人的結合,稱之為神婚。神靈本應是大愛無私,無欲無求,眾生在神靈麵前俱是平等。但若是神靈願意與凡人結合,定下神婚,凡人可以與神靈共享壽元,凡人的靈魂將生生世世烙下神靈的印記,神靈亦可以因為凡人而得以存留下來……”
季魚默默地聽著,雙手不知不覺中握緊。
她沒有看到,在周世鄴說神婚時,身邊的神靈一直默默地凝視她。
此時她所有的心思都被周世鄴的話吸引,迫切地想得到留下神靈的法子。
等他說完,季魚冷靜地開口道:“可是,那些氏族的神靈還是消亡了。”
這證明神婚並未能留下那些神靈。
周世鄴點頭,“是啊,神婚並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但……它確實能延長神靈滯留人間的時間。”他坦然地說,“想必季少主應該也希望巫神滯留人間的時間久一些罷?我知道,你是人族最後的通靈者,當你逝去後,人族不會再有通靈者,如此再無人能溝通鬼神,或許屆時巫神真的徹底消亡……”-
不得不說,周世鄴這話對季魚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直到他離去,季魚仍是神思不屬地坐在那裡。
外麵的天色漸漸地暗下來。
巫神殿的燈火通明,季魚坐在一盞巫神燈下,久久不語。
直到一陣夜風吹來,她打了個激靈,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坐得僵硬的身體變得暖和起來。
季魚回過神,眼角餘光瞥見披在身上的衣服上熟悉的圖紋,這是巫神袍,上麵還有神靈的氣息。
她慢慢地轉頭,看向安靜地端坐在身邊的神靈,終於忍不住,撲到祂懷裡。
神靈伸手擁住她,緩緩地俯首,在她額頭輕輕地烙下一吻-
晧月千裡, 神山的草木簌簌而動。
大氏村外, 巫神花開得煌煌赫赫,花瓣漫天飛舞;幽河岸上,幽河花開不敗,流焰赤心,幽河掀起波瀾。
察覺到神山的動靜,阿婆和季族長走出屋子,朝著月色下的神山眺望。
他們臉上露出亦悲亦喜的神色。
季族長嘴唇微顫,“阿婆,是不是神靈和阿魚……”
“應該是。”阿婆的神色看著仍是那般沉穩,唯有眼角浮現的水光證明她的心情並不平靜。
季族長大悲大喜之下,有些語無倫次:“這麼多年,神靈一直沒有動靜,我以為神靈並無意願,等阿魚去後,神靈也應該消亡……”
很早以前,他們就知道,巫神遲早有一天會像那些神靈一樣消亡於天地間。
這是千年前留下的讖言。
知道讖言的隻有寥寥幾人,他們一直守著它,看著時間流逝,感受到神靈的力量漸漸地衰退,卻無能為力。
讖言上說,千年後,當最後一位通靈者降世,也預示著世間最後一位神靈徹底消亡。
季魚便是讖言上所說的人族最後一位通靈者。
他們不想神靈消亡,卻毫無辦法,隻能一代又一代絕望地看著這一切。
直到他們發現,季魚是巫神在人間的命定伴侶時,終於生出些希望。
可惜,他們無法左右神靈的意願,若是神靈不願意,縱使是神靈的命定伴侶,亦不能做什麼。
他們決定什麼都不做,順其自然。
如果神靈願意,他們便為神靈舉辦神婚,如果神靈不願意,他們便恭送神靈。
這二十年間,阿婆和大氏村的族長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細心地教養季魚長大,等待著一個結果。
沒人能乾預神靈與凡人之間的姻緣,他們隻能等待。
如今,他們終於等來一個結果。
第220章
大氏村的禰神祭還未結束,便傳出要舉辦神婚的消息。
蕭錦繡兄妹倆乍然聽到這消息,都傻眼了。
“神婚?”蕭錦榮吃驚地問,“為什麼突然舉辦神婚?這神婚難不成是神靈的婚禮?”他有些糊塗,難道在禰神祭舉辦神婚是這裡的傳統嗎?
季長安笑眯眯地點頭,“是啊,這是為神靈舉辦的婚禮!”
蕭錦繡好奇地問:“神靈和誰的婚禮啊?”婚禮總要有新郎新娘吧?聽說巫神是一位男神,那巫神的新娘是誰?
季長安道:“是神主大人和少主的婚禮。”
“季少主?!”
兄妹倆都愣住,似是沒想到,這居然是一場凡人與神靈的婚禮,簡直不可思議。
“神靈會和凡人結婚嗎?”
季長安見他們吃驚,反而納悶,“為什麼不會?我們少主是通靈者,是最接近神靈的存在,神靈與她相愛結婚,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兄妹倆無言以對。
話是這麼說,可他們還是覺得,這很不正常好不好?
蕭錦繡兄妹倆許久方才消化這個消息。
第一次得知神靈居然會和凡人舉辦婚禮,確實挺讓他們驚訝。
等他們轉頭時看到周世鄴,突然發現他麵上十分平靜,似是早就知曉這消息。
“也不算是知道。”周世鄴慢條斯理地說,“以前在寰宇藏書閣時,看過一些氏族留下來的古卷,從中得知氏族會為神靈舉辦神婚。”
他望著巫神山的方向,並未告訴兄妹倆,這場神婚會促成有自己的功勞。
亦是他來大氏村的目的之一。
兄妹倆恍然。
寰宇藏書閣是大夏皇朝藏書最多之地,並非什麼人都能輕易進入,沒有一定的權力和身份,根本無法進去。
當然,周世鄴是皇子,自然能隨意進去,會看到這些也不奇怪-
這場神婚來得太過突然,蕭錦榮兄妹倆都沒有心理準備。
聽說十天後就要舉辦婚禮,在他們看來挺急的,當然,也可能是趁著禰神祭時一並舉辦,如此也算是十分有意義。
對大氏村的人來說,這些壓根兒就不是事。
他們非常自然地接受這場神婚,甚至興高采烈地準備起來,比起禰神祭還要隆重,全村傾巢而出。
季魚也從山上的神殿回到神屋。
原本禰神祭期間,作為通靈者,她要一直待在神殿主持禰神祭。
然而因為要舉辦神婚,屆時她將從神屋這邊被迎進神殿,成為神靈的新娘。在此之前,準新娘不能住在神殿。
阿婆叮囑道:“按照神婚的規矩,神婚日期定下後,雙方是不能見麵的,您可彆去神殿,等個幾天就好。”
季魚乖巧地應下。
阿婆卻有些懷疑地看她,覺得這孩子不可能這麼乖巧。
晚上,季魚坐在廊下賞月,笑盈盈地看著出現在院子裡的神靈。
她攀著木欄杆, 對神靈說:“阿婆說, 按照神婚的規矩,婚禮前咱們不能相見的。”
神靈:“規矩是神定下的,神靈可以改。”
季魚噗地一聲笑出來,見祂看過來,掩袖而笑,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
她故意道:“這可是您說的,如果阿婆發現,我隻好告訴她,是您要改規矩。”
神靈微微頷首:“可。”
月色如水,院中的巫神花開得正好。
季魚望著巫神樹下的神靈,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自己的袖子,神靈走過來,隔著欄杆將她擁入懷裡。
她微微垂下眼瞼,有些羞澀,沒有拒絕神靈的擁抱。
神靈抱著她,來到屋頂處,與她相攜坐在那裡,遙望著夜色中的村子。
這是他們的村子。
神靈守護它,她在此出生、成長,與神靈相遇。
一陣夜風吹來,神靈將她納入懷裡,為她擋住夜間的風。
夏日的夜風涼爽,並不冷,然而她的身體不好,縱使是夏天的風,神靈也不願意吹到她。
季魚又聞到了巫神特有的香氣。
神靈的懷抱並不溫暖,泛著淡淡的花香,她抓著腰間的那隻手,瓷白的手如同巧奪天工的藝術品,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的瑕疵,令人心折。
心跳聲大得嚇人,她甚至擔心神靈是不是聽到她過快的心跳聲。
季魚輕咳一聲,在神靈垂眸看過來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地問:“您為何會決定舉辦神婚?”
那晚過後,他們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約定。
可是季魚沒想到,神靈的速度會這麼快,直接通知大氏村,要舉辦神婚。
“你不願?”神靈問,依然淡斂而從容。
季魚搖了搖頭,仰首望祂,小聲地說:“我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原來神靈對她是懷抱著這樣的感情,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可當那條謹守的界線被打破後,又欣喜於神靈對她特殊的偏愛和情愫。
她無法欺騙自己,她真的很喜歡。
神靈擁著她,巫神袍將她纖弱的身子完全裹住,不讓夏風吹拂到她。
“阿魚很好!”神靈說,“沒有比阿魚更好的姑娘。”
在神靈眼裡,眾生平等,每一個生靈都是一樣的。然而這世間總會有一些特殊的存在,令高高在上的神靈俯首,令神靈為之偏愛。
季魚抿嘴笑起來,大膽地伸手攀住祂的肩膀,與神靈相擁。
“神主也是最好的,我永遠不後悔。”
想到即將到來的神婚,心裡為之喜悅、羞澀,拋開所有的憂慮,隻剩下滿心的歡喜。
神靈道:“江逝秋。”
“什麼?”季魚疑惑地看祂。
“吾名江逝秋,此乃天地賜予之名,吾從江水中誕生,於將逝去的秋天之時來到巫神山,此名將伴隨吾生生世世。”神靈凝視她,“日後與吾定下神誓盟約,你的名字亦伴隨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嗎?
季魚若有所悟,日後不管她輪回千百遍,她都隻有季魚之名。
她突然笑了,“挺好的,季魚是通靈者,是與神靈相識的人,隻要我叫季魚,永遠不會變。”
直到夜色深沉,神靈將懷裡睡去的凡人抱回屋裡。
大概是熟悉的巫神花香令她安心,她並未醒來,至始至終都安然地靠在他懷裡睡去。
**
因為要在禰神祭結束前舉辦神婚,時間並不多,所以村民們每天都十分忙碌。
季魚安然地待在神屋,等待著婚禮的到來。
每一天,她的心情都很好,來神屋恭賀她的人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笑臉。
終於到了婚禮的那一日。
一大早,神屋裡聚集了許多人。
季魚在阿婆和阿黍的幫助下,穿上一襲嶄新的巫神袍,這是神靈的衣服,今日卻穿在她身上,代表她得到神靈的認可,即將要成為神靈的新娘。
巫神袍是特製的女款,十分合身。
阿婆一邊為她整理下擺,一邊道:“看來很合身,幸好早早就做好了,要修改的幾處很快就弄好,沒有耽擱時間。”
季魚有些迷茫地看著阿婆,“很早就做好了?”
阿婆嗯一聲,淡定地道:“總要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如果神靈願意,這套巫神袍新娘服便能派上用場,如果神靈不欲選擇伴侶,那麼它永遠不會再見天日。
季魚想起神靈降下神喻,讓大氏村舉辦婚禮時,阿婆當時和她說過的話。
阿婆將千年前的讖言告訴她,以及她是神靈的命定伴侶之事。
“您一直沒和我說。”季魚當時抱怨,“我一直不知道。”
阿婆從容地道:“如果你知道,你麵對神靈時,還能坦然以對嗎?”
凡人和神靈終歸是不一樣的,如果神靈沒有對某個凡人偏愛,那麼何必告訴當事人,讓她對神靈生出愛慕之心,最後患得患失?
季魚想了想,覺得阿婆說得挺對的。
有些事,確實是不知道遠比知道要好,原來這就是當初阿婆一直不肯告訴她的事,怪不得也不願意讓她離開大氏村。
因為沒必要。
“這麼多年,神主一直沒有降下神喻,我們以為,神主或許並不願選擇伴侶。”阿婆感慨地說,“既然如此,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彆呢?”
既然神靈沒有意願,他們不可能真的去問神靈,要不要老婆吧?
雖然不知道神靈和這孩子之間發生什麼事,讓神靈的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結果總歸是好的。
阿婆心裡十分欣慰,看著穿著一襲巫神袍的少女,將那頂巫神帽為她戴上。
巫神帽上的彩色冕旒並未放下,少女嬌豔美麗的容貌出塵脫俗,是最美麗的新娘。
“阿魚,以後好好的。”阿婆輕聲說,“隻要你和神靈好好的,我們就滿足了。”
季魚拉著她蒼老枯瘦的手,“阿婆放心,會的!”
吉時到,穿著巫神服的季魚從容地走出神屋。
迎接新娘的隊伍已經等在神屋前。
當她出現時,人們發出歡呼聲,無數的巫神花瓣飛舞著,從天而降,像是為這場婚禮慶祝。
季魚伸手撩開巫神帽上的冕旒,看向在場的族人,然後朝他們嫣然一笑,收下他們的祝福。
人群中的周世鄴三人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穿著巫神袍、頭戴巫神帽的少女,當她掀起冕旒而笑時,這一幕被所有人銘記在心。
直到迎接新娘的花轎浩浩蕩蕩離去,三人仍是久久回不過神。
“好漂亮啊!”蕭錦繡由衷地說,“這就是神靈的新娘嗎?神靈果然很有眼光!”
蕭錦榮嘴巴動了動,正要開口,就被他的妹妹捂住嘴。
“大哥,你彆說話,你一開口,我就想打人!”蕭錦繡警告道,“今日是神婚,你彆說什麼掃興的話!”
蕭錦榮很委屈,“我說什麼了?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
蕭錦繡哼了一聲,“反正我不管,今天這樣的好日子,大家都應該開開心心的,為他們祝福!”
“錦繡說得對!”周世鄴點頭,“我們也去參加慶典。”
**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在山間,朝神殿而去。
這一日,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山間一派祥和,沿途能看到燦爛的山花,各種動物從山中出現,它們或叫或跳,似是觀看這場神婚。
巫神花瓣漫天飛舞,漫鋪在地上,彙集成一條路,蜿蜒向神殿,帶來一片熱鬨的喧囂。
花轎在巫神殿前停下。
一道高大的身影從神殿中走出來,迎向祂的新娘。
季魚被神靈牽著走進神殿。
他們來到主殿的神台前,在這裡祭拜天地,告知天地這場神婚,並定下神誓盟約。
神靈問:“你可願意與我生生世世不相離?”
季魚點頭,“原意!”
隨著這話落下,她的額心亮起一道金色的神紋印記,然後隱沒於她的神魂之間,生生世世,都不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