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日如金,她借著那淡金色的餘暉細細撣拂著女兒衣裳上的褶皺:“你哥哥現在在警署做事,輪不到媽媽管教,隻有一個你,才十九歲,又是姑娘家,媽不操心你操心誰,不過是白囑咐幾句,總嫌我囉嗦。”
虞紅豆抬起雙臂環住母親的脖頸,含笑微微後仰,認真打量著母親的臉龐,不一會,佯作驚訝道:“喲媽您少操點心吧,您瞧瞧,您眼角這的紋路又深了,照這樣下去,三花牌雪花膏也不管用了。”
虞太太果然被這句話引開了注意力,急忙推開女兒,對著桌上的小菱花鏡,仔細睃著說:“瞎說——”
虞紅豆忍笑踱到門口說:“媽您慢慢瞧吧,我下樓去看看哥哥和周嫂,周嫂買菜都買了一個小時了,還不見回來,哥哥麼,最近這些拆白黨到處犯事,他捉人恐怕都來不及,晚歸也不奇怪。”
虞太太回頭衝著門外道:“天快黑了,到堂子門口看看就回來,彆耽擱太久了。”
虞紅豆應了,剛走到客廳,正好碰到周嫂進屋,看樣子收獲頗豐,左手韭黃,右手小蔥,胳肢窩下麵還夾著一小袋麵粉。
“咦,周嫂你回來了。”
周嫂連忙擋在虞紅豆麵前,壓低嗓音說:“小姐這是要出去?”
“去迎迎哥哥,順便買點烘山芋晚上吃。”虞紅豆把手搭在把手上,“怎麼了周嫂。”
周嫂眼色裡有興奮的意味:“使不得小姐,外頭有人,這時候不好出去的。”
虞紅豆大感好奇,忙也跟著壓低嗓門:“什麼人?”
周嫂把一堆東西放到桌上,指指樓上說:“還能是誰,三樓那個女人唄。”
這時候虞太太早聽到動靜出來了,聽了周嫂這話,臉不由得一沉。
三樓那位邱小姐,是百樂門的名舞女,雖說是交際花,一向卻很守規矩,出入從不招搖,更不往家裡帶不三不四的男人,正因如此,鄰裡之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彼此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聽周嫂眼下這語氣,這位邱小姐難道領回來人了?要真是這樣,為著紅豆,這房子無論如何賃不下去了。
周嫂神神秘秘地說:“剛才我回來,在樓下撞見一個年輕人,穿件白襯衣,斯斯文文的,長得喲那是真俊,就不知為什麼在打聽三樓那個邱小姐,我正好路過,就給那個人領了路,越看越覺得這年輕人眼熟,後來一想,這人不是紗業巨子麼,好像是姓賀。”
“紗業巨子?”
“那個紗業大亨賀孟枚的二公子啊,上一回大少爺拿回來的報紙我還看到過,說這人係留德學工程回來,學問模樣樣樣出眾,就不知為何一回來就卷入那樁——”
虞太太極嚴厲地大咳一聲,冷而硬地發話:“周嫂,灶上煨著牛肉,火候應該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要不要關火,順便再去洗點青菜。”
周嫂連忙閉緊嘴巴,往廚房去了。
虞紅豆也聽說過那樁新聞,出於好奇,明明感覺到背後來自母親的兩道灼灼目光,仍悄悄打開門,往外頭看去。
就見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間站著兩個人,暮色朦朧,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樣,單覺得他身形秀拔,偶有一句兩句傳來,嗓音低沉清冷,顯得非常年輕。
略說了幾句話,邱小姐便扭著纖腰款款上了台階,一下子擰亮回廊裡的路燈。可是就在這時候,那男人卻低下頭去點煙,仍未讓虞紅豆看到正臉。
她興趣頓失,在母親的注視中回了裡屋,一邊走一邊伸懶腰說:“哎,明天就要回學校上課了,我複習功課去。”
到了臥室,她伏在西洋彩繪玻璃窗前,閒閒地往下看,本意是瞧哥哥,不想卻看到了一輛自行車,那車停在一樓彭裁縫鋪家門口,約有五六成新,被鋪子裡射出的橘黃色燈光一照,整個車身都泛著啞而鈍的金屬光澤。
她想了一想,樓裡並無其他新來的客人,那麼這輛半舊自行車隻可能是那位賀公子的。
她簡直驚訝,近日風氣浮誇,人人恨不得把“闊”字寫在額頭上,手裡略有點錢的,譬如買辦明星之流,動輒洋車出行,像這等輕車簡行的富人,還真是不多見。
她歪頭思索了一會,見哥哥還未回來,便彎腰到床下拖出一個紙箱,翻出數月前的一宗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