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所以他知道慶陽現下的反應代表著什麼——
她在害怕。
畢竟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待會就要去麵對全然陌生的朝臣。
靖國公安慰她,輕聲哄道:“不怕,就算你什麼都忘了,不還有我在嗎?我一定會一直在你身邊……”
噗哧一聲突然響起,是利刃紮透衣服布料與皮肉的聲音。
靖國公抱著慶陽的手臂突然就收緊了,力道很大,直接將慶陽身上平整的衣服勒出了皺痕。
“……慶陽?”
靖國公的聲音染上了遲疑和困惑,他微微低下頭,正好對上慶陽長公主通紅的雙眼。
在他們之間,一把匕首被慶陽長公主握著,直直捅入了靖國公的腹部。
慶陽長公主仰著頭,問他:“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沙啞的聲音不複剛剛的清澈,帶著輕微的顫抖,一開口,便讓眼眶裡滿滿的淚溢出,順著臉頰滑下。
靖國公始終都沒有放開長公主,哪怕剛剛被她捅了一刀,他的第一反應也是將長公主抱緊而非推開,此刻看到了長公主的眼淚,他更是沒有去管自己受傷的腹部,而是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問她:“慶陽……你恢複記憶了?”
長公主沒有回答,靖國公卻自己想到了答案:“是尋醫閣對嗎?”
他用藥讓他的慶陽忘卻過往,尋醫閣又讓她回想起了一切。
果然——
“我當初不該因為尋醫閣無害,就對其放任不管的。”
秀隱山和長夜軍他都有插手左右,唯獨尋醫閣與世無爭,隻專心治病救人,他就從沒管過,現在看來是他錯了。
長公主閉了閉眼,用力咽了咽,然後才道:“你到現在想的,還都隻是這些嗎?”
靖國公:“我隻是想讓你得到你想要的。”
“我不想!”長公主嘶吼道。
“這是你想要的,你和我說過,我記得的。”靖國公說著,有血從他唇角溢出,可他卻像是感覺不到,隻低頭用自己的額頭抵住慶陽的額頭。
長公主猛地愣住,突然就想起那年自己難得因做錯事被太後責罰,安明德來找她,卻因無法幫她而向她承諾,以後一定要讓她做太後那樣尊貴的女人,絕不會再讓她受委屈。
當時的太後還是皇後,行事還是要看先帝的臉色,於是她便說,皇後沒有皇帝尊貴。
之後她便將此事忘了。
廢帝在位時,她也一心隻想著救出當時還是三皇子的陛下,知道了詔書上是陛下的名字,也隻想著讓陛下登位。
直到陛下瘋魔,不管不顧地對廢帝餘黨甚至是與廢帝有關的人趕儘殺絕,就連不曾參與奪嫡的廢帝母族的外祖家都因此受到了株連,導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未央與長夜軍更是背負無數罵名,她才在無法接受中,起了要奪位以匡扶社稷的念頭。
可原來那並不是一切的開始,正真的開端,遠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早。
長公主的眼淚流得更加凶了,她抓著安明德的衣襟:“我不想了,明德……我現在不想了,我錯了我不想了,你把母後還給我好嗎,你放過她的孩子好嗎?”
靖國公輕笑:“可是已經晚了,慶陽。太後死了,康王死了,陛下也死了,就連清河公主的丈夫也死了,他們都死了。”
長公主幾乎要被這個現實給逼瘋,她喉頭發出哽咽,眼淚不停地落下,揚起的脖頸如同被獵犬咬住的將死的白天鵝,脆弱而淒涼。
她爆發出一聲哭嚎,淒厲的哭聲中,句句泣血道:“我好恨!我好恨自己為什麼要遇到你!!為什麼要招惹你!!我恨!!我恨啊!!!”
長公主這副模樣終於嚇到了靖國公,他慌亂地想要擦掉她眼睛裡不停溢出的眼淚,卻怎麼也擦不完,嘴裡甚至還依舊哄著:“不哭,慶陽不哭了,不要哭。”
長公主猛地將他推倒在地,撲在他身上,拔出他腹部的刀,舉起後用力落下,一刀一刀,插進她曾經依偎過無數次的胸膛。
濺到她臉上的血與淚混到了一塊,靖國公從頭到尾都不曾反抗過,隻在意識即將遠去之時,費儘最後的力氣抬起手,拂去她臉上的眼淚,不停往外溢血的口中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
“慶陽……不要哭啊……”
一瞬間,就像是回到了那個午後,被罰跪的慶陽倔強地覺得自己沒錯,就算哭得淚流滿麵身體顫抖,也死死地梗著脖子不願低頭。
從摘星樓密道偷偷跑進皇宮的安明德蹲在她身邊,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哄她:“慶陽,不要哭啊。”
慶陽的匕首落在了地上,她低著頭看著安明德漸漸失去光彩的雙眼,再一次,痛哭出聲。
門外君葳與君蕤背對著大門,握緊了對方的手。
許久之後,門被人從裡麵打開了。
君葳和君蕤一同轉身,看到了脫去杏黃色外袍,摘掉了身上頭上所有首飾,長發披肩,並用水將妝容全部洗去的母親。
洗去妝容的長公主其實有一張溫婉素淨的臉,隻是不想在朝堂之上被人小看,自己本身走的也是激進的路線,這才會總是把妝畫得特彆濃,讓自己看起來極具攻擊性。
如今洗淨鉛華,她不再介意自己真正的容貌,並等候許久的君葳和君蕤道:“在此處等我。”
君葳與君蕤:“是,母親。”
長公主去看了陛下。
她早就知道了夏衍與君鶴陽的籌謀,所以她知道陛下一定還活著,可她一想到安明德剛剛的話,還是不放心,就去了安置陛下的地方。
那是皇宮內一處及其偏僻的宮殿,沒有出入口,隻能從泰安殿的密道進去,是太後曾經用來偷偷安置夏夙的地方。
她進去之後就見到了坐在屋外石椅上的陛下,畢竟那一劍其實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凶險,陛下不過是在被送入後殿之後就被迷暈掉包了,死的那個是假扮成皇帝,會用龜息功假裝自己沒了氣息的長夜軍。
陛下醒來後,長夜軍們不敢見他,就一個個都躲了起來,整個宮殿看起來隻有皇帝一個人。
看到長公主,皇帝因失血過多變得慘白的臉上出現了笑容,勾起的嘴角滿是嘲諷:“皇妹好能耐。”
長公主微微低下頭,就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小孩,不敢辯駁。
皇帝卻沒這麼輕易就放過她,而是問她:“皇妹接下來打算如何,是殺了我?還是要將我囚禁一輩子?”
慶陽飛快地抹了抹沒忍住掉下的眼淚,聲音有些沙啞地問:“你……你是怎麼想的?”
皇帝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我?”
他嗬笑一聲,語氣近乎平靜道:“我是怎麼想的?我想治理好這個國家,讓社稷永昌,百姓安居樂業。我還想等我老了之後,就把這個江山交給我費心培養出來的孩子,讓他繼續我沒走完的路,而我就帶著素素遊曆山河,把我剩下的時間都交給她,作為年輕時候沒時間陪她的補償。可是我想你們就能讓我做到嗎?你們不能,我也不能,早在九年前,就什麼都不能了。”
素素便是皇帝的原配發妻,長公主記得她,知道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可她死了。
慶陽咬著唇,雙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衣服,不敢再說一句話。
皇帝對長公主的悲痛十分厭倦,現在的他,除了對當年有關的人和事,其他任何事情都無法激起他心中的半點波瀾。
長公主花了許久止住自己無法控製的情緒,然後說:“我會儘力,實現皇兄你的心願。”
皇帝雖然奇怪這話是什麼意思,卻也懶得多問,反正還能怎麼樣,最差不過是死罷了。
長公主說完就離開了宮殿,回去找了君葳和君蕤,要帶他們去德麟殿。
安明德已死,君葳和君蕤想要皇位的心思也不如最開始這麼強烈,君葳詢問母親,能否讓母親來坐那個位置,反正假詔書上寫的,也是她的名字。
長公主略略低頭,回了一句:“我不敢。”
這個皇位誰都能坐,就她不行,因為她不敢。
那把龍椅之下因她埋葬了太多人,她怕。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