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夜深雪厚。
裴家宅院極大,從春華堂走回撫仙閣,要近半時辰才能到。
林驚枝貼身伺候的丫鬟,就晴山和剛剛提拔上來的綠雲兩人,身旁連個力大的能攙扶的婆子都沒有。
這些日來,她早就因在春華堂照顧病中周氏,身體勞累虛弱得厲害。
可偏偏雪上加霜,今日晚間又跪在冰冷寒涼地磚上許久。
雙膝早就痛沒了知覺,單薄身子上緊裹的披風,披風厚重被大雪浸得像泡在水中濕透了的淤泥,沉得厲害,奇寒透骨不見半點暖意。
哪怕有晴山和綠雲兩人同時攙扶,顆腳下的積雪沒過腳踝,每一步林驚枝都走得格外艱難。
出了春華堂主院後,林驚枝再也支撐不住,膝下一軟直直朝雪地裡摔下去。
晴山凍得雙眼通紅,自己都站不穩了,還要咬著牙死死的攙扶著她。
帶著哽咽的嗓音,沙啞道:“少夫人您再堅持堅持,就快到了。”
“奴婢扶您回去後,讓婆子燒了熱水好好泡一泡,身子就暖和了。”
林驚枝動了動沉得像灌了鉛的雙腿,眸底壓著冷色,撐著晴山的手努力站起來。
一旁的綠雲同樣凍得不輕,她手裡提著的燈籠,被風雪吹得不住地搖晃,眼中的滿滿的不忿。
“晴山姐姐,少夫人在春華堂受了那樣大的折辱。”
“表小姐和二姑太太回去時,太夫人吩咐一群的丫鬟婆子護著,就怕她們著了半分風寒。”
“可少夫人要回撫仙閣,無論是太夫人還是大夫人,竟沒人吩咐外頭伺候的婆子門路上幫襯一下。”
“少夫人就是因為平日太和善了,才會被她們這般忽視。”
綠雲年歲小,心思淺,想的什麼就說了,自然藏不住事。
她話音落下後,才注意到晴山正朝她使眼色,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雖然少夫人在府中不受長輩待見,是裴家人儘皆知的事,可她這樣直白說出來,不就是拿了刀子直捅少夫人的心窩子。
綠雲懊惱不已,聲音都帶上哭腔了:“少夫人,奴婢不是誠心的。”
“奴婢隻是替少夫人感到委屈。”
林驚枝看著慌張不已的綠雲,她想到了前世的自己,也是這般謹小慎微,生怕僭越半步,惹得長輩不喜。
可到頭來,她們隻會越發覺得她好欺辱。
林驚枝自嘲一笑,因寒冷而攥緊指尖,將細嫩掌心摳出重重紅印,既然已無路可退,那就不必再小心翼翼,即便最後頭破血流不得善終也無妨。
這般想著,林驚枝停下腳步,鬆開扶在晴山身上的手,就要解開身上礙事的披風。
晴山大驚上前製止:“少夫人,這披風萬萬解不得。”
林驚枝搖了搖頭,淡淡解釋:“這披風外邊的毛料沾了雪,就化在上頭,外頭吸飽了水,厚重臃腫。”
“我若不脫了,大家都走不快。”
晴山依舊不同意:“奴婢力氣大,可以提著披風下擺,若是解了寒氣入體那可得了。”
林驚枝扯唇笑笑:“脫了我們能快些,我病了不礙事,你們若是病了,撫仙閣還有誰來照顧我。”
晴山似被說服,不再阻止。
林驚枝巴掌大的小臉早就凍得不見任何血色,她抬起通紅一片沒了知覺的指尖,毫不猶豫解開披風上的綢緞軟扣。
披風落下瞬間,朔風砭骨,刀尖似的碎雪落到她的身上,那種血肉被凍住,每走一步和每一下呼吸,都如同針紮一般的刺骨的寒。
而距離撫仙閣的那段路,依舊遙遙無期。
就在林驚枝一行三人,快被風雪埋沒的時候。
小徑風簷下,有一人,一身與雪同色的大氅,緩緩走進。
一柄青傘,一盞孤燈,漫天雪屑。
男人頎長身形似散在風雪中,又像落雪而來的九天仙君。
一眼,林驚枝就認出了,那人是裴硯。
她陷在風雪中的雙腿僵冷在原地,掛著白霜的眼睫微微垂著,有些遲鈍眨了眨,格外淡漠倔強的眼底透著一絲不解。
“郎君。”
晴山和綠雲回過神後,兩人同時一喜,朝裴硯行禮。
裴硯已大步走到林驚枝身前,他眉眼被風雪吹得愈發的淩厲涼薄,冷白的頜骨緊繃。
唇角抿著的弧度,令人不敢妄猜他此刻喜怒。
林驚枝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劇痛令她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毫無知覺的指尖在衣袖中微顫。
下一刻。
裴硯解開身上厚厚大氅抖開,不由分說直接裹在林驚枝身上,從頭到腳,連頭發絲都不曾露出絲毫。
大氅內獨屬於裴硯身上的雪後青鬆般的旃檀冷香,伴著他身上的滾燙炙熱的氣息,林驚枝隻覺天旋地轉。
緊接著裴硯修長有力的手臂,已經穿過她凍得僵冷的腿彎,毫不費力把她打橫抱起,護在懷中。
訝異從林驚枝那雙帶著一層氤氳寒氣的烏瞳內一閃而過,她被大氅裡暖和的氣息一裹,緊繃了數日的心,不由自主漸漸鬆弛下來,似被安撫般,在裴硯懷中緩緩失去了意識。
隻有那雙帶著抵觸而掙紮出來的掌心,隔著衣裳無意識撐在裴硯胸膛上,胸腔震動,是他有力的心跳聲。
裴硯垂眸,瞧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眸,落在林驚枝那凍得通紅的指尖上。
雙手微蜷的弧度,如白玉染上寒梅壓出的花汁,三分嬌媚,七分誘|引。
裴硯眉心緊蹙,往撫仙閣走的步伐不自覺加快。
這一夜,撫仙閣內注定不眠。
林驚枝是昏睡中被裴硯抱進耳房浴桶。
大氅垂地,衣裳扯落,脂玉般的嬌嫩肌膚在昏黃燭光裡,因受凍許久突然遇熱,陷於繚繞水霧中平添幾分妖冶緋色,她背脊似有花開,豔麗得令人移不開眼。
晴山和綠雲從未有過的緊張,哪怕同身為女子,她們的視線都不敢輕易落在自家主子身上。
約莫一刻鐘後,林驚驚漸漸有了意識,她纖長睫毛顫了顫,似要醒來。
裴硯眸色平和,淡淡從她背後掃過,遣了丫鬟出去,親自用乾淨布巾裹緊林驚枝,然後抱回床榻暖著。
炭盆、地龍還有湯婆子都準備充足,哪怕早有預感,但到後半夜,林驚枝身體依舊燒得滾燙嚇人。
她這一病,可畏是來勢洶洶。
小廚房裡燉著的湯藥,連著幾次湯藥灌下去,也不見任何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