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英快病死了。
孟屏兒默默地想。
這幾天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兒少。鴇母巴不得她早點兒死, 似乎是怕劉月英過病氣給自己,她自己沒去看過劉月英一次,隻叫龜公和孟屏兒她們輪流給口吃的, 給口水喝。
這番做派無疑是盼著她早點兒自生自滅了。
這一天,輪到孟屏兒提著食盒推開暗室的門走進去的時候, 差點兒倒吸了一口涼氣,丟了食盒大叫出來!
暗室裡麵蠕動著一團東西。
遍體膿瘡, 眉發脫落, 整個人如同一顆樹瘤累累的老樹,身上的腐肉脫落在地上成了蒼蠅們的盛宴。
饒是這樣,那東西竟然還沒死!
它已然失明,抬起那瘤子累累的臉,茫然地看向了門口。
“……月、月英姐。”孟屏兒哆哆嗦嗦道。
它道:“是屏兒麼?”
緊跟著仿佛就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一般, 嘶啞著嗓音道:“救我,屏兒, 救救我。”
“替我叫大夫來好不好。”
它一說話,甚至就有潰爛的腐肉往下掉。
孟屏兒嚇得幾欲魂飛魄散。
在這一刻, 她的言語模糊了起來, 嗓音遲疑了起來,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隨便說了些什麼, 將食盒往地上一放,飛也般地拔步跑走了,將那細微的□□隔絕在了身後。
……
她、她究竟做了什麼啊?
回過神來,孟屏兒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抱著頭無不痛苦、自責地想。
剛剛她竟然就這樣選擇了逃避!!
要回去嗎?
她站起身,可剛往前邁出一步, 淚水就不自覺地,撲簌簌地順著臉頰往下落。
她想拔步往前,腳步卻像在地上生了根。
門口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女孩兒們互相抱怨著進了屋。
小玉仙渾身酒氣,啐了一口,罵道:“真是晦氣!”
“碰上那些個老賊。”
少女氣鼓鼓地,搖搖擺擺,踮踮地回到了屋裡,一雙金蓮小腳濕漉漉的,沾滿了酒液。
一想到剛剛這雙繡鞋被人用來作酒杯盛酒,做客傳吟,美其名曰“金蓮杯”小玉仙就惡心得幾欲想吐。
再來多少次,她都覺得這些把玩她小腳的,自詡文人墨客的老殺賊怪惡心。
將這雙往下滴著酒液的鞋換下,小玉仙驚訝地看了眼孟屏兒,“屏兒,你坐這兒發什麼呆。”
孟屏兒勉力笑了笑,隨便找了個話頭,“你們今日的書念了嗎?”
小玉仙聞言,渾身一僵,露出心虛之色,撒嬌似地道:“還沒呢,今兒不想念。”
“誰想念書啊,累死了。”
前段時間,她們被《鏡花水月》一激,起了血性,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念書識字,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可是日子一長,就又紛紛嫌棄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漸漸地,暴露出那好吃懶做的嬌嬌軟骨頭性格了。
在這綠楊裡待久了,聲色犬馬,就連骨頭也都被酒液浸酥了,想要在這一時半會間醒悟過來,又談何容易。
念書又不是能三兩天速成見結果的,缺少正向的反饋,還不如討嫖|客歡心來得實在。
孟屏兒心裡歎了口氣,眼神黯淡了不少。
想說些什麼,動了動唇,卻什麼都沒說。
一會兒想著劉月英,一會兒又想著小玉仙,這一天下來她精神恍惚,神思不屬。
輪到她接客倒酒的時候,竟然將酒盞打翻了。
套間裡本來是推杯換盞,樂嗬嗬的,忽地安靜了下來。
忽地,一個喝的醉醺醺的,趁著酒興站了起來,一把拽住了孟屏兒,啪啪打了兩個耳光。
“小|淫|婦,眼睛瞎了不成?!”
孟屏兒嚇得趕緊跪了下來,可她這般軟弱的姿態,反倒惹得套間裡眾人精神大振,紛紛呼好。那人熱血上頭,一腳蹬在她肚子上,又拽著她頭發迫她抬起臉來。
拳頭如雨點般砸落在身上。
孟屏兒咬牙忍著,嘴裡幾乎快忍出血來。
那人一拳一拳砸在她身上,砰!砰!砰!
每砸一下,孟屏兒心中的怒火就燒得更旺一層。
她在質問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隻能這樣,擔驚受怕,任打任罵。
為什麼!!
燒得她渾身發顫,麵色發紅,嘴唇抖個不停,熱血在血管中呼嘯,在燒,燃燒,沉默即將衝破血肉,呼嘯而出。
在那人又要踹她臉的時候,孟屏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了麵前的人,搖搖晃晃地沾站了起來。
那人沒想到她會反抗,猝不及防險些摔了個趔趄。
卻沒生氣,反倒驚訝地笑起來。
套間裡都笑起來,指著她笑彎了腰,好像看到了什麼新鮮事。
那人哈哈笑著又撲了上來。
孟屏兒死死咬緊了牙,與他扭打在了一起!!
套間裡的人從大笑,再到驚愕,終於慌了神。
無他,隻因為孟屏兒如今的模樣簡直宛如惡鬼!
她像是一頭猛獸衝出了牢籠,瘋狂地撕咬著麵前的人,心中翻滾中的唯有對血液的渴望,她掄起椅子一通亂砸。
砸,將麵前所有東西都砸碎,砸儘!
她摟住杯盞盤碟,劈裡啪啦地統統砸在地上,搶過花瓶砸在牆上。
她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他們就像是為為她助興的模糊狂舞的鬼影。
套間裡的人被她這狀若癲狂的模樣嚇到了,竟沒一個敢往前一步,隻敢暴怒地站在原地大吼大叫著鴇母的名字。
“人呢!都死了不成?!瘋了!都瘋了!!”
鴇母終於得了消息,她麵色大變,也差點兒被孟屏兒這視若瘋魔的樣子給嚇住了,忙指揮身邊兒幾個龜公上前拿住她。
那幾個龜公也猶豫了。
孟屏兒朝鴇母衝了過去,鴇母尖叫:“快!快拿住!”
那幾個龜公強忍著懼意上前,剛一上前,就被披頭散發的孟屏兒抓住,又撕又咬。
痛得他們又甩又踹又跳,忙中狠狠往她肚子上踹了幾腳,又賞了幾個重重的大耳刮子。
孟屏兒這才虛弱地跪倒在了地上,咯血不止。
龜公這才走上前來,拽著她的頭發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她拖出了滿地狼藉的套間,一直拖到了那間暗室裡,和劉月英關在了一起。
孟屏兒的神智忽地清醒了,她躺在暗室冰涼的地麵,蒼蠅環繞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試探。
她聞到一股接一股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道。
如今,我也在這裡了……她想。
她從前多怕會像月英一樣流落到這間暗室裡,可等她被關了進去。忽地,什麼也不怕了。
原來,她最害怕的結局根本不值一提。
原來,這一切都沒什麼恐怖的。
……
小玉仙真是嚇瘋了!
她聽說屏兒瘋了,她突然發了瘋,打了客人一頓,又將套間裡的東西一通亂砸,就連鴇母也被嚇得變了臉色,看著餘下來的小玉仙她們就像看到了□□,她沒了心情追究,匆忙躲到閣樓上去了。
“會死的,這回完了,屏兒會死的,咱們也沒好果子吃了。”女孩兒們慌亂地擠在了一起,抽噎著。
眉眼間流露出一陣慌亂,一陣驚恐,一陣物傷其類,兔死狐悲的痛苦。
李三姐強自鎮定下來,眉毛一揚,裝模作樣怒瞪道:“說什麼喪氣話,總有法子的。”
其實心裡也七上不下,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等老鴇緩過來又要怎麼遷怒、折騰她們,又要怎麼對付孟屏兒。
女孩兒們哭道:“可我們也湊不齊錢給月英、屏兒治傷啊。”
是了。
李三姐微微一怔。
她們哪裡來的錢!需知這鴇母對她們的錢財把控得極死,在這上麵耍儘無數花招,常故意引誘她們多多借錢,
她們問鴇母借錢也可以,但那是利滾利的錢,還不起,那也行,那就質押身子!
扒皮似的,嫖客給的金銀錢財不歸她們,隻歸窯子裡所有。
長此以往,那真真是陷在無窮無儘的債務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也出不來綠楊裡的大門。
屏兒如今被關進了暗室,這是想拖死她了!
“屏兒的家裡人呢?誰去遞個信?”
小玉仙咬牙道:“不行不行,她從沒說過家在哪兒,再說了,她肯替她那沒用的哥哥這樣攢錢,她家裡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找那欣欣子吧,我們找那欣欣子。”
“找他救她出來!我看他與屏兒的關係最好了!”
“不知他願不願意借出點兒救命錢周濟一二。”
此提議一出,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可是、可是,我們又不知他是個什麼秉性!僅憑幾封信,也斷定不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呐!”
“萬一他挾恩相報……”
說到這兒,又忍不住哀哀哭了起來。
“那……那總要試試的。”小玉仙深吸了一口氣,“難不成隻能這樣等死?”
……
手上這封信,字跡笨拙而淩亂,言語顛三倒四,能看得出極為生澀。
然而就是這平鋪直敘,毫無技巧的言語,卻看得張幼雙一陣觸目驚心!
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著這春暉閣外的陽光明媚,蟬鳴聲聲,還有點兒恍神。
手上捧著的這一封信,就好像是隔絕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