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淅淅瀝瀝的雨不知連著下了幾日,四下潮得厲害。
屋裡放了炭盆,窗子開了一絲縫隙,卻又怕風雨過大,另外拿了輕薄的絹絲在窗縫上蒙了一層。
“素兒……”帳幔中低低的咳嗽聲,伴著一聲淺淺的囈語。
裴漪珍努力睜開眼睛,朦朧視線落在不遠處八仙桌旁一盞豆大的燭光上。
漆黑中,隻留一抹微弱昏黃,如同她即將走到儘頭的生命。
“醒了。”
崔鄞州也不知在床榻旁站了多久,他立於黑暗中,寬大掌心握著裴漪珍枯瘦的手腕,看不出情緒的目光一顫,聲音嘶啞。
裴漪珍猛地睜開了眼睛,胸口急促起伏著,愣愣盯著崔鄞州許久。
她視力已不如之前,眼睛看到的隻有一團霧蒙蒙並不真切的虛影,但她確定那人就是崔鄞州。
“你來。”
“是為了送我最後一程?”
裴漪珍努力仰起頭,聲音微啞看著他問。
“漪珍。”
“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走到了眼下這一步。”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崔鄞州掌心驟收,握緊裴漪珍的手腕。
他雙眼刺紅,嘴唇乾澀,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一開口連聲音都是不受控製地哽咽。
裴漪珍掌心冰涼,她想掙開崔鄞州的手,可身上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她就像沉入了冰涼的湖底,身上唯一熱源隻有男人握著她手腕的寬大掌心。
過了許久,裴漪珍終於有了些力氣,她努力撐著身體想要坐起來,略有些空洞的視線一眨不眨落在崔鄞州身上。
其實太不太清也好,至少她瞧不見他臉上的神情,目光也能更為大膽放肆些。
其實她也想知道,明明青梅竹馬也曾相許一生,她和他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般疏離冷淡形同陌路。
隔著霧蒙蒙的一團,裴漪珍指尖一顫,猛地推開崔鄞州,然後是劇烈地咳嗽。
“珍兒。”崔鄞州手足無措,緊緊把她摟進懷裡。
他再也控製不住,通紅一片的眼眸裡,大滴大滴淚珠子從他眼眶滾落,砸在裴漪珍的手背上。
淚珠像是壺裡沸溢出的滾水,她指尖蜷縮身體顫得厲害。
明明早就一遍遍告訴自己,不愛了,放過他也放過自己,她早就是必死之人,又何必抓著那點過往互相折磨。
心口像被一隻手緊緊攥著,痛到不能呼吸。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裴漪珍口中湧了出來,她倒在崔鄞州懷中,本能握著他寬大的手掌:“鄞州。”
“我怕是不行了。”
“你記得你答應過我的。”
“對孩子好些。”
“護枝枝離開。”
裴漪珍說完,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濃黑長睫眨了眨,眼睛裡光芒漸淡。
崔鄞州顫抖著手,情緒臨近崩潰邊緣:“裴漪珍,為什麼。”
“自始至終,你心裡除了家族大義,你還有什麼,這些年我在你心中可有半分位置。”
“你不要我了,卻連最後心裡記掛著的都不是我。”
春夜裡的涼風吹開了蒙在窗縫上的輕紗,吹滅了屋中那一抹豆大燭光。
崔鄞州目光凝滯,唇齒顫抖,俯身輕輕吻了吻裴漪珍冰涼的唇。
這一刻,他才發現那些曾經不能輕易割舍的東西,相對妻子的死亡而言,是有多麼的無足輕重。
裴崔聯姻,本結的是兩姓之好,雙方卻因不相同的立場漸行漸遠。
春雷炸響,冷白的電光劃破天氣,淅淅瀝瀝的雨變成了傾倒而落的水幕,崔鄞州低吼一聲,心口像是被人挖空,曾經那些誤會若能說清,他能多體貼她些也不至於如今下場。
“素兒。”
“去往宮裡遞信,少夫人走了,太子妃娘娘該來送她最後一程。”
丫鬟素兒早就哭成了淚人,她跪著地上恭恭敬敬朝裴漪珍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咬牙站起來踉踉蹌蹌跑了出去。
崔家大宅外頭亂得厲害,這個時候丫鬟仆婦本該進來給裴漪珍換上衣裳梳洗乾淨的,可崔鄞州卻像瘋了一樣不容人踏入屋中半步。
春夜漫長,不光是生離死彆,餘生隻剩不複相見。
崔鄞州按照之前答應裴漪珍的允諾,送前來送彆的林驚枝離開崔家宅院後,他卻帶著裴漪珍從崔家失蹤了。
崔鄞州去了哪裡,崔家人無從知曉。
他少年喪母,也曾跟著裴家太爺讀過一段時間詩書,最開始時他不服管教,立下誓言絕不娶五姓女為妻,隻因他的母親生於五姓李氏,一生不得寵愛,最終被家族逼迫身亡,成了年少時他心底不能提及的傷痛。
他從未想過,終有一日,他和那個他也曾悄悄愛慕,藏著莫大歡喜娶進家中的妻子,最後也落得同樣的結局。
……
“漪珍,你所謂的自由,究竟是什麼?”
“是死亡?”
“還是逃離?”
茂密鬆林深處,崔鄞州站在裴漪珍那方小小的墳前,呢喃自語。
有風從林間席卷而過,吹亂崔鄞州鬢角的青絲,他已不知在裴漪珍的墳前守了多久,可他心底期待的那個答案,永遠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了。
“漪珍,時間過得真快。”
崔鄞州長長歎了聲,他視線慢慢從裴漪珍已開滿鮮花的墳前掃過。
有從遙遠月氏送來的一束已經乾了的臘梅,也有從河東郡帶回的一捧黃土,驚仙苑開得正好的紫羅蘭,烏倚江底的打撈上來的石頭。
她看似走了,可活著的人依舊記得她,他們所過之處或者每一次遠行,都會記得給她帶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