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肆無忌憚地衝向陸雲挽的肺部,疲憊不堪的攝政王滿懷不舍與留戀地緩緩闔上了眼睛。
海麵上的一點藍光,在這個時候徹底熄滅。
陸雲挽的身體被洋流裹著不斷向下墜去。
好像他下一秒就會被深海所吞噬,變成這裡永恒的一部分。
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股力將陸雲挽緊緊地擁入懷中。
楚玄舟逆著混亂的洋流遊了過來!
在下一秒,他便同雲挽一起被洋流裹挾朝著另一個方向衝去。
徹藍行宮在瞬間消失在了視線邊緣。
恍惚間似乎有什麼冰冷又柔軟的物體貼上了陸雲挽的唇.瓣,空氣爭先恐後地向他身體裡擠。
就連唇邊的血跡,也被人耐心又憐惜地舔.舐乾淨。
遲來的空氣暫時喚醒了陸雲挽的神智,他再一次艱難地睜開眼。
“楚玄舟……”陸雲挽的聲音被海水與強勢的吻打碎,聽上去又艱又澀。
被淹沒在吻裡的話語含糊而破碎。
“是我,雲挽相信我好不好?我帶你上去,我們去岸上。”
在失去陸雲挽的巨大恐懼侵襲下之,楚玄舟的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他緊緊地擁抱著陸雲挽,努力用黑色的魚尾拍打海水,試圖將陸雲挽帶出混亂的洋流與深淵。
可是他懷裡的人卻在這時候輕輕地搖起了頭。
陸雲挽的唇無力地從楚玄舟的唇角邊滑下,沿著他的下顎落下一排輕吻。
最終停在了楚玄舟的喉結上。
陸雲挽在吻他。
如果放在往常,楚玄舟一定會欣喜。
但是此時這個滿是死亡氣息的吻,卻隻讓他感到絕望。
即將失去陸雲挽的恐懼盤踞著楚玄舟的心臟,他隻能一遍遍在陸雲挽的耳邊念著“堅持”與“愛”。
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始終沒有得到陸雲挽的回應。
楚玄舟的聲音滿含愛意,但在這情感到達最深處也未能得到回應的那一瞬,它竟與恨和不甘交織在了一起。
“……你不是說讓我殺了你嗎?”
“為什麼要將生命送給那群低賤的東西?”
伴隨著陸雲挽生命的一點點流逝,被恐懼支配的楚玄舟忘記了自己的偽裝。
他語言刻薄,滿是對普通生命的不屑。
“他們不配殺了你,明白嗎陸雲挽!”
人魚瘋狂的模樣儘數印在了陸雲挽漆黑的眼瞳中,但是他並沒有因為楚玄舟的話而產生一絲一毫的憤怒。
陸雲挽的身上,隻有拋下重擔的輕鬆。
上萬米深的海溝,不是輕易能夠出去的。
在季節性洋流的支配下,這裡的環境變得比從前危險無數倍。
就連身為人魚的楚玄舟都必須用儘全力,這樣才能保證自己和陸雲挽不被洋流衝向嶙峋的礁石。
人魚的尾鰭不斷拍打著海水,逆著向下湧的洋流朝著岸上遊去。
他不斷為陸雲挽渡著空氣,一秒鐘都不敢停。
這明明是他族群誕生的地方,但是現在卻像是一間巨大的牢籠,將楚玄舟困在這裡。
陰冷的海水不斷剝奪著陸雲挽的體溫,楚玄舟嘗試抱緊他,想要溫暖他,卻忘記身為人魚的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
他甚至沒有溫暖陸雲挽的能力。
陸雲挽的眼皮如鍍了鉛般沉重,看到他即將合眼,楚玄舟狠狠地咬在了陸雲挽的唇上。
伴隨著腥甜的氣味,一陣刺痛感向陸雲挽而來,暫時喚醒了他的神誌。
“雲挽,堅持一下…好嗎?”
明明深處深海,可陸雲挽卻還是在這一瞬間感受到……楚玄舟的眼淚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它擁有著不同於海水的溫度。
又是一股鮮血從陸雲挽的口腔裡湧了出來,並在深海中綻出一朵巨大的罌粟。
剛才已經沒有多少力氣的陸雲挽忽然艱難地睜大了眼睛,他用力攥緊楚玄舟的衣袖,正如……回光返照一樣。
陸雲挽朝楚玄舟笑了起來,他抬起眼眸看向年輕的人魚,並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朝他訴說:“玄舟……咳咳,我,我……如約將帝國還…還給殿下,將生命……咳咳也,獻,獻給殿下……”
陸雲挽做到了。
他將自己擁有的一切,最好的一切都送給了眼前的少年。
陸雲挽的目光中有眷戀,有期許,但是再無一絲一毫的不舍。
更沒有後悔。
陸雲挽的意識已經混沌起來。
他忘記楚玄舟早就不再是皇子,而是帝國的最高統治者。
自己已經不應該再叫他“殿下”了。
人魚的聽覺靈敏,天生屬於深海的少年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字。
楚玄舟的身體因悲傷而顫抖了起來、
“陸雲挽他們說的果然沒有錯,你真的,真的是個……自私的人。”楚玄舟的聲音斷斷續續,在這一瞬間,愛和恨一起不斷地衝擊著他的心臟,少年無法壓抑他的愛,更無法壓抑個性中那惡劣的一麵。
這個一年多以前還滿心隻有活下去,從不知道悲傷為何物,更不屑於悲傷的少年像是在刹那間找回了一生的情緒和愛恨。
“你知道不知道,我,我從來都不想要帝國……我隻想要你。”
對他而言,權力存在的意義就是留下陸雲挽。
親吻中,他的聲音也變得斷續不連。
說到這裡,楚玄舟的聲音又轉為哀求:“求求你,雲挽……留在我身邊好不好,好不好?你喜歡什麼樣子,我都可以變成那樣……還記得我們昨天晚上說的話嗎?你的法.案和實驗還沒有推行,我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沒有做。”
楚玄舟不懂為什麼,為什麼陸雲挽要拋棄自己。
陸雲挽有些無奈地看了楚玄舟一眼:“殿下,我太……咳咳,太累了……剩下的都交給,你……你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幾乎無法組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但是少年卻還能感覺到,陸雲挽正在用力推拒著自己。
他想要離開自己的懷抱。
此時楚玄舟的情緒已經到了絕境,他一會兒哭一會笑,一會憤怒一會悲傷,似乎下一秒就要瘋了。
悲怒無常的楚玄舟看到陸雲挽將要放棄的樣子,竟然不擇手段地威脅起了懷裡的人類。
人魚用力吻著陸雲挽:“你要是死了,丟下我……我會立刻中止一切工作,你就白白死了吧,讓那群人永遠看不到希望,而你永遠都是人類的叛徒……是罪人。”
他咬牙切齒。
這話說出口就連楚玄舟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相比於威脅,它甚至更像是詛咒。
果然,聽到這裡之後,受傷的神情自陸雲挽的臉上一閃而過。
他用儘全力輕輕地朝楚玄舟搖頭:“不,你不會……你不會這麼做。”
陸雲挽的話像一道枷鎖,頃刻間就鎖住了楚玄舟那顆狂亂的心。
此時人類心口與腰腹處的血好像都要流乾了。
楚玄舟用舌尖輕輕舔.舐陸雲挽的唇角,酥麻感混著癢意順著他的神經一路蔓延。
明明是同樣的地方,但是前後兩次,這個深淵卻給了楚玄舟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發覺到楚玄舟的逐漸安順,陸雲挽緩緩地笑了起來。
原本攥著楚玄舟衣袖的手也在這個時候鬆開,並無力垂落。
“不要走好不好?雲挽……我…愛你,求你留下好不好?”楚玄舟鮮少將“愛”宣之於口,但是現在卻不惜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試圖挽留懷裡的人。
最後一秒,陸雲挽輕輕露出一抹微笑。
他用沙啞的嗓音對楚玄舟說:“楚,玄舟咳咳……可以愛我,但是,但是帝國的…掌權者不可以……”
楚玄舟的呼吸一窒。
“這是我教……咳咳咳陛下的最後一課,你要……你要,要剔除軟…軟肋……”
軟肋?
黑沉的眼眸裡映著楚玄舟的模樣,通過陸雲挽的雙眼,少年看到了絕望的自己。
身懷軟肋,才會有所顧忌。
可是身為統治者卻不能有這樣的情緒。
從前驕傲而不可一世的陸雲挽,就是因為有軟肋所以人生大變。
所以他最清楚:要想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要想改變這個世界,楚玄舟絕對不能有軟肋。
就算這個軟肋是自己也不可以。
楚玄舟瞬間被痛苦吞沒,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咽喉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而他的耳邊隻剩下無儘的沉默。
疲憊不堪的攝政王最後一次闔上了眼睛,徹徹底底地陷入了沉睡。
深海中的洋流忽然安靜下來,它輕輕搖擺,唱起了溫柔的安魂曲。
陸雲挽擺脫了桎梏,神情如陷入美夢般安然。
從天賦出眾被軍校選中的人類少年,到背負無數期許的天才機甲駕駛者。
再到心懷大願,試圖改變這一切的年輕軍人,直至自甘墮.落惡名無數、權傾星際的攝政王。
陸雲挽這一輩子活得比無數人十輩子更加跌宕起伏。
他身負愛恨無數。
烈火烹油,繁花著錦。
荊棘塞途,榮辱浮沉。
顛沛流離十幾年後,一切終於結束在了這裡。
結束在了冰冷的深淵中。
“陸雲挽!!!”
鋪天蓋地的絕望感向楚玄舟襲了上來。他抱緊陸雲挽,再一次狠狠地吻上了對方的嘴唇。
一股鐵腥氣在他的唇邊與鼻尖蔓延。
楚玄舟絕望無比地笑了起來。
皇室、母親、陸雲挽……
他的一生仿佛是在無數次重複被拋棄的過程。
楚玄舟忽然想了起來……陸雲挽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變。
從相遇的第一天起,陸雲挽就期待著自己殺了他。
甚至他和自己交易,也以生命為籌碼……
而現在,或許是看出了自己已經徹徹底底失去了動手的可能,陸雲挽終於選擇以另一種決絕的方式離開了自己的世界。
他們的交易完成了。
除了陸雲挽爽約並沒有死在自己手上以外,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
——就在今天,從前一無所有的楚玄舟失去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但卻陰差陽錯地得到了所有人求之不得的權力。
楚玄舟的心中一陣恍惚。
他富有四海,卻從沒有這樣孤獨過。
這個時候,陽光終於刺穿海麵,灑在了楚玄舟的身上。
楚玄舟低頭看到……溫暖的陽光像一張藍金色的薄紗,它柔軟的覆在陸雲挽的臉上,像是在親吻人類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