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著皇帝駕崩的九下鐘聲自摘星樓頂層傳出。
鐘聲如雷貫耳,震得人腦子空白, 也震得城內城外各種飛禽走獸焦慮不安。
聞風齋的鴿子向來都是最聽話的, 可即便如此,還是在鐘聲響起後驚飛了一批不曾關進籠子裡,也不曾用繩子捆住爪的白鴿。
飛起的白鴿撲騰著翅膀略過天際。
在摘星頂層, 圍成一個房間的推拉門按照地麵的滑輪軌道被推到了一塊, 窗戶大敞, 一位白發老者正在撞鐘。
頂層的屋頂上, 兩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少女一坐一躺,一個看著遠處的皇宮, 一個看著滿天的星光,他們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不感興趣, 隻是因為醒鐘太吵,睡不著覺罷了。
大永自百年前國師意圖逆謀起, 便裁撤了國師一職,但未免引起民間的騷亂, 這個消息並無人知曉,隻說是選不出國師,將國師之位一空空了百年。
也因此, 同樣源自隱山的摘星樓從長夜軍, 尋醫閣, 秀隱山,聞風齋之中漸漸淡出。
但其實國師一脈至今都還存活於世。
因為當年要逆謀的國師死後,當時的皇帝想要株連國師的族人, 但是很奇怪,除了逆謀的國師以外,其他的國師族人,每死一個,便會傳來一次與國有關的噩耗。
從那之後,國師一族便隻能待在摘星樓內,皇室不敢苛待他們,也不敢放他們出來,隻偶爾摘星樓內會突然出現來曆不明的外人,與國師族人結為連理,生育後代,就這麼一代代延續到了如今。
“我們,然後是秀隱山,你說下一個,會是誰?”看著星空的少年開口問少女,但因為鐘聲太吵,他的聲音全都被蓋了過去。
可少女聽到了,她說:“反正不會是尋醫閣。”
少女說完又想了想:“長夜軍吧,誰讓他們如今的風頭堪比百年前的摘星樓,盛極必衰,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少年抬手,去抓那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的星辰:“我說是聞風齋,那裡的人都狂得很,除了陛下,他們對任何人——哪怕是王公貴族也都是直呼其名,沒有半點尊重。”
少女搖了搖頭:“那是安明德的問題,爺爺說他從小就聰明,隻是在是非的問題上有些怪異。可他壞,不代表他一定會倒黴,就好像好人不一定能得善終。”
少年放下手,又翹起二郎腿:“可我還是覺得,多行不義,必自斃。”
“種下了惡因,是不會吃到好果子的。”
……
九下鐘聲敲完,大局已經定下了一半。
名義上已經死了的靖國公安明德立於窗前,手裡拿著一封模仿皇帝字跡寫出來的假傳位詔書。
這封詔書雖然是假的,但卻比真的還要真,哪怕是讓內閣的人來鑒定,都絕對分不出真偽來。
因為無論是先帝那封遺詔,還是皇帝留下的真傳位詔書,都曾在他手中停留過不少時日,足夠他以此為藍本,做出這封假詔書來。
靖國公轉身看向身後的屏風。
漆金雕花繡百鳥朝鳳的屏風後麵,是他從自己兒女手中奪回來的妻子。
此刻宮人正在給她梳妝,再過一會兒,他安排來勤王的兵馬就會將城內叛軍儘數鎮壓,她也能憑借著這一份遺詔,名正言順登上帝位。
林歇若還想翻盤,已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她要殺了慶陽。不然就算是把他殺了也無濟於事,但是林歇不會殺慶陽。
絕對不會。
一來,對林歇而言,是慶陽把她帶走,她才有機會進入長夜軍。
不然她隻會和她的妹妹林安寧一樣,空有一身極佳的根骨,卻因為被困在她大伯家中,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就更彆說之後救林淵,護北寧侯府。
所以,哪怕成為長夜軍的滋味並不好受,哪怕她因此過上了與林安寧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對慶陽,始終都是感恩的。
凡事先記彆人對自己的好——這是林歇的優點,也是林歇的弱點。
二來,他們是打算讓君葳兩個上位的。
靖國公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多憎惡自己。
最開始是因為他不喜歡彆人分散慶陽的注意力,對那兩個孩子的惡意讓那兩個孩子從潛意識裡就不親近自己甚至害怕自己。
之後自己又利用對他們而言十分親近的未央,所用的諸多手段也讓他們漸漸接受了彆人要殺他們父親的事實。
最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太後的死與康王府的滅亡。
太後雖然不是慶陽的親生母親,卻是慶陽的嫡母,對慶陽的好遠超慶陽那個為了討好先帝,不許慶陽出頭的母妃。
慶陽能步入朝堂,也少不了太後的扶持,那兩個孩子也一直把太後當成親外祖。
康王府與長公主府雖然來往不多,但康王畢竟是他們的舅舅,君鶴陽作為他們的表哥,對他們更是照顧有加,君葳君蕤在禦書院的時候,君鶴陽也沒少通過自己的關係幫助他們。
從小就缺愛的孩子,對善意與好感都是十分依戀的,他一口氣除掉了太後與康王府,那兩個孩子在得知內情之後已經恨毒了他,也從最開始的不會阻攔彆人殺他,到恨不得親手將他殺死。
可慶陽不同,慶陽雖然也曾對他們不管不問,可僅僅隻是比起他們更加在意公務,並不是不愛他們。
慶陽會因為君蕤在書院打架而頭痛,也會因為君葳仗勢欺人而反省自己,更會總結辦法,讓這兩個孩子成長起來。
也許方法並不好,但她也是在意他們的。
若林歇殺了慶陽,君葳姐弟的心裡必定會埋下種子,說不定哪天就會生根發芽,長成名為仇恨的大樹。
所以林歇不會通過殺慶陽來阻止他,林歇身邊的人也不會。
宮人替慶陽梳妝完畢,行禮後安靜退下。
靖國公邁開腳步,繞過屏風走到了慶陽身後。
慶陽被打扮得很漂亮,一身皇室中人才能穿的杏黃色衣物,頭戴華美的金冠,精致的妝容一如既往的明豔,甚至比平時還要霸氣幾分。
慶陽,他的慶陽。
靖國公又靠近了幾步,怕弄皺衣物,所以他隻是放下詔書,從背後輕輕抱住慶陽,說道:“開心嗎?”
慶陽透過鏡子看著他,沒有說話。
靖國公從對夏衍的父親夏啟燕下手開始就知道,慶陽一定會反對她,甚至是震驚他的所作所為。
靖國公無法接受來自自己妻子的反對與疏離,便先下手為強,把慶陽給囚禁了起來,並用藥讓她忘卻了前塵。
之後便是向慶陽灌輸虛假的記憶,讓她在一切結束後,理所當然地登上帝位。
隻可惜中間出現了礙事的人,慶陽也被奪了回去。
不過沒關係,慶陽還是隻依戀相信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他,對和她道明真相的君葳姐弟十分戒備警惕,也並不相信他們的話。
之後他不過稍加解釋,改了原先的說法,從她本就是皇帝,改成了她本就是順利成章的皇位繼承人,好讓她能親自參加登基儀式,而不是讓假貨替她。
什麼都不記得的慶陽很輕易就相信了他。
“怎麼不說話?”靖國公問。
慶陽挪了挪位置,轉過身來抱住靖國公,小小聲喚道:“明德……”
“嗯?”
慶陽並沒有說什麼,隻是一味地喚著:“明德……”
“我在。”
“明德……”
靖國公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