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在極度緊張的情境下,陸雲挽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感官也因此變得異常敏銳。
他甚至在這一刻從楚玄舟的身上嗅到了一陣暗香……雅而不濁、輕盈剔透，還帶著一點點草木的清潤。
陸雲挽的大腦告訴他：這不是由化學試劑調配出來的香水,而是最最原始的花香。
……準確地說，應該是小蒼蘭的味道。
似乎是在懲罰他的走神,楚玄舟的呼吸化作一片羽毛,漫不經心地順著陸雲挽的耳垂、鬢邊掃下，最終輕輕地自微敞的衣領墜落。
陸雲挽的身體隨之一顫。
他聞到了什麼？
已經一年沒見了，難道他還記得我的味道？
隨著這個想法的產生，陸雲挽雙手都失去了溫度,修剪整齊的指甲刺入掌心，陸雲挽嘗試著利用疼痛喚回自己的理智。
然而他不但沒有因此而冷靜,甚至還愈發清晰地感受到了楚玄舟的一舉一動。
楚玄舟停了下來。
他像一片寂靜的海溝，表麵看隻有無儘的深藍，靜謐又溫柔,然而沒有人知道那下麵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危險。
此時陸雲挽坐在金屬擋板內,為了完成這個低頭輕嗅的動作，楚玄舟也慢慢地俯下了身。
厚重的黑色披風從人魚寬肩上垂落,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甚至連光都被隔絕到一邊。
從背麵看去，身形纖細的人類完全被這位帝國新任的掌權者包裹在了懷裡，困在了這張冰冷的金屬座椅上。
陸雲挽不知道楚玄舟到底嗅了多久……是幾秒還是幾分鐘？
他隻知道除了呼吸外,楚玄舟始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一切都在緘默中生出了巨大的壓迫感。
陸雲挽就像被困在黑洞視界邊緣的生物,時間在這一刻靜止，而他則被黑洞巨大的質量抓住。
他無法逃離，隻能被動地等待楚玄舟的赦免。
求求你了快說話，說話啊！
要殺要剮都隨便，能不能不要再這麼安靜下去了？
陸雲挽發現自己的情緒已經完全牽在了楚玄舟的身上,人魚的沉默甚至於呼吸都在此刻變成了刑具。
……他討厭這樣的感覺。
就在下一瞬，突然生出的強烈反抗欲敵過了生物的本能。
算了！還不如破罐子破摔！
陸雲挽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往常那雙看不出半點情緒的黑沉眼眸裡突然多了一點挑釁的意味。
與此同時，他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輕笑。
年輕的君主緩緩起身，絲綢般順滑的銀白的長發從陸雲挽的臉頰上滑過。
刹那間，陸雲挽的視線被人魚的長發遮去一半。
陸雲挽本能地想要向後退，但是還沒挪動幾厘米，他的後腦便抵在了金屬擋板上不能動彈。
除了銀白的發絲外，陸雲挽的視線內隻剩下了人魚修長有力的雙.腿。
他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被楚玄舟困在了這裡。
陸雲挽：……！
人類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楚玄舟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在陸雲挽的心中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起身後，他再次伸出手去輕輕將少年灑落鬢邊的黑發攏到了耳後。
手背則毫無預兆地從陸雲挽臉頰上蹭了過去。
冷血動物冰涼的體溫，與楚玄舟手背上凹凸不平的傷疤頃刻間印在了陸雲挽的心底。
他忍不住再一次闔上了眼睛，接著又強撐著睜開眼。
陸雲挽看到，楚玄舟先瞄了一眼座位邊的光屏，然後用溫柔且陌生的語氣朝自己問道：“……你叫陸閒？怎麼不敢看我，這麼緊張？”
說完這句話後楚玄舟終於站直了身，並向後退半步。
這個時候休息室裡冷白的燈光終於越過楚玄舟的肩，灑在了陸雲挽的身上。
空氣也隨著光線一起，重新進入了陸雲挽的肺部，拯救了將要窒息的他。
聽到楚玄舟的話，跟在他背後的洛厄爾星官.員紛紛露出了緊張的表情，生怕陸雲挽一不留神惹楚玄舟不快。
“回答陛下。”
“點頭啊！”
他們忍不住悄悄給陸雲挽打起了口型。
但是此時陸雲挽的心卻完全不在這裡。
楚玄舟剛剛的動作實在是太曖.昧了。
陸雲挽差不多立刻就確認楚玄舟認出了自己，然而下一秒又因對方疏離的語氣陷入懷疑。
《人魚帝國》的內容，與一年多的相處，讓陸雲挽認為自己已經了解了楚玄舟。
陸雲挽想：無論楚玄舟現在對自己懷有什麼樣的感情，在兩人重逢後，已經大權在握、陷入瘋狂的他，都不會這麼簡單的放過自己。
他可是睚眥必報的主角啊。
楚玄舟這是什麼意思？
所以說……他到底認出我了嗎？
算了算了！管他怎麼想，沒有被揭穿不是好事嗎？
陸雲挽決定繼續觀察。
哪怕是楚玄舟在演，自己也得陪他演下去。
穿來這麼久，自己彆的不會，但最擅長的就是演戲。
隻見陸雲挽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楚玄舟笑了一下，他說：“抱歉陛下，我的確…略微有些緊張。”
楚玄舟一點點笑了起來。
那雙如星團般漂亮的紫眸，都因此而彎了一下。
休息室內的溫度似乎都在刹那之間降了下來。
楚玄舟並不在意少年剛才說的話，而是在心中慢慢默念著：
你是陸閒。
……還是陸雲挽？
陸雲挽不知道，楚玄舟比自己想象中更了解“攝政王”。
在“攝政王”死後的每一天，楚玄舟都會反複觀看他留下的影像。
甚至試圖擁抱全息投影裡的他。
楚玄舟熟悉他墨黑的眼眸、高挺細直的鼻梁，還有微翹的唇。
熟悉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小動作。
甚至於楚玄舟還知道，陸雲挽緊張的時候右手的小拇指會忍不住微微向手心縮去。
攝政王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地刻印在了楚玄舟的腦海裡，他熟的不能再熟。
早在一天天的觀察中，“陸閒”的身影已經逐漸與“攝政王”重合在了一起。
楚玄舟曾忍不住無數次告訴自己：洛厄爾星上的“陸閒”，就是帝國已逝的攝政王陸雲挽。
可是他卻始終小心翼翼，不敢承認。
楚玄舟怕這一切隻是自己的幻覺。或者假如這隻是一場誤會……
可以確定的是“陸閒”與滄芮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楚玄舟曾忍不住胡思亂想——萬一“陸閒”隻是陸雲挽過去特意參照自己的模樣、言行，培養出的“影子”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正是這種不安感，讓楚玄舟始終不敢承認陸閒就是陸雲挽。
他害怕在希望落空後，自己會徹底陷入真正的瘋狂。
直到這一刻，楚玄舟在低頭的刹那看到——明明是不一樣的麵孔，可是“陸閒”卻與陸雲挽擁有著一樣的發旋，甚至於就連耳朵的輪廓都完全一致。
這一切早在一年多的時間裡烙在了他的心底。
在微笑的同時，楚玄舟終於在心底的對著這張臉叫出了“陸雲挽”三個字。
好久不見，陸雲挽。
好久不見，攝政王大人。
就在“陸雲挽”這三個字出現在楚玄舟心底的那一刹那，複雜而又強烈的情緒瞬間湧了上來。
人魚骨子裡原始又“野獸”的部分被眼前無辜的人類喚醒。
刹那間，洶湧的愛意與恨意交織在一起，於楚玄舟的心底裡四處衝撞。
他想要將尖利的牙齒刺入眼前的人皮肉——楚玄舟想嘗嘗這個拋棄了自己的人類，血液是不是也是冷的？
或者用利爪剖出他的心臟，看看它是不是顆石頭。
隻差一點點，楚玄舟最後的理智就要被擊潰。
……而他心底裡越是瘋狂，笑的則越溫柔。
陸雲挽不知道楚玄舟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在那抹詭異的微笑出現在人魚臉上的瞬間，他的心中還是突然拉響了警報。
救命啊啊啊啊！好可怕！
楚玄舟為什麼要這麼笑？！
他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很恐怖？
此時陸雲挽的整個後背已經徹底繃直，緊緊地貼在了冰冷的金屬靠背上。
然而或許是因為心虛，靠背上傳來的滲骨寒意還有冰冷堅硬的觸感，卻又在這個時候讓他產生了自己落入了人魚堅硬懷抱的錯覺。
他似乎無處可逃。
陸雲挽：！！！
現在陸雲挽何止是緊張，他簡直已經被瀕死感所籠罩。
算了，死就死吧。
見楚玄舟不說話，陸雲挽緩緩咬牙提示到：“……陛下？”
“嗯？”楚玄舟垂眸看向了陸雲挽。
還沒等陸雲挽將後麵的話構思好，楚玄舟蹙起了眉說：“你身上的味道太濃。”人魚輕聲提醒到。
他的語氣禮貌而客氣，表情中卻透著不容忽視的淡淡反感。
哈？
味道？
陸雲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為了不因氣味暴露身份，自己來見楚玄舟之前的確噴了不少香水。
人魚鼻子非常敏.感，自己身上的氣味很可能冒犯到了楚玄舟。
這個解釋看上去合情合理，但是……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
“抱歉陛下，”沒時間多想，陸雲挽立刻低頭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嗯。”
在靠近陸雲挽的那一刻，楚玄舟就準確地從空氣中捕捉到了那股討人厭的香氣。
理智告訴楚玄舟，這一定是產自地下黑市的香水。
但是這股陌生的氣息還是令他無比生厭惡，甚至差點將他激怒，在此刻撕下虛偽的麵具，戳破眼前人的謊言。
然而陸雲挽曾經說過的話，卻在楚玄舟的耳畔響起——
“欺騙從不可恥。”
“無論叢林還是星際，高明的獵手永遠擅長偽裝。”
……抱歉了，雲挽。
這一次又是你先欺騙我的。
一場更有趣的遊戲即將開始，楚玄舟暫時放過了眼前的獵物。
在陸雲挽意料之外的是，楚玄舟淡淡地扔下了個“嗯”字，便麵無表情地轉身向著休息室中央走去。
他表象的好像完全沒有認出眼前這個名叫“陸閒”的少年，就是曾經的攝政王陸雲挽一樣。
難道自己真的騙過了他？
緊跟著楚玄舟，洛厄爾星的官.員也離開了陸雲挽所在的位置。
冷白的燈光終於無遮無攔地落了下來。
陸雲挽瞬間脫力，一邊喘.息著調整呼吸，一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緊繃的神經在刹那間鬆弛下來，陸雲挽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就在轉身的那一瞬，楚玄舟的表情忽然冷了下來，幾秒鐘後嘴邊又揚起了淺淺的弧度。
不同於剛才的溫柔，這一次楚玄舟的笑意未達眼底。
確定獵物的位置之後，楚玄舟變得無比耐心。
他不願意讓靴子這麼簡單便落地。
楚玄舟想要陸雲挽的心完全被自己占據，哪怕是恐懼也可以。
他從陸雲挽身上學到了十乘十的耐心。
楚玄舟就像一隻大型貓科動物，他完全不著急捕殺自己的獵物。
楚玄舟想要對方自投羅網，逼他不得不親口承認自己就是陸雲挽。
*
陸雲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麵對楚玄舟的時候，自己秉著呼吸，連氣都沒有換幾下。
也就說說剛才的一切其實隻發生在短短幾分鐘時間內，隻是一個再短暫不過的插曲。
等到他呼吸平複的時候，楚玄舟已經站到了休息室中央，座位邊的金屬擋板也落了下來。
陸雲挽來得比較晚，被分到了休息室角落的座位上。
而休息室中央那些人則是早早就等在這裡，期待見楚玄舟一麵的。
“……非常感謝大家的無私奉獻，願意利用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參與這項實驗，為帝國與人類作出貢獻。”站在聚光下的人魚五官完美，他的身形優雅，完全看不出從小生活在混亂的下等星球。
明明是在做官方發言，楚玄舟的語氣卻無比真誠，甚至不時與坐在中央的實驗者進行眼神交流。
完全是一副親民統治者的形象。
距離產生美。
楚玄舟稍稍走遠一點，陸雲挽又能欣賞他了！
真不愧是主角，好會偽裝——陸雲挽忍不住發出褒義讚歎。
想到這裡，陸雲挽忍不住小小的走了一下神。
等他重新集中注意力的時候，休息室裡的人們竟然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分享起了自己關於實驗，還有實驗直接開創者攝政王的看法。
楚玄舟不時開口回應，氣氛看上去非常融洽。
陸雲挽：哈？這是又什麼環節？
大概是陸雲挽的反應有些大，負責這次接待任務的實驗負責人瞬間鎖定了他。
下一秒兩人的目光便在半空中碰到了一起。
“陸閒”態度雖然不是那麼積極，但整個洛厄爾星實驗中心都知道，他是本次實驗中成績最好的人類。
在目光相對的那一秒，負責人立刻以為陸雲挽也想參與這個環節。
“陸閒。”他輕聲點名。
被趕鴨子上架的陸雲挽隻得立刻開口：“……精神力輔助治愈實驗，是人類力量的基石。隻有實驗成功，人類才可以真正地走上曆史的前台。”
強烈的求生欲催促著陸雲挽用從未有過的真誠語氣說出了這段話。
他本來想停在這裡，但剛一閉嘴就看到不遠處工作人員偷偷打出了“攝政王”這三個字的口型。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
陸雲挽停頓一下，繼續厚著臉皮說：“如果攝政王是……科研人員的話，應該也很合適。”
相比起其他人，陸雲挽對“攝政王陸雲挽”的評價中性得不能再中性。
他的話音落下後，休息室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見狀陸雲挽立刻找補：“他，呃……他是個比較有能力的人。”
雖然不是原主，但好歹當了一年多的攝政王，現在讓陸雲挽誇自己他是真的開不了口。
還好工作人員看出了陸雲挽的窘迫，立刻開口救場。
不過短短幾秒，他就說出了一堆連陸雲挽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有的美好品德。
然而微笑著耐心聽完這段話，剛才稱得上健談的楚玄舟卻隻笑著隨口回答了一句：“可惜他有些不講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