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是窮小子,聽了白鳳飛的話,苦於拿不出錢,都一籌莫展,傅子簫因為巴結程冠之少爺得法,早在洋行裡謀了事,但他素日大手大腳,並未攢下積蓄,可他向來以口才見長,白鳳飛尚未到手,自是不舍她被人買去做妾,思來想去,便去遊說當時的戲班子老板——也就是現任老板的父親。
“因這人唯利是圖,傅子簫便對症下藥,說白鳳飛唱腔獨特,若是假日時日定會成為一方名角,倘若就此賣了,戲班子等於提前失去一株搖錢樹,無疑是樁虧本買賣。戲班子老板聽了有些意動,改口說不賣白鳳飛可以,但需拿千元大洋來抵資,不然還是要賣給那闊老爺。
“白鳳飛的身契在老板手裡,戲班子彆的沒有,打手養了一大幫,跑是彆想了,傅子簫便和陽宇天幾個整日琢磨弄錢的事,他們也曾跟家境相對較好的鄧歸莊借過錢,可是一千大洋在當時算筆極大的數目,即便富人都得斟酌再三,何況鄧歸莊一個學生。
“不久機會來了。富榮洋行的程老爺為了曆練兒子,將一筆重要的單子交給兒子程冠之,讓他去碼頭談生意,傅子簫本就常跟程冠之出入,見機會難得,便跟陽宇天商量了一個裡應外合的驚天主意,許奕山本不恥為之,但當時他正愁學費,聽傅子簫說那計劃說得天衣無縫,想必若是謹慎些,料也不至於露出破綻,何況傅子簫整天說‘富貴險中求’,許奕山和陽宇天都是窮怕了的人,架不住傅子簫整日遊說,很快便鬆動了。
“到了那日,傅子簫跟程少爺一起去碼頭,在碼頭足足待了三日,眼看船貨交割完畢,款子也到手了,晚上程冠之便欲回家,突然想起約好了要去春鶯裡看望潘姑娘(也就是紅豆的小姨),臨時又改了主意,未隨洋行的大隊人馬回家,而是另讓司機開車送他去春鶯裡。誰知開到僻靜處時,洋車輪胎碾過路上的鋼釘子,一下子拋了錨,車夫下去檢視,被人一棍子夯暈。
“傅子簫咋咋唬唬跳下車,兩下就被打得頭破血流,程冠之嚇得不輕,這才看到車前頭來了兩個高壯的蒙麵大漢,看樣子是拆白黨來打劫的,為求保命,忙主動拿款子出來,誰知剛將錢拿出來就被賊給敲暈了。
“程冠之醒來時已是半夜,身上款子早被一掃而空,傅子簫和司機仍昏迷不醒,隻得掙紮著起來給洋行打電話求救。程老爺趕來後,原疑惑過傅子簫和司機,調查了一番未果,加之當時的確有不少拆白黨搶錢,遂打消了疑惑,程冠之又說傅子簫自小跟隨他,對他最是忠心,何況三人中唯有傅子簫受傷最重,程家便將傅子簫送到醫院,每日延醫用藥,好好的將其將養起來。
“三人這一番籌謀下來共搶得五千大洋,除去給白鳳飛抵資的一千大洋,還剩四千,算起來在當時是極燙手的數目了。傅子簫還在住院,許奕山和陽宇天便提前將錢分作四份,加上白鳳飛,一人得了一千。鄧歸莊某天來找許奕山討論學問,正好撞上許奕山和陽宇天喝酒,見桌上的下酒菜空前豐盛,詫異之下打趣說前些日子還要借錢,這才幾日,竟這般闊綽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時許陽二人臉色都變了,鄧歸莊前幾日在報上見了富榮洋行少爺遭劫的事,說來就在春鶯裡附近,賊匪共兩個。事後回家,他想起許陽二人的反應,老覺得這件事太湊巧,但怎麼也不敢將他向來佩服的許奕山跟這種宵小之輩才有的行徑聯係在一起。
“經此一事,白鳳飛暫且算是解了圍,然而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難保下回不會再有糟老頭打她主意,當時她所接觸的這些男人說,隻有鄧歸莊模樣體麵,家境也殷實,雖聽說有個小女朋友,但畢竟未婚配,聽鄧歸莊對玄幻之事感興趣,便搜腸刮肚編些古怪奇譚引鄧歸莊來找她,有意勾引他。丁小姐為了這件事跟鄧歸莊吵了好幾回架,鄧歸莊一心要研究玄術,認為丁小姐是無理取鬨,自不肯退讓。白鳳飛伺機趁隙,更是想方設法用各種稀奇題目絆住鄧歸莊。
“這邊傅子簫養好傷出了院,第一時間來找許陽二人討錢,不料他們未跟他商量便將錢分作了四份,當下便勃然大怒,說出主意的是他,提前鋪墊洋行的是他,受重傷的也是他,憑什麼才得一千?硬說他該獨得兩千,剩下兩千給他三人分。吵了幾日眾人都不肯退讓,左右鄰居耳目眾多,這事畢竟見不得光,四個人隻得去附近少有人去的女子中學商量重新分贓的事。
“在他們吵著分贓時,洋行少爺程冠之跟潘姑娘(紅豆小姨)談了一段時間戀愛,又轉頭去追求一家綢緞莊老板的女兒,潘姑娘想找程冠之當麵說清楚,程冠之避而不見,這晚潘姑娘回家,突然想起同住春鶯裡的傅子簫是程冠之的隨從,傅子簫定會知道程冠之平日的行藏,便去找傅子簫。路過中學時恰好看到傅子簫跟人進校,潘姑娘一心要找程冠之討說法,便也跟著進了學校,找到學校頂裡頭的教室時,正好聽見傅子簫幾個正說分贓的事,潘姑娘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前些日子程少爺遭打劫竟是傅子簫的主意。
“傅子簫幾個見此事敗露,當即嚇破了膽,尤其是傅子簫,若是讓程老爺知道當日之事是他一手策劃,定會將他剁了丟進黃浦江喂魚。許奕山原還掙紮,可是一想起此事若經曝光,他必定身敗名裂,書是彆想再念了,一輩子隻能做個下等人,幾人於是跑出教室將潘姑娘捉住,本想拿錢堵潘姑娘的嘴,可是又怕她遲早將這事告訴程冠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來了繩子,合力將潘姑娘活活吊上房梁。”
紅豆聽得又悲又怒,捂住嘴低叫一聲,虞崇毅本性溫吞,竟也激得紅了眼圈,小姨死時他十三四歲,早是記事的年紀,小姨死時,外婆哭天搶地的那份悲慟,他到現在仍曆曆在目。所謂感同身受,由來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可到了此時此刻,兄妹倆竟能體會嚴夫子的那份切膚之痛,
屋子裡沉肅無言,賀雲欽待兄妹二人情緒稍有平複,這才沉聲道:“四人將紅豆小姨縊死後,手忙腳亂收拾現場,出來的時候,白鳳飛看見教室前頭樹底下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是個女學生,且背影極熟,認出是鄧歸莊的女朋友丁小姐,便對幾人說:會不會是丁小姐來春鶯裡找鄧歸莊,無意中闖進了中學。
“說起來丁姑娘來得次數極少,傅子簫幾個根本認不得她,隻有白鳳飛因為鄧歸莊的緣故記住了丁的相貌。幾人本就心虛,唯恐丁小姐目睹了他們的殺人經過,接下來幾日簡直度日如年,後來鄧歸莊來找他們時,許奕山便有意將話引到丁小姐身上,鄧歸莊因為維護丁小姐的名聲,並不肯多言,他們打聽來打聽去,隻知道她姓丁,連她在哪家中學念書、家住何處都不知道,更無從知道她父親原來並不姓丁,想去找丁小姐,卻半點頭緒都無。
“後來丁小姐果然再未來找過鄧歸莊,幾人愈發害怕,尤其是白鳳飛,怎麼也不信丁姑娘會甘心心上人被人搶走,故認定丁姑娘目睹他們行凶才不敢再來春鶯裡,就算丁姑娘未看見凶案現場,但潘家為了小女兒自殺的事幾次去洋行找程少爺的麻煩,眼下正鬨得不可開交,若是日後將此事鬨上報紙,難保丁姑娘不會疑心到他們身上。
“幾人越想越不放心,索性開始跟蹤鄧歸莊,跟了幾日,有一回撞上丁姑娘來春鶯裡找鄧歸莊,沒說幾句兩個人又吵了起來,丁姑娘氣得直哭,鄧歸莊負氣之下走了,這幾人趁丁姑娘落單,將其捂昏了,趁夜深,用之前的法子,將其吊到女子中學教室的房梁上,既然仵作檢不出前頭潘姑娘的死因,自然也檢不出丁姑娘的死因,這種法子算來最穩妥不過。
”次日鄧歸莊得知丁姑娘自殺的消息,隻當丁姑娘是因為他的緣故尋了短見,悔恨得險些病死,好不容易病好,心灰意冷去了北平。
“嚴先生了苦等了幾日,終於等來了仵作的驗屍結果。丁姑娘跟潘姑娘一樣,均是自縊而亡,生前未受外傷,亦不曾遭侵犯。嚴先生在女兒死前已經猜到女兒談戀愛了,但因為女兒瞞得太嚴,兩口子始終不知道那後生是誰,女兒死後,兩口子在女兒房間翻了許久,在床下翻到一雙42碼的男式鞋樣,記起女兒之前去過幾次春鶯裡,懷疑那後生住在春鶯裡,除了認真搜羅此前幾月關於春鶯裡新聞的報紙,還將現場撿到的長樂牌煙頭小心保存下來。
“事後他拿著女兒的照片去春鶯裡打聽,可是丁小姐來得太少,鄧歸莊又有意顧全她名聲,鮮少有人見過丁小姐。嚴先生怕再打聽下去打草驚蛇,隻得每日都去春鶯裡打轉,遇到戲台子搭戲的時候,便假作聽戲,到台下聽戲的人中找尋跟女兒年紀相當的年輕人。
“如此過了數月,他開始懷疑許奕山,因為許奕山曾在南洋公學念書,生得又相貌堂堂,而且因為跟露露百貨千金談戀愛,馬上要議婚了。他便猜,會不會正是因為許奕山移情彆戀,所以女兒才自殺?核對許奕山的鞋碼後,他馬上打消了這個疑問,因為許奕山腳上所穿是43碼鞋,並非42碼。一乾後生中,嚴先生又注意到相貌出眾的傅子簫和陽宇天,然而陽宇天穿44碼,不合條件。傅子簫雖是42碼,但言行委實上不得台麵,想來女兒不會心係這種人。
“因為調查女兒的事,他曾撞見過這幾個後生同白鳳飛一齊去女子中學,但他當時怎麼也想不出這幾人為何要害女兒。而且據他這幾月搜羅到的報紙,女兒出事前,春鶯裡僅有兩樁新聞算起來不尋常,一樁是富榮洋行程少爺遭劫之事,一樁便是潘姑娘自縊案,巧的是,潘姑娘聽說曾跟程少爺談過戀愛,而且死的地方也有煙頭,潘家人為此還曾去洋行找過麻煩,可是任嚴先生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這會跟女兒的死有什麼關係。
”他事後在春鶯裡足足調查了一整年,隨著戲班子遷至旁處,能搜羅的線索越來越少,隻得暫且按下。
“半年前鄧歸莊因母病起了調回上海的念頭,托人找到嚴夫子,想請嚴夫子開具一封介紹信,鄧歸莊當年跟丁琦談戀愛時,丁小姐常提起她父母,鄧歸莊始終認為她父母是上海大學的教書先生,丁琦姓丁,父親自然也姓丁。所以在初次拜訪聖約翰的教授嚴夫子時,他根本沒意識到嚴夫子就是丁琦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