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貞二十二年,孟春三月。
驚雷劃破天際,藍色閃電照亮漆黑如墨的夜空,傾盆暴雨從天穹深處落下。
“枝枝。”裴硯從黑暗中猛地睜開了眼睛,聲音沙啞,渾身冷得像冰水中撈出一樣。
他記得分明前一刻,孤燈寒夜他自刎於林驚枝的靈牌前,鮮血從他喉間湧出,無論是十八層地獄還是魂飛魄散都是他應得的結果。
可他竟然沒死。
裴硯愣愣盯著屋中擺設,博古架上整齊擺放的書籍,桌案上燃了一半的燈燭,規矩擺放的筆墨紙硯,宣紙上有一行小字“元貞二十二年,三月初三。”
暴雨嘩嘩聲令裴硯頭痛欲裂,他極冷的視線掃過房中每一處,這裡分明是裴家老宅鬆楓林深處他的書房。
隻是前一刻他還在燕北皇宮,怎麼會忽然就回到河東裴氏。
裴硯冷白掌心撐著桌案站起來,忽地他目光驀然一頓,不可思議睜大了眼睛。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雙手根本就不是成年人的手掌,骨節分明的手背肌膚光滑細膩,並沒有後來在戰場上拿幾年裡受的那些猙獰傷痕。
“主子。”書房外傳來雲暮和山蒼的聲音,隻不過兩人語調稍顯稚嫩。
裴硯有些不相信狠狠咬了舌尖一口,鹹腥的鮮血讓他驟然清醒,疼痛告訴他眼前一切並不是他死後的幻覺。
他回到了河東,那他日思夜想的妻子枝枝呢?
恍惚也不過是瞬間,裴硯就已經迅速冷靜下來。
他微微發顫的指尖,拉開書房木門朝廊外問:“現在什麼時辰。”
“回主子,醜時三刻。”
“備馬。”裴硯克製住內心翻湧的情緒,朝山蒼吩咐。
大半夜的備馬?
山蒼不明所以,卻從小不是話多的暗衛,隻有雲暮喋喋不休在裴硯身後勸著:“主子。”
“外頭暴雨又是深夜,主子如果有什麼要事要辦,不如吩咐小的去。”
“夜裡寒涼,主子才病好不久,小的知曉裴太傅走了主子心裡難受……”
雲暮還想說什麼,裴硯卻突然朝他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那種舉手投足毫不掩飾的貴氣冷漠,壓得雲暮背脊發寒,白著一張臉後麵的話一字也說不出來。
裴硯盯著沉沉夜色,一雙眼睛卻亮得如星辰一般。
春雨落在他身上,冰涼的水珠從他深邃眉骨滑落,雙手掌心緊緊握著韁繩,馬蹄聲徹響幽靜街道。
他隻想再快些,恨不得立刻見到他在枝枝。
半個時辰後,他策馬在豫章侯府林氏門前停下。
裴硯身上單薄的衣裳已經被雨水浸透,用力就能擰出水來,可跟在他身後的雲暮和山蒼二人誰也不敢說話,誰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麼。
裴硯翻身下馬,也不管山蒼和雲暮震驚的表情,隻冷冷吩咐:“外頭候著。”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翻了豫章侯府的高牆,身形利落霎時就消失在雨幕中。
雲暮找了一個地方躲雨,悄聲朝山蒼道:“主子今夜有些怪異。”
山蒼點頭,接著又輕輕搖了搖頭:“主子做什麼有主子的道理,並不是我們能猜測的。”
林驚枝夜裡被暴雨聲吵醒,她輕手輕腳下了床榻,孤零零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坐在屋前的簷下,愣愣看著從天空上墜落的雨霧。
十日前,她阿娘病亡,豫章侯府主子草草辦了喪事,對她就不管不顧,好在府中還有個平日受了她阿娘恩惠的老媽媽,時常會對她照料些,平日也隻有晴山與她相伴。
林驚枝一想到她阿娘,不禁又紅了眼眶,大滴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就連哭她都不敢發出聲音,隻能悄悄低泣。
裴硯悄悄翻進豫章侯府後,他靠著曾經的記憶找了林驚枝住的偏僻小院落,好在這處足夠便宜,他就算肆無忌憚些也不會被人發現行蹤。
才穿過高大的牡丹花叢,他就看見廊下抱著雙膝孤零零坐著的小姑娘。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裡,全身悲傷與不安。
裴硯渾身僵冷,連暴雨什麼時候停了都不知道,他張了張嘴想要喊她,可這一刻驟然發現自己多麼的頹然無力。
他日思夜想的枝枝,現在年歲還小,而且根本就不認識他,他如果就這般貿然出現必定會被人當成登徒子,失了心中初見的美好印象,可就要這樣子離去,他又不甘心。
這一刻,就像是老天爺也軟了心要幫他一樣,忽然有隻貓兒從雨霧中竄出,渾身濕答答叫了一聲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可林驚枝還是被貓叫聲驚了一下,往裴硯站著的花叢深處看去。
“誰?”她聲音軟軟的,因為害怕有些發顫。
裴硯想了想,咬牙往前走了一步。
他有些狼狽,不敢看她:“你彆怕。”
林驚枝一張小臉霎時就白了,她檀口微張想要喊人,可立馬又反應過來她住的這處院子偏僻,就算鬨出極大動靜主院那邊伺候的下人也不一定能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