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院落裡。
寧如深又坐回了菩提樹下的台階前。
他腦中反複回蕩著剛剛聽到的那幾句話,又想起李無廷對他的那些好來。點點滴滴,細細密密,全是不動聲色的。
什麼都做了,但又什麼都沒說。
他就想起軒王說:李無廷什麼事都讓自己擔著。
李無廷沒有妻嗣,又不要旁人。
這麼斬釘截鐵、一聲不吭地隻選了自己,要是最後連他都不在了……
李無廷不就成孤家寡人了?
寧如深想著,腦海裡已經浮現出李無廷人到暮年登高望遠,日暮下形單影隻,晚風吹過他花白長發的場麵……
他頓時心酸得不行,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正在這時,就聽院外一陣動靜。
寧如深忙縮回眼淚擦了擦,李無廷已經從院門口走到他跟前。
他轉頭,畫麵還有些揮之不去。
李無廷目光落去,話頭頓了下,“……你在想什麼?朕好像從你眼裡望儘了自己的一生。”
“……”寧如深趕緊眨掉,“沒有。”
李無廷默了默,按過他微紅的眼角,“哭過?”
寧如深剛壓下的情緒又翻湧上來,他把腦袋往李無廷懷裡一埋,掩住麵上的神色:
“一刻二十五息沒見到陛下,想他!”
跟前的胸口起伏了下,像是笑了。
李無廷心情明朗,低眼捏捏他的脖頸,“粘人了,挺好。”
寧如深想著剛才聽到的那番話,有一堆話滾在自己喉頭,正醞釀著該怎麼和李無廷開口,就聽頭頂落下一句:
“殿後準備好了,陪朕去拜拜母妃吧。”
他心跳一促,拱起來,“嗯?”
…
供奉長明燈的大殿也不是第一次去了。
整壁長明燈火光搖曳,交織成一片莊重神聖的爍金。嫻太妃的長明燈已奉在台前,還擱了一方紅帕在前麵。
寧如深隨李無廷到了供奉台前。
他看著嫻太妃那盞靜靜灼燃的長明燈,竟然有了幾分局促和緊張感。
李無廷輕聲,“籍證。”
寧如深回神應了聲,從懷裡拿出籍證文牒遞給李無廷。
李無廷翻開看了眼,沒說什麼,隻是在看到祖籍時沒忍住笑了下。
寧如深,“……”
接著他又提筆,在上方添了二字:如深。
李無廷寫完將籍證放在長明燈前,斂了神色專注地看向那一燭燈火:
“母妃,兒帶個人來給母妃看看。”
寧如深心口撞了下,望向李無廷。
對方側顏沉靜,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說。輕描淡寫的一句,把他放在了一個舒適又安心的位置上,背後深重的意義全都自己扛了。
可李無廷明明什麼都知道。
又一直怕他走。
怎麼都不知道在這時候耍點心眼子?
寧如深眼眶又熱了起來。
身側李無廷拜完,偏頭輕催了句,“來打個招呼。”
他就深吸了口氣,望著跟前仿若有靈的長明燈,鄭重地俯身一拜:
“臣寧如深,見過嫻太妃娘娘——”
“請太妃娘娘放心,臣會一直陪在陛下身邊。”
李無廷似是一震,抬眼看向他!
一手“啪”地握住他拜下的手腕,像是想要止住,卻又實在忍不下,說不出。
話都哽在喉頭,指節收緊到發顫。
寧如深呼出口氣,又拜了一拜,轉頭看向李無廷。對視間,他眼眶還紅紅的,也不知李無廷會怎麼想。
會明白他的意思嗎。
片刻,握著他的那隻手滑下來,同他十指緊扣。
李無廷喉頭一攢,深深看了他眼,隨後緊牽著他的手朝嫻太妃的長明燈齊齊拜下。
·
出了殿門。
寧如深一眼就見淨喜遠遠站在那頭,好像有話要對他說。
兩人的手還緊緊拉在身側。
李無廷轉頭似輕鬆,“你去吧。”
“……”寧如深看了眼絲毫沒有想讓他去的那隻龍爪子,捏了捏說,“陛下也一起去吧。”
李無廷眉間稍鬆,失笑,“胡鬨。”
說完鬆開了他的手。
寧如深瞅著他的神色,伸手回牽了下,帶了點令人安心的意味:
“陛下等我,我很快就回。”
“好。”
寧如深便轉身尋去了那頭。
…
他跟著淨喜到了一處安靜的望台。
四下無人,唯有金葉紅楓綴滿陽台邊沿,秋葉窸窣,半掩著遠處的京城皇宮。
寧如深看著淨喜的麵容,想起剛才聽見的那番對話,正要開口,淨喜便說:
“施主都已經聽到了。”
他心歎了聲大師果然很神,“嗯。”
淨喜微微一笑,問出了和上回一樣的話,“施主可想回去?”
想。但是,“我現在更想留下。”
淨喜笑意不改地看著他。
寧如深吸氣,“我已經答應了嫻太妃娘娘,會一直陪著陛下。況且……”他轉頭,自半山腰的望台看出去,小半片京城就在腳下——
這是他傾注了心血去保護和建立的大承。
是李無廷要給他的最好的大承。
他已經在這裡紮了根,他在這裡有了家。
寧如深想著,腦海中又浮現出李無廷那兩聲堅定的“朕不要旁人”。他心潮推湧著,也一如那般毫無猶豫地又說了一次:
“我要留下。”
望台上安靜了片刻,風過金葉。
淨喜恬淡地彎唇,“善。”
寧如深說完,忽而警覺,“我不會突然被送走吧?”
“貧僧說過,來此就是緣分。隻要施主不想,誰也無法斷了這道緣。”
他鬆了口氣點頭,“多謝大師。”
看淨喜似乎沒有話要講了,寧如深道了聲彆便離開。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望台邊。
淨喜望向天際,抬手道了聲“阿彌陀佛”,輕笑自喃:“施主還遠不到離開之時,陛下也再非煞星孤龍……”
身後,越過幾座金紅殿宇。
千年菩提間的紅巾隨風躚動,宛如千萬條紅線。後山鐘鳴悠悠,傳過雲靄林間。
“難得啊…”淨喜合掌,“讖言已破。”
·
出了望台,寧如深飛奔去找李無廷。
到了剛才的殿後,李無廷還等在原地。見他回來,薄唇一抿,神色似有些緊繃。
像是想問什麼,卻又顧及著他。
寧如深蹭回他跟前,“陛下。”
李無廷默了默,終究沒忍住委婉道,“母妃……善解人意。你若還有什麼話,可以再去同她說兩句。”
說什麼,改口嗎。
寧如深說,“沒什麼要說的了。”
李無廷目光微灼,落向他。
寧如深就輕輕勾了下他的手,眼熱耳也熱地彆開頭道,“臣…我不是已經答應過母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