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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茶差回到茶閣。
我秉燭來到吳姓茶吏的身死之地。
暖閣之外的廊下,吳姓茶吏橫躺在欄軒之側,雙腿伸出,被白雪覆蓋了半截。再看他的麵部,則是死不瞑目,大張著嘴巴,一塊在燭火下反著光的金元寶卡在咽喉之中,顯得十分恐怖。
我將燭台拿給下人,俯身近看:
一手撥開死者淩亂的發絲,一手試圖將死者扭曲的手指舒展,以為他留存最後體麵。卻不料,竟發現了死者之前不曾有的左眼眼角側的淤青和手臂上浮出的青黑色筋脈。
我問茶差:“吳姓茶吏會武功嗎?”
茶差答話道:“奴才不曾見他在宮中施展過身手,但是在宮外,奴才就不知了。”
我又問:“你的意思是他經常出宮?”
茶差應道:“茶吏出宮去與各路茶商接觸,本就在職責範圍之內,可自主而行之,不受宮規約束。”
我指著吳姓茶吏的傷患處道:“若非驚悸,他怎會雙臂青筋畢露?你且告訴本官,近幾日來,他與誰發生過爭執,為何眼角有傷?”
“奴才一概不知。”茶差死咬口風,“今日除夕夜,宮中本就熱鬨,哪有空去想往日之事?加上吳姓茶吏向來我行我素,也就跟陸大人您多說了幾句話而已,我們都不怎麼跟他打交道。”
“那照你看,為何他偏就願意跟本官打交道?”
“畢竟像陸大人您這樣不說官腔、不擺架子的新官少見,彆說是死者,彆的下屬也樂意多向您請教茶事、和聽您的吩咐辦事。”
“你如今把本官說的好,方才卻在眾官僚麵前說本官德不配位。”我起身,質問那茶差,“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奴才還能有什麼心思?”茶差對著我一躬身,“吳姓茶吏之死跟陸大人您無關,您卻肯去查個真相還他一個公道,可不就是個好官嗎?”
“本官要回官舍安置去了。”我從下人手中拿過燭火,“你也退下吧!”
“敢問陸大人,這死者的屍首要如何處置?”
“明日你去刑部回話,就說本官已經看過死者,死因並非吞金自儘這般簡單,或是因傷痙攣致死也未可知,叫令吏細細驗過之後,再來給本官一個答複。”
“是!”
我還沒走遠幾步路,就從身後聽來一陣銅錢落地之聲。
回頭一看,原是茶差正跟三個下人把死者的屍首往裡麵拖,估計是不想讓死者的雙腳一直被大雪深埋的緣故。
我忍不住往回走。
“你等把吳姓茶吏的屍首挪到貼牆的地方去!再拿了黃褐色麻布過來覆蓋。”茶差喘著氣對另外三人下令,“切記莫用白布,不然這大過年的多晦氣。”
我原本以為,銅錢為死者身上所帶,是從他的衣衫之內掉出的,卻不料在那三個下人把屍首抬起來的那一瞬間——
原本未被我留意到的蓋壓之處,竟然還有不少指甲大小的銀粒和金粒,細數也算得上是一筆支出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茶差,“長官大人的俸祿包括:糧食、人力、田地、家畜、雜給,真金白銀都是少得之物,何況是之下的茶博士、茶禦史?如何次級茶吏會有這些與俸祿不對等的錢財?”
這回茶差倒是沒拿“不知”二字來頂我了,而是認真道:
“陸大人,這可不得了!官僚貪財斂財是大罪,得認真查。”
“奴才隻怕這些金粒銀粒是死者非法所得,至死都舍不得帶走,當真是迷霧重重。”
“談何迷霧重重?”我糾正道,“是疑點叢叢、矛盾叢叢!”
“最初你說死者是吞金自殺,本官就疑了金元寶的來源;如今你又說死者貪財至死不休,本官更是疑那些金粒銀粒的出處。試問:愛財之人怎會這般荒誕地了結自己的性命?進一步說,錢財既然是帶不走的身外之物,吳姓茶吏真的有心尋死,不也應該妥善處理了‘私有財產’之後,再赴黃泉嗎?”
“陸大人所言極是!”茶差帶著醒悟的表情道,“容奴才再做請示,這地上的金粒銀粒又該如何處置呢?”
“自然是上繳國庫。”我理性道,“你親自將金粒和銀粒的數目盤點清楚,拿來錦袋分彆裝好,明日送到左藏庫就是。”
“遵命。”
官舍的房間之中,我拿出李季蘭送我的鏤空金葉來看。
此時夜已深,我想蘭兒已經睡下,便更是惜取起自己的這番單相思來。
江南冬景,應是溫婉細膩,見即成詩。
哪怕是夜雪,也應是輕盈無聲,冷而不殺。
我曾想過跟蘭兒一同賞雪的場景:彼此坐在溫了茶的房中,用竹竿將軒窗支起一半,看外麵斜斜瓊英隨風舞。無需詩詞助興、隻需聊些日常的話題就好;也無需藏情鬥謀,隻需把各自的真心表現出來就好。等到天色漸晚,就一起坐到軒窗邊去,關上窗戶,一並看剪紙的花鳥透過燭光,映入牆壁成景。
蘭兒是個個性飛揚的女子,我卻是個不善言辭的男子。
倒也不能說不擅長,隻是相比於紀檽峰紀大公子、相比於長卿,乃至是皎然,我都從未在蘭兒麵前表現過平鋪直敘的愛意。
我總想著:一首詩、一幅畫、一件器物、一份點心就能把自己的情愫傳遞,卻不知等到兩人分隔在天各一方之時,心中的惘然感會如此強烈。
我分明沒有失去過蘭兒,卻總覺得自己抓不住她。
手中之葉再精致,也需有花來托。
情似孤舟,河已冰封;愁如冬雪,不止一刹。
燈下獨思,碧心片付;夜來無眠,佳期難夢。
兩日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