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自以為懂得詩詞文章,故而說出自己拙見,得罪之處,還請顏大人多多包涵。”
“此詩開頭,顏大人回憶‘三癸亭’落成之日,眾文人墨客同來杼山相聚的場景,的確是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而今日陸羽親自折自茶廬的桂花枝條,也是:綠底托白花,清香滿廳堂,不失為給室內添上一份雅趣的好物。”
“接下來,顏大人你用桂花的典故來讚美桂花與送桂花的陸羽,說:生長在岩石之中的桂花高潔且頑強,靠香味來吸引山客賞識,正如陸羽靠真本事來揚名天下一樣。這倒也沒什麼,就是這最後兩聯,容易叫人生出許多誤會來。”
顏真卿問:“李姑娘你何以見得?”
“蘭兒。”
我小聲叫了她一句,意思是我都心裡有數,不必在恩師麵前點明。
但是她並未聽我言,而是把想說的都當著顏真卿的麵說了出來:
“全高南越蠹,豈謝東堂策。‘南越蠹’是指桂花當中小蟲子,叫做:桂蠹,顏大人所暗喻的,是朝廷當中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東堂策’則是用了晉郗詵‘東堂折桂’的典故,暗語當今天子不能慧眼識珠,錯失了不少賢才。”
“如此,會不會叫人誤以為顏大人的意思,是想告訴天子告訴天下:陸羽的才能比朝中那些——像是小蟲子那般蛀國蛀君的、誌大才疏的百官們要強上百倍?隻要陸羽願意,就能像郗詵那般大展抱負,重正朝綱?”
“顏大人你說,你這兩句詩會遭到多少官員憎惡?哪怕是你在最後一聯當中表明自己的本意:想要從繁瑣的公務中抽出空來,跟好友一起遊山玩水,跟陸羽一起舒適愜意地賞桂花。可你覺得,有了上一聯的諷刺在先,那些官員會相信嗎?”
顏真卿一愣,然後陷入了沉默。
李季蘭神色如舊,她的確沒有說錯什麼,她之所言,我之所想,顏真卿身在其中,自我未能察覺罷了。
回過神來之後,顏真卿終於承認:
“本官就是這樣的人啊!把自己的真情實感流露的太過,在自己的渾然不知之間,惹了多少不自知的災禍與誤解?”
又想到了願意傾聽自己的心事的知己張誌和,顏真卿露出了追思之色。
“本官並非是個凡事能抗的人,遇到苦悶之情緒無法消遣、不通之愁腸無法消解之時,總會約張公到煙波湖邊上的小亭台來見。觀張公安然之神色,聽張公獨特之勸諫,就能讓自己從不暢快當中走出來。”
“如今知交已逝,本官也是個快要去與他相伴的人了,唯獨是不知凶手何人,竟要做此喪儘天良之事!如若案子告破,本官告慰張公之後,就可以毫無牽掛地去做之後的事情了。”
我幾近想把皇帝號召顏真卿回朝的聖旨拿出,卻終究還是做了罷。
麵對心中如此了了的恩師,我又何忍再往他的傷心事之上撒鹽?
“請恩師放心,‘張誌和之死’一案的真相,以及‘東瀛國使者客船忽逢大火’一案的原由,學生都會調查出一個結果來。”
顏真卿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懇切道:
“陸羽啊,一切就交給你了!已逝之人,唯有將凶手繩之以法才能讓他安生;遭變之眾,唯有將事件因果查明才能穩定兩國邦交。此兩大難題,非你而不能解。”
“是,學生不負恩師所望。”
“本官亦有一物要相贈於你。”
顏真卿走向內閣,好一會兒才帶著一個錦盒走出。
他把錦盒放在我手上,道:
“先代皇帝念本官平定‘安史之亂’有功,特意賞賜本官‘七寶腰帶’一條。本官收下之後,心中牢記聖恩,仔細保管,從不曾佩戴過,隻做珍藏之用。”
“如今本官將‘七寶腰帶’轉送於你,並非是贈寶之意,而是盼著你能夠替本官保管它,讓它不至於在本官死後落入彆人之手,轉輾倒賣或是草草收納,玷汙了此物的價值。”
我鄭重地接過錦盒,道:“一臣一生一功名,七寶七步步生蓮。學生承接恩師蓮華,不忘此中品性,不忘此中真意,定會儘接收之責。”
“好,”顏真卿欣慰點頭,“有你之通透和領悟,本官已是可以撤去所有的旁物了。”
顏真卿繞廳而走,邊走邊自語:
“一樣都帶不走,一樣都不需留。我身澄澈無垢,去物件、去雜念、去浮塵,足矣足矣。”
從“定風居”出來,我與李季蘭往“香茗酒樓”走去。
對於今日去見顏真卿的感受,李季蘭隻有兩句話:“顏府十分冷清,顏公十分無奈。”
我道:“彆人倒不是有意回避顏真卿,而是在這非常時期,‘張誌和之死’的案子沒破,大家也不好多與張誌和的好友顏真卿相接觸。顏真卿自身,怕也是不怎麼想見人,隻想著對許多東西斷舍離。”
“我雖不奢望自己能夠活到顏公的歲數,但一想到老後的光景,心中也難免唏噓:人生也就這幾十年,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失意得誌,就跟是滄海一粟似的,很快就淹沒不見了。”
說完,李季蘭從身上拿出寶石榴色的珠釵,重新戴回了頭上。
我見她用這種方法來令自己重回朝氣,隻道:
“本是一趟謝師行,卻成了一遭人生歎,是我不好不該讓你同行。作為彌補,不如一起吃點甜食吧?”
“女子的好處,就是學得會:悅己。”李季蘭反倒是笑了,“所以把注意力轉回自己身上就好了,悅己之後,再跟你一起查案子。”
“世人對你的評價美姿容,和世人對我的評價善茶弄,聽著讀著也無比押韻。”我拉起蘭兒的手,“走,去吃點好吃的去!”
卻不想,一踏進“香茗酒樓”,我就聽見了錢起的這麼一句話:“幸好我等沒坐船來江南啊!”
我便應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行船走馬本就三分險,錢生你不要因為兩樁案子就亂了心神。”
等到圍桌坐下,張繼卻是跟錢起有著相反的心態。
我們隻聽見張繼道:“舴艋舟坐不的,商船客船住不的,那我還不如去烏篷船裡體驗體驗過夜的滋味,沒準靈感一上來,之前誇下海口的《楓橋名篇》就能詩成了。”
錢起立刻反對:“說什麼尋找寫詩的靈感,你不知道現在無人敢坐船了嗎?船家們也不敢叫苦沒有生意做,就怕嘴碎舌毒之後遭遇黴運,連拴在岸邊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