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眯著眼睛甜絲絲地笑,她畫著厚重又滑稽的舞台妝,煞白的小臉上鑲著一張違和的烈焰紅唇。
小男孩身體和麵龐都緊繃著,也半眯著小鹿眼,他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看不出那抹笑容是發自內心的還是不情不願的,眉間的褶皺訴說出他內心的彆扭。
他手臂上的星星貼紙,如小女孩所言,在昏暗的背景裡發散出一圈幽靜的綠光。
“哎呀,閉眼了!”蔣玲瞅了眼照片,招呼孩子們再拍一張。
“不拍了!”林柏楠嚷嚷道。
“再和我拍一張嘛!”
“一張就夠了。”
“蔣阿姨說閉眼了!”
林柏楠假裝沒聽見,袁晴遙的小手還揪著他的衣袖,他板著臉推開她的手,無視她眼巴巴的懇求:“再見,我要睡覺了。”
那一天,最終還是隻拍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林柏楠受傷後拍的第一張照片,也是他們自記事以來的第一張合照。
那一天,小小的林柏楠忽覺兒童節好像也沒有那麼糟糕,學校也不是什麼如死水一潭的地方。
也是在那一天,他還發現了一件事……
那個誰見了都要誇一句“可愛”的小女孩,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可愛。
文藝彙演後又過了兩天,林柏楠複課了。
複課第一天,班長急不可耐地跑來跟林柏楠“下戰書”,說要和他進行一場男子漢之間的五子棋對決。
林柏楠還聽說,班長這幾天上學,書包裡都背著棋盤和棋子,就為了等他回來和他一決高下。
那結果呢?
林柏楠完勝。
班長不服氣地讓媽媽給他報名了少年宮的五子棋培訓課程,說等到學有所成之日,再王者歸來,一舉打敗他!
林柏楠聽聞表現出沒所謂的態度,他沒那麼容易輸,這點信心他還是有的。
不服氣又不死心的還有一個人,那便是袁晴遙。
袁晴遙每天晚飯後都來找林柏楠下棋。她每天鬥誌昂揚地來,垂頭喪氣地走,離開前還學著電視劇裡的人物撂下一句狠話:“你彆高興的太早,下次我一定贏你!”
林柏楠則咂咂嘴,回她一句:“你好大的口氣。”
說好下次讓她的,但勝負欲旺盛的小男孩一次也沒讓過。
*
送走了兒童節,氣溫勢如破竹般節節攀升,天空中的那顆大火球一天比一天燒得滾燙。
炎炎夏日,各式各樣的冰棍自然成為了消暑佳品。一到課間十分鐘,小賣部擠滿了人,冰櫃前更是人頭攢動,孩子們連從冰櫃冒出的冷氣都恨不得多吸上幾口。
小賣部裡還有一個搶手貨,小浣熊乾脆麵。
倒不是乾脆麵有多麼吸引人,孩子們想要的是隨包附贈的卡片。
這種新穎的營銷方式在當時的小學生間掀起了熱潮,一個係列一百多張卡片,誰要是能集齊全套,走路隻管橫著走。
二年二班有將近一半的學生在集卡,集那兩年最火的《三國風雲錄》係列,全套共121張。那段時間,經常能在教室看到有人買麵、拆袋、拿卡、再扔麵的場景,玩物喪誌地收集卡片。
袁晴遙也是集卡大軍中的一員。她從去年冬天就開始收集了,不過她買來乾脆麵從來不浪費,老老實實地吃乾淨。
最近一個月,學生們集卡的興頭更為高漲——
校門口小賣部的老板娘辦了個抽獎活動,集齊三國全套卡片的人可以去參加抽獎,說是獎勵豐厚,應有儘有,頭等獎是一個最新款的遊戲機。
活動看似劃算,但其實是小浣熊要出新係列卡片了,老板娘趁此去一去舊款庫存。
當然了,那個擺在獎品台中心位的遊戲機,誰也不可能抽得到。
課間,袁晴遙一手拿著半根棒冰,一手唰地一下將一摞卡片一字排開:“林柏楠,給你瞧一瞧我的戰利品,一共120張!我現在隻差最後一張了,集齊之後就能去小賣部抽獎啦!哼哼,我厲害吧?”
她翹起唇角,語氣很是得意。
“厲害。”
胃口真厲害。
他瞥了她一眼,心中暗自加了一句。
她眉眼彎成一條弧線,幾秒後,又換上一副低落的表情:“但是這最後一張卡好難收集!我問了很多人,大家要麼沒有這張,要麼不願意和我換……”
轉過頭,她用渴望的眼神盯著他:“林柏楠,我缺一張特彆卡‘赤壁懷古’,你有這張卡片嗎?”
“我不玩這些,無聊。”
聞言,袁晴遙蔫蔫地塌下身子,又忽地打雞血一樣挺起身板:“隻剩最後一個辦法了!我問了小賣部的阿姨,阿姨說買一整箱乾脆麵絕對抽得到我想要的卡!”
她眼裡燃起鬥誌:“我要攢錢,我要買一整箱乾脆麵!”
林柏楠難以理解,墨黑的眸子裡帶著幾分看傻子的意味:為了一張毫無意義的卡片,至於去買一整箱乾脆麵嗎?嘖,小孩子就是好騙。
“林柏楠,等我買了一整箱乾脆麵,你幫我一起吃好不好?”
“我才不要吃。”
“幫幫我吧,不能浪費糧食!”
“你求我。”
“求你了!”
“好吧,勉強答應你好了。”
“林柏楠,你說我會不會抽到遊戲機呀?要是抽到了,媽媽不讓我玩怎麼辦?可以先放你那裡嗎?你可不許偷玩啊……”
她嘰裡呱啦地做著美夢。
他左手撐著下頜,無語地盯著她粉嘟嘟的小臉,可盯著盯著,他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定格在了她手中吃了一半的棒冰。
喉珠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吞了口口水。
好熱。
他也好想吃冷飲,但是不可以。
抿了抿乾巴巴的嘴唇,他的眼睫和心情一同低垂了下來……多麼微不足道的願望,卻在殘酷的現實麵前無法被滿足。
對於脊髓損傷患者而言,喪失行動能力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無法自主解決大小便,更無法控製,萬一一個不小心讓腸胃受涼導致拉肚子的話……
場麵怕是一片狼藉。
況且,住院的頭兩年,為了抗開放性骨折造成的傷口感染,外加消炎消腫、緩解疼痛,林柏楠快把抗生素當飯吃了。
身體各器官還在冉冉生長的年紀就遭到了莫大的藥物壓力,肝臟和腸胃不停地轉呀轉呀,已經疲累到超出負荷了。他現在的腸胃功能異常脆弱,他不能著涼,更不能吃涼的東西。
但是他現在真的好熱……
欲值盛夏的天氣,他上衣裡麵穿著硬邦邦的腰托,用來支撐他軟弱無力的腰腹,好讓他坐穩並坐久一點,而且,彆的孩子都換上清涼的短袖短褲小裙子了,他還穿著長袖長褲。
不是家長要求他保暖,是他自己硬要這麼穿的。
原因呢?
為了不被彆人看到他青黑色的胳膊肘。
他是個愛乾淨的小孩,胳膊肘發黑不是因為不講衛生,而是因為趴太久造成的皮膚色素沉著。
受傷第一年,脊柱骨尚未愈合,他坐不起來,整日不是躺著就是趴著。到現在也一樣,他不能坐太久,回家儘量趴著,他需要給臀部和大腿後側減壓,不然皮膚會壓出褥瘡。
所以他才不願意穿短袖,爸媽勸也不穿,更不可能穿短褲露出不能動彈的雙腿。
設想一下,如果黑乎乎的胳膊肘被同學瞧見了,不知會怎麼看待他,尤其是馮胤懿那幫家夥,必定把“不洗澡”、“臟”、“臭”、“惡心”之類的詞砸在他臉上。
怕被人誤解和嘲笑,隻好在炎炎烈日強撐著說自己不熱。
以前想方設法想要與眾不同的男孩,如今連一點點小小的不同都要小心翼翼地掖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