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乃是一份名氣不大的花邊小報,新聞則是三月前的舊新聞。
標題寫著:“古有鄆縣武金氏,今有滬上美嬌娥。某貴戶因叔嫂不倫,險釀家庭慘劇。”
通篇未點名道姓,然而從行文中透出的一鱗半爪,不難猜出所指的是那位紗業大亨賀家。
譬如“該縉紳共兩兒兩女,大小姐及大公子乃是原配所出,而後兩名子女,則係繼妻所生”。
又:“大公子去年登報聲明結婚,婚禮在卡爾登大酒店舉行,當日名流雲集、車馬駢闐。”雲雲。
隨後便筆鋒一轉,寫道:“大公子這位嬌妻原與二公子是同學,雖身嫁大公子,心卻暗係二公子。二公子留洋回國後,叔嫂二人日夜相對,為舊情所觸動,終至暗通款曲。此事被大公子所偵知,大公子大怒之下,拔槍欲射殺愛妻,幸而及時為人所勸,未鑄成大錯,然二人婚姻已如裂帛,斷難存續,兄弟更是自此反目。”
文章比照鴛鴦蝴蝶派的寫法,筆底生花、活色活香,哪怕隔著鉛墨,仍能感受到撰寫者噴灑而來的飛沫。
桃色新聞向來為人所好,何況出自這種數一數二的縉紳之家,在得爆這樁醜聞後,這家報社的報紙一夜之間便名聲大噪、人人爭相搶購。
紅豆家裡的這一份,還是哥哥從樓下彭裁縫家討來的,但哥哥當初找來這報紙的目的不是為了看賀家的桃色新聞,而是為了一樁上麵的尋人啟事。
事隔三月,紅豆先不理會那尋人啟事,單看這樁賀家新聞,簡直處處經不起推敲。
比如這位多情嫂嫂如果真心喜歡小叔子,一年前為什麼要嫁給大哥?當今社會講究鼎故革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早不流行了,賀家較之其他富戶,走的又是文明路線,倘若對方小姐不願意,斷沒有強娶的道理。
且報上說賀二四年前便留洋了,今年才回來,如果真與嫂嫂有舊,他為何不趕在去年舉行婚禮前回國,偏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飯,再行偷雞摸狗之事?
捧著那報紙,她嘖嘖搖頭,人們在聽到這種糟汙的新聞時,往往偏聽偏信,哪怕這文章漏洞百出,也懶得計較真偽,以致以訛傳訛,最後赤舌燒城,估計當初看了這則新聞後,不管賀二公子如何自證,人人都認定了他跟嫂嫂有不倫之戀。
不過該小報並未風光太久,沒幾日便宣告關張,而撰寫文章的記者為了暫避風頭,連夜想要逃離上海,怎料人剛到車站,便被人逮住悶頭夯了一頓,骨頭都被夯斷了好多根,不用想也知是賀家授意下所為。
更諷刺的是,周嫂說,在這樁醜聞爆出之前,賀家為了祝賀二少爺留洋回來,曾在好幾家報紙上登載了賀雲欽的博士全身照,認真算起來,街頭認得賀雲欽的人不算少。
想來後來出事後,這位賀某人不管去哪行走,都少不了被人指指點點,然而剛才匆匆一瞥,紅豆又覺得這人出入都很泰然。也不知是真措置裕如呢,還是覺著自辯無用,索性破罐破摔。
紅豆在推敲好玩的事情時,由來是天馬行空、自由揮灑,用聖約翰大學林牧師的話來講,“這孩子有點惡趣味”。關於這一點,紅豆自己也承認。
正想得樂不可支,就聽底下嚓啦一聲,似是有人出來了。
她本就懶散地斜倚著窗口,聽得這聲音,眼睛不由往下飄去。
就見一個高挑男人下了台階。
誠如周嫂所說,這賀雲欽上麵穿件西式白襯衣,底下一條西裝褲,行動間挺拔簡利,不見半點紈絝習氣。
隻可惜從窗口往下看,隻能看到他的頭頂。
他徑直走到自行車邊上,並不立即上車,而是站在鋪子前的路燈下,一聲不響地吸著煙。
又過得片刻,他忽然掐熄了煙頭,抬頭往樓上看來。
虞紅豆忙將上半身往後一仰,免得跟這人對個正臉。
一錯眼的工夫,隻覺得這人生得朗眉星目,比哥哥還年輕一兩歲。
等了一會,遲遲沒聽到賀雲欽騎車離開的動靜,她有些不耐煩,便借著窗簾的遮掩再一次往外看。
就見這人站在原地,似乎仍盯著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