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日曆翻到了2003年5月中旬。
袁晴遙上學不帶卷筆刀了,鉛筆禿了就借林柏楠的用,用完再幫他削鉛筆,這成為了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魏靜每天早上出門前會檢查袁晴遙的書包,看看書本文具帶沒帶齊。
頭幾次,她還提醒:“遙遙,卷筆刀忘記帶了!”
“不帶了,我用林柏楠的!”
“你這孩子,自己有還用彆人的?”
“嘿嘿,這是秘密!”
魏靜不知道女兒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不是什麼大事,就隨袁晴遙去吧。
有了改變的不止袁晴遙一人。
林柏楠從剛入學時人人憐憫、受人嘲笑的“傻子”,搖身一變成了大名響亮亮的“天才”,原因很簡單——
期中考試了。
林柏楠是全班唯一一個考了“雙百分”的學生。
二年級的數學試卷考一百分並不難,細心點就行,難拿滿分的是語文,因為要寫小作文。文字是主觀的,是有瑕疵的,除非好到無限接近於完美,才有可能拿到滿分。
林柏楠的滿分作文在老師間傳閱了一番。
小馬老師揀著寶了似的,一從辦公室出來就把他的試卷掛上了班級的展示板。
袁晴遙去展示板“拜讀”了林柏楠的作文。
他的作文,每行都有她沒見過的陌生詞彙,雖然認不得,但看起來很高級的樣子。
她的數學也考了一百分,語文考了九十六分,是個爸爸媽媽聽了會把她親親抱抱舉高高再獎勵一袋大白兔奶糖的成績。可當看到林柏楠的兩張試卷都用紅筆畫上“一根油條兩個雞蛋”時,她還是忍不住羨慕了。
“林柏楠,你寫作文有什麼竅門嗎?”
“多看書,彆天天抱著電視看動畫片了,笨蛋。”
“好嘛……”
總之,一戰成名。
不能走路也不愛說話的轉學生真的不是傻子,他是個聰明的小孩。
馮胤懿一幫人的霸淩行為隨著期中考試結束也徹底啞了火。
壞學生雖壞,但又不傻,心裡再不爽,他們也不敢欺負班裡成績第一名的學生,那可是老師和家長的寵兒!
於是乎,小惡魔的魔爪伸向了袁晴遙。
由於保護了林柏楠,袁晴遙被馮胤懿盯上了,最近一個月,馮胤懿總在她的身邊晃悠。
趁她不備之時,他扯過她的頭發,掀過她的裙子,在她後背貼過寫著“我是豬”字樣的紙條,在她的鉛筆盒裡藏過毛毛蟲……
林柏楠以為袁晴遙會哭,可她的反應遠出乎他的意料——
被扯頭發,她就扯回去;被掀裙子,她就扒馮胤懿的褲子;她也在馮胤懿的後背貼紙條,她貼得更多;蟲子從來都嚇不到她,她端著文具盒去小樹林把毛毛蟲放回大自然,反手便去柳樹上捉觸角長長、外殼硬硬的天牛,塞到馮胤懿的書包裡。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令人大開眼界的勇敢,她似乎什麼都不怕。
不害怕不代表不生氣,每次被捉弄,她都氣得小臉紅撲撲的,彷如一個沾了番茄醬的糯米團子……
這便是馮胤懿喜歡上了欺負袁晴遙的原因。
她的反應愈是有趣,對方就愈是起勁兒。
八九歲小男孩的心理,林柏楠再清楚不過了,可他不打算告訴袁晴遙,他要她繼續生氣到臉頰像圓滾滾的皮球,繼續占據馮胤懿的注意力,這樣“壞蛋聯盟”才不會再來騷擾他。
年紀雖小,卻已經學會耍心眼了。
5月隻剩下短短的尾巴,快要從日曆上溜走了,“六一”兒童節在萬“孩”期待下即將乘著糖果船如約而至。
為了給祖國的花朵們慶祝節日,學校每年會舉辦文藝彙演,每個班級至少準備一個節目,形式不限,演出當天學生們可以邀請家長前來觀看。
除此之外,學校每年還會策劃一場出行活動。去年,全校師生包場看了電影,今年則計劃大家一起去近郊公園郊遊。
各個班級如火如荼地籌備著節目。
袁晴遙所在的二年二班去年表演了詩朗誦,今年換新的節目。
根據教學經驗,沒有一兩個月的練習時間,二年級的小朋友跳舞很難跳得整齊。
於是斟酌良久,小馬老師最終敲定了今年的六一節目:大合唱,再配上幾個簡單的舞蹈動作,她打算讓全班同學參與。
彙演倒計時一周,活動課改成了音樂課,體育課最後十分鐘的自由活動時間也被排練占用了。可孩子們並不覺得有所損失,他們積極地投入練習,一天唱十遍也不覺得煩。
小小年紀,快樂是最容易的事,一花一草、一音符一曲子都能樂此不疲地玩上半天。
當然,林柏楠不包括在內。
大合唱、文藝彙演、公園郊遊……
和“六一”兒童節有關的一切活動,他都抗拒。
他不想登台演出,不想暴露在舞台上,不想在眾目睽睽下展示自己是個坐輪椅的可憐小孩。更彆提郊遊了,他在平地上都推不動輪椅,坑坑窪窪的草地隻會讓他越發寸步難行。
周遭的同學眼裡話裡全是對兒童節的濃烈期待,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火熱。
袁晴遙和葛冉心連郊遊帶什麼零食都商量好了,還用小本本記了下來,以免買了重複的。
無法融入的熱鬨將落寞和無助儘數放大,人群讓一個人的孤獨顯得更加孤獨。
他是唯一的局外人。
從排練的第三天起,林柏楠請假了。
一請就是三天。
*
餐桌前,林柏楠低頭戳著米飯。
他右手戴著輔助用的手套,手套隻有半截,掌心的位置設計了一個插口,將勺子柄插入其中,即使手指沒有抓握能力也可以自行使用勺子。設計者的巧思沒帶給林柏楠便利,因為蔣玲不讓他偷懶。
“想吃飯就自己用右手握著勺子。”
這是蔣玲在他出院回家的第一天起就定下的規矩。
自那以後,“用左手吃飯”、“把勺子插進輔助器的插口裡”被定性為偷懶的舉動,在用餐時明令禁止。
看著林柏楠像刨土一樣翻動著碗裡的米飯,林平堯將一隻剝了殼的蝦放進兒子的碗裡:“沒胃口嗎?”
林柏楠沒急著吃,停頓了十來秒,他抬起頭和林平堯對視,童稚的聲音聽上去無比冷靜:“我不想上學了。”
老師教的知識比“1+1”還簡單,他提不起興趣聽講,再說,幾百號學生,少他一個又能怎麼樣?反正學校裡沒人在意他,也沒有他在意的人。
“不行!”蔣玲一口否決。
“為什麼這麼想?是學校裡發生什麼事了嗎?”林平堯用手撫了撫蔣玲的手背,示意她先聽聽孩子的想法。
林柏楠的目光朝蔣玲的方向遊移。
媽媽嚴肅的表情,打破了男孩原本堅定的語氣。
有頃,他慢慢開口說道:“我不喜歡學校,學校很無聊,沒意思……我不能在家自學嗎?不需要老師教我我也學得懂。”
父母二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微微的歎息。
蔣玲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
她和林平堯都是高知分子,對他們而言,教兒子義務教育所學的知識綽綽有餘,況且兒子又聰明,不需要人教都能自學成才,所以,在送林柏楠去學校前,蔣玲也掙紮過……
可是林平堯說得對,人終歸是要步入社會的,林柏楠不可能一輩子被保護起來。
“隻是因為覺得學校無聊才不想上學嗎?”林平堯繼續打問,聲色和神色一樣柔和。
“……對。”自尊心強又嘴硬的林柏楠沒有選擇說實話,“覺得無聊”隻是他不願上學的理由之一。
“評判一件事是有趣的還是無趣的,取決於你看事情的角度。如果覺得老師講的知識太簡單了,覺得上課無聊的話,可以多觀察觀察周圍的同學,看看他們都在做什麼,總能發現一兩個有趣的人,一兩件有意思的事。”林平堯笑了笑,手指指向眼睛,“學校不缺有趣的事,缺的是發現有趣的眼睛。”
林平堯很少講大道理,他覺得許多道理隻有親身體悟過後才能明白。在兒子的成長曆程中,比起說教者,他更希望擔任一個為兒子出謀劃策的角色。
“這個學期先好好去學校上學,去找找看身邊有趣的事。如果學期結束了還一無所獲,如果到那時還是不想去學校的話,我們再商量之後的事。好不好?”林平堯拍了拍林柏楠的肩頭,仿佛在替他撣走心中的悶悶不樂。
“……好吧。”林柏楠不情願地答應了。
蔣玲瞪了林平堯一眼,她擔心萬一兒子到時候真的不去上學了該怎麼辦?
林平堯卻淺笑著遞給她一個胸有成竹的眼神,然後,他從盤子裡拿起蝦,剝殼,再放進林柏楠的碗裡。
心裡雖存擔疑,但蔣玲也加入了剝蝦陣營。
蝦是林柏楠為數不多喜歡吃的食物。那時的他,右手手指還做不了剝蝦殼這麼精細的動作,吃蝦需要彆人幫忙。
很快,蝦肉在他的碗裡堆成了小山。
“楠楠,你明天真的不和同學一起郊遊嗎?如果你想去的話,爸爸休假陪你去。”盛著蝦的盤子見底了,林平堯一邊擦手,一邊詢問道。
“不去。”林柏楠毫不遲疑地回答。
“不去也好,去了還不安全!”蔣玲也擦乾淨了手,轉頭對著林平堯說道,“明天下午我沒課,我帶楠楠去你們醫院做個檢查,他這兩天老說不舒服,不是頭疼就是肚子疼的……”
林平堯洞悉一切的眼神穿過鏡片落在林柏楠的臉上,小男孩目光閃躲,低下頭扒拉起了碗裡的飯。
他撒謊了。
他沒有不舒服,更沒有生病,他就是不想去學校,才謊稱這裡痛那裡痛的、需要在家休息。
“再觀察幾天吧!這兩天多喝點熱水。”林平堯扶了扶眼鏡,沒有拆穿兒子的小伎倆。
“好吧。你是醫生,聽你的。”
林柏楠暗暗鬆了口氣。
“咚咚咚。”
門廳處恰時傳來敲門聲,蔣玲起身前去開門。
門打開的同時,熟悉的甜軟之音飛入耳朵,不用看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了:“蔣阿姨好!”
方才喘口氣的林柏楠又匆忙把蝦往嘴裡塞。
不能讓她看到!
要是讓那個餓死鬼看見了,他就沒得吃了!
袁晴遙站在門口,藕節般白潤的手臂端著一籃子水果:“媽媽讓我來送草莓和橙子!”
親戚家寄來了草莓和橙子各一大箱,魏靜讓袁晴遙跑腿給林家送去一些,再探望探望三天沒去學校的林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