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踏出的步伐一收,驟然回頭瞧不出任何情緒的漆眸牢牢鎖在林驚枝身上。
她不閃不避,與他對望。
“除了莊子後方的山林不許去,莊子四周你若想走一走,就讓孔媽媽和侍衛山蒼陪同。”
“我把山蒼留下。”
林驚枝聞言垂了眼眸,視線落在裴硯腰間門配的長劍上,朝他盈盈福了一禮:“那夫君快去快回。”
“莫要忘了妾身的紅狐皮子。”
等裴硯離去後,林驚枝先吩咐孔媽媽和晴山等人把莊子裡能點的燈籠都點起來,用了晚膳後,讓晴山和綠雲陪著,美美在耳房裡泡足了一個時辰,她才暈乎乎起來。
屋裡有燒地龍,還放了銀霜炭盆,晴山怕她夜裡冷,還塞了一個湯婆子進衾被裡頭,可到了半夜林驚枝依舊被冷醒。
等挨到天蒙蒙亮時,林驚枝就起來了。
“少夫人怎麼起得這般早?”晴山一邊給林驚枝梳頭,一邊有些不解問道。
林驚枝翻著妝奩放著的簪子,她難得挑了個素淨的遞給晴山:“今日戴這個吧。”
“衣裳也挑一身素淨不打眼的。”
晴山微愣:“主子,這是要出去。”
“嗯。”
等林驚枝用過早膳後,侍衛山蒼已經等候在門外了。
他見林驚枝出來,趕忙上前行禮:“小的見過少夫人,不知少夫人要去何處。”
林驚枝理了理身上披風,語調淡淡:“去莊子旁的觀音寺。”
山蒼呼吸一頓,語調有些生硬:“少夫人,觀音寺到莊子一個來回至少要數個時辰。”
“雪大路滑,若是少夫人不著急,不如等少主子回來後,一同去?”
林驚枝早有預料,她視線慢悠悠落在山蒼身上,唇角勾著瞧不出喜怒:“你家少主子有他的正事,我自然不能耽誤他。”
“再說裴硯昨夜出門前,我也問了,能不能莊子四處走一走。”
一滴冷汗從山蒼鬢角流下,他僵直站著。
“晴山你和孔媽媽帶上東西,我們去觀音寺。”林驚枝施施然轉身,看也不看山蒼朝伺候的丫鬟婆子吩咐。
山蒼哪裡敢讓少夫人單獨去觀音寺,萬一路上出了意外他就算長十個腦袋也不夠抵。
馬車從溫泉莊子出發,趕在正午前在觀音寺的山門前停下。
鬱鬱青翠的鬆林被積雪覆蓋,寒風凜冽,吹得人臉頰生疼。
林驚枝卻像感覺不到般,扶著晴山的手小心走下馬車,抬眼四望,這林間門古刹寂靜無聲,高聳立於天地。
前世母親去世前,曾同她說,若是遇到無法解決的困難,就去觀音寺尋寂白居士幫助,可到死林驚枝都未曾去過。
“施主。”山門前守著的小沙彌從林子裡鑽出來的,身上落滿了碎雪落葉,小臉睡得紅撲撲的,一看就是在旁邊悄悄躲懶。
林驚枝瞧那小沙彌有趣,就讓晴山從荷包裡掏了幾顆糖豆給他:“今日寺中可是方便。”
小沙彌吃了糖豆,不忍拒絕:“施主是要尋人,還是拜菩薩?”
林驚枝笑著道:“不拜菩薩,請問這觀音寺中可有一位寂白居士?”
“你找白姨?”小沙彌把口中糖豆咬得哢嚓哢嚓響。
他上前拉著林驚枝的衣袖,悄聲道:“我師父說,昨日夜裡寺廟中來了貴客,本是不接待外客的。”
“但是姐姐是找白姨,我悄悄帶姐姐進山,絕不讓人發現。”
山蒼一旁聽著冷汗都下來了,四周靜得連聲鳥叫都沒有,更不見上香的散客,真要進去,也不知能不能把少夫人平安護送出來。
馬車停在觀音寺的山門外的鬆林下,小沙彌帶著林驚枝在極小的山道上,小心翼翼七拐八拐,穿過一片鬆林後,終於到了後院香客暫住的院落。
“姐姐先在廂房裡休息。”
“白姨今日下山給山下農家的婦人接生去了,小僧不知她何時能回。”
按照前世記憶,裴硯這一次至少得在外邊待四五日,林驚枝一點都不著急。
她笑著同小沙彌道謝,又從荷包裡拿了幾顆糖豆分給他。
豔陽從高懸於天,到落到地平線以下,隻留淡淡的餘暉。
山蒼守在門外,急得抓耳撓腮。
林驚枝用了齋飯,趁著屋外還有淡淡光暈,就帶著孔媽媽和晴山在廂房外的小院裡消食。
孔媽媽有些擔心:“少夫人,今夜不回莊子,若是郎君知曉,必定要怪罪少夫人。”
林驚枝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神色冷淡:“孔媽媽放心,我定會在裴硯回莊子前回去的。”
“孔媽媽若是覺得郎君那裡不好交代,媽媽可以和郎君如實彙報,平日我做事也未曾瞞著孔媽媽你。”
孔媽媽聞言,霎時麵色煞白,膝上一軟跪了下去:“少夫人,老奴並不是這個意思。”
“郎君對奴婢的要求,隻要好好伺候您的起居。”
“是嗎?”林驚枝唇角勾著,十分不信。
但她沒有要為難孔媽媽:“媽媽起來吧,地上寒涼,你萬一病了莊子裡誰來照顧我。”
這一等,林驚枝就等到了月落烏啼時分,她在睡夢中被晴山輕輕搖醒:“少夫人,寂白居士回來了。”
“少夫人可要去見一見?”
林驚枝眼睫一顫,猛地睜開了眼睛,眼角濕潤,也不知睡夢中看到了什麼。
竟愣愣呆坐在榻上,無法一下從那種厚重沉鬱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回來了是嗎?”林驚枝理了理微微有些淩亂的外衣,又用冰冷帕子敷了眼睛後,才起身去寂白居士住的廂房。
燭影幢幢,透著昏黃。
林驚枝一身鵝黃色繡折枝堆花小襖,同色撒花純麵百褶裙,巴掌大的小臉正是最嬌豔的年紀。在她推門邁進去的瞬間門,屋中有茶盞落地的聲音,十分突兀。
“殿下?”夫人沙啞如啼血般的聲音。
林驚枝一愣,抬眸望過去。
隻見一身居士打扮的中年婦人,已經是淚流滿麵看著她。
很快,她似乎回過神來,趕忙擦了擦眼睛:“枝姐兒嗎?”
“奴婢的小主子。”
寂白站在原地根本不敢上前,她哭得撕心裂肺。
林驚枝有些愣愣地還回不過神:“母親去世前,讓我日後若遇到難處,便來找您。”
“我並不知您和我母親的關係。”
寂白看了眼林驚枝身後站著的孔媽媽和晴山,不遠處還守著的護衛。
林驚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側身朝孔媽媽吩咐:“你們先在外頭候著。”
晴山不放心,有些猶豫。
林驚枝朝她搖了搖頭,晴山無法,隻得依言退下。
“小主子,受奴婢一拜。”
林驚枝根本阻止不了,寂白已經朝她恭敬跪了下去,額心觸地,行的是大禮。
“能同我說說母親嗎?”林驚枝坐在燭燈旁看她,眼中帶著疑惑。
寂白擦了一下眼睛,陷入漫長的回憶。
“少主子,奴婢原是你的母親,也就是月氏公主殿下身旁的侍女白寂。”
“當年你母親作為月氏公主與燕北皇室聯姻,中途遭遇伏擊十有八死,奴婢跌到崖底僥幸活了下來,等奴婢再尋到殿下時,殿下已經成了豫章侯府妾室,生下了小主子你。”
林驚枝有些出神聽著,她渾身一顫回過神:“所以我母親曾是月氏的公主?”
寂白點了點頭:“是,奴婢是負責照顧她身體的醫女。”
“當時奴婢身份不明無法進去,就按照殿下的要求,回到了這處救我一命的觀音寺,成了居士隱姓埋名生活。”
林驚枝指尖用力,幾乎摳破掌心,她深深閉眼,從未想過她的母親還有這樣的身份。
若日後裴硯登基,那她是不是可以想辦法逃去月氏,也不知日後是福還是禍。
林驚枝緩了許久的情緒,再抬眼時她眼眸前所未有的平和:“那白姨是跟我回府,還是暫居在觀音寺?”
寂白想了想:“奴婢身份不能暴露,以免給小主子帶去災禍,小主子若有需要儘管來觀音寺尋奴婢。”
林驚枝點了點頭,她也不久留,轉身推門離開。
寂白跪在窗前,目送林驚枝背影離開後,她久久凝視月氏的方向。
第二日清晨,林驚枝準備回溫泉莊子。
小沙彌口中嚼著昨日的糖豆,笑得兩眼彎彎:“姐姐要去殿中拜拜菩薩嗎?”
“小僧聽師傅說,昨日的貴客已經離開,佛前拜一拜,世世都如意。”
林驚枝往外走的步伐微頓,轉身望向高聳殿宇,慈眉善目的神佛。
她卻沒注意到,在一座極為高大的千手觀音後方,站著兩個身形高挑貴不可言的男子。
其中一人,漆黑眸色靜靜落在她身上,帶著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緊張,此人正是裴硯。
另一年長男人,眸光戲謔瞥向裴硯:“朕聽說沈家大姑娘來了河東郡。”
“沒想到一年多不見,沈家這位小姑娘倒是生得愈發好看。”
帝王頗有深意的視線,慢慢落在了林驚枝身上,抬手指了指,似笑非笑。
“不過是沈家長女而已,硯哥兒這般緊張作何?”
裴硯眸色一頓,很快掩飾過去,他抿著薄唇沒有說話。
帝王繼續道:“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你若與沈家長女兩情相悅,眼下也沒必要這般把人叫來河東郡,再偷偷摸摸帶到溫泉莊子裡藏著。”
“不過是休妻另娶。”
“也不知你半年前娶的那林家庶女容貌,可有眼下這位沈家嫡女半分?”
裴硯毫無情緒波瀾的漆眸,幽深半斂。
視線再次落回林驚枝身上,語調淡淡,似真的帶了幾分愛慕:“她人,自然是沒有眼前女子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