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曦拍拍手上的草屑。
“是又怎麼樣,你又打不過他。”
這句話像是徹底點燃了男人心中的怒火,男人紅著眼眶死死盯著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像是已經憤怒到了極致。
“我這就告訴他,我永遠也不會把你交出去!”
對方轉身離去了。
但在當晚,男人來的時候表情卻異常疲憊。
他久久望著銀色的月亮,晚風溫柔。直到阮曦昏昏欲睡的時候,才聽見對方的聲音。
“你還記得那天議會上第一個給你投票的老人嗎?”
阮曦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個充滿青筋的手。當時老人朝他伸出手,卻又莫名在半路中收回去了。不知為何阮曦對那個動作印象很深。
“那個男人是顧程乾的父親……說是父親也不妥當,大概可以相當於創造者吧。”
“顧家世世代代都是實驗家族。而那位老人畢生都在做一件事。他們以曆史中記載的那個瘋子的基因為藍本,試圖創造出最強的戰鬥機器。而當名為‘顧程乾’的實驗體誕生時,所有人都感覺持續百年的任務終於告一段落了。但他們卻忽略了一點,當時不該把感情也一並複製進去。”
此時月光下的少年仿佛完全沉浸在故事裡了。
傅謹的手輕輕碰觸著阮曦的手指,感受到對方並沒有拒絕。
“是的,這就是顧程乾對你這麼執著的原因。不過在十歲以前,他一直表現的很正常,正常到所有參加實驗的人都徹底對他放心……直到那天晚上,他不該打開偷偷打開他父親的收藏品,還聞到了裡麵堪稱甜美的誘引,從此萬劫不複。”
阮曦凝視著他,吐字清晰。
“盒子裡裝著的是我的外骨骼。”
此時窗外庭院裡似乎有什麼聲響,但在少年如同蠱惑的語句中。這點異常被男人忽略了。
傅謹忍不住攥緊了手指,他深吸了一口氣。
男人像是在忍耐什麼。
“是的,但你不會想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顧家主以為有竊賊於是匆匆趕來。當時年幼的顧程乾隻能藏在窗簾後麵。那時的顧家主四下環顧,第一反應居然是去找出那個盒子,然後把頭埋在裡麵深深呼吸……這一幕刺激了顧程乾,也誘使他的基因徹底覺醒。”
阮曦仿佛看到了那個場景。
那個瘦弱的小孩食髓知味,但又隻敢每天晚上去找那個盒子,禁忌的快-感如同打開潘多拉魔盒。但在某一天晚上,這一切還是被發現了。盛怒之下的顧家主用鞭子抽打著麵前的小孩,憤怒的嗬斥著他根本不配看見神明的遺留物。
緊接著他卻發現麵前人神色變了,下一秒他的左胸被純黑色的外骨骼穿刺。接下來便是聞訊趕來的實驗員們,然後是在廚房和大廳中渾然不知的侍從……顧家所有人他都沒有放過。最後甚至一把火直接把顧家宅邸燒了個乾淨。
而第二天清晨人們趕來的時候,昏迷在門口的男孩臉上滿是臟汙,身上血痕累累。但他手裡死死握著的那個盒子卻完好無損。甚至有人去扣都扣不開。
“而那個男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甚至還想著逃脫出去向你透露消息。他最後還是告訴了你一切……甚至包括血酒的秘密。”
傅謹深吸了一口氣。
他心頭突然升起濃濃的悲涼,他不後悔自己當時殺死顧程乾的決定。但此時卻突然有種兔死狐悲之感。
“但顧程乾最可悲的是什麼呢,這個男人一生都活在虛假中。他的心是假的,記憶是假的,感情是借來的。甚至連身體都是實驗室培育出來的……就連最後不顧一切想要把所有都告訴你的情緒,也是假的。”
傅謹想起最後一刻看見顧程乾時的樣子。
那個男人仰頭倒在露台上,無數雨水爭先恐後的從他麵頰上滑下。而那張總是板著的臉卻柔和起來,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眼眸深深的闔上了,甚至連嘴角都微微彎起。仿佛此刻身上那些鮮血淋漓的傷痕並不存在。
傅謹突然想到,在短暫的二十幾年人生中,這個男人似乎從未露出過這麼輕鬆的表情。如同了卻最大的心願。
這一幕似乎與很久以前重疊了。
十年前那個抱著懷中盒子的少年奮力逃出,最後體力不支昏倒在燃燒的宅邸門口時,表情也宛若解脫。
傅謹這一刻甚至隱隱有些嫉妒,那個陰冷如毒蛇的男人最後居然在死去的時候那麼聖潔。
溫柔的仿佛懷中擁著太陽,眸中窺見天光。
不知何時麵前的少年睡著了,傅謹的心臟突然冷硬的發疼。
“所以我不會像他那麼傻,我現在就會完完全全的標記你。因為隻有完全標記才能占有你吧。”
但是就在他準備強製按住少年的刹那,突然感覺左胸膛處一涼。
……居然有人找到這裡了!
傅謹還來不及警惕,就又被“倏”“倏”刺穿了。那人仿佛對他懷著極度的恨意,不在他身上開幾個窟窿就不罷休。
傅謹踉蹌著勉強站穩,嘴角迅速流出鮮紅的血液。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朦朧中他看見那個總是一臉笑意的男人,那個和他反目的副官。此時正紅著眼睛把他扔在一邊,然後緊緊抱住了床上的少年。男人表情激動,如同緊摟著失而複得的寶藏。而少年則緩慢的拍了拍男人的背脊,麵色也有動容。
傅謹嘴角卻悄然劃過一絲嘲諷的笑容。
原來如此,怪不得之前少年說他錯了,他也確實錯了。原來在少年的劇本中,他應該還有最後一項任務。那就是徹底點燃謝然的怒火,最後讓對方把他殺死。
如同盛大的舞台緩緩落幕。
眼前的男人欣喜若狂,仿佛戰敗魔王後緊擁著來之不易的戰利品。那一刻他眼中再也盛不下他人,所以自然沒有發現牆邊的傅謹顫抖著張口,想要警告他。
傅謹知道眼前男人最後的下場也會和自己一樣。
他們就像一生追著太陽的人。不遠萬裡跨過山川河流,跨過海風雨水,最後到達儘頭才發現自己終其一生追求的隻是虛幻。他們開始發現太陽並不會就此為他們停留。
可即便如此就不繼續追逐了嗎。
重來一遍,或許他們還是會繼續追逐太陽。即使前方隻是太陽的影子,他們仍會義無反顧。他們生來便渴望著光和熱的本能,而瘋狂的追逐太陽就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宿命!
這是一出精心導演的戲劇,同時也是少年對他們的複仇。
傅謹緩緩閉上眼睛,感覺身體逐漸冰涼。
他突然想起有人在晚宴上說的那句話。
“你不過是傅少爺玩膩的東西……”
看來阮曦還在記恨著那句話啊。
或許不僅是他,而是他們所有人。因為他們都在千年前吞噬了那個少年的血肉,飲了少年的鮮血……這是千年後複活的神明對他們所有人的複仇、
而在最後他們全都會化成王座下的累累白骨,為千年前的一切血債血償。
恐怕現在真的隻有最凶惡的魔鬼才能真正桎梏住那個少年了……
那一晚庭院中所有繡球花一瞬間枯萎,葉片和花瓣都被碾在泥中,稀碎一片。
公元元年,以蜂後複活為契機開始新的紀元。
在執政官傅謹對外宣稱蜂後消失後,各地便開始被瘋狂襲擊。這種報複性的行為持續了半個月之久,派出的最精銳部隊都被對方剿滅。
當時人心惶惶,尤其是在人群中流傳著因為樞密院晚宴事件,蜂後對自己的子民們失望了,所以決定神隱然後施以天罰。
這個說法迅速得到廣泛認同,狂熱的信徒們甚至開始讚成這種襲擊。他們支持讓這個世界徹底得到清洗,以平息神明的憤怒。
本來就危機的政權更加搖搖欲墜,似乎代表著貴族們的統治即將告一段落。
就在這時,副官謝然卻挺身而出,找到了失蹤的蜂後。同時代替意外身亡的傅謹執政官執掌政權。但同時各地的襲擊有愈演愈烈之勢,之前的謠傳不攻自破。
就在外部風雨飄零的情況下。就在前一天傍晚,執政官謝然卻發現被刺殺在宅邸的浴缸中。
此時距離蜂後加冕禮還有一天時間。
接連喪失兩人執政官,民眾心中卻沒有什麼悲痛的感情。他們隻是在期待著第二天的宮殿中,所有人都能一睹蜂後的容貌。而那時,那位遠古的神明必將救他們於水火。
清晨,司儀便開始緊鑼密鼓的進行最後一次演練。
而此時阮曦已經被侍從叫醒,他渾身浸泡在水池中。侍女在兩側不斷往池水裡麵灑下玫瑰花瓣。
最後阮曦穿好墜著寶石的長袍走出時,禮堂中已經有無數人等候著了,那些人眼神熱切的看向他,眸中滿是驚豔。
“殿下。”
雖然加冕儀式還沒有完畢,但禮堂中的所有人卻紛紛向他行禮。
時機一到,司儀便開始吟誦禱詞。
這種遠古時期的禱詞有著極為濃厚的森嚴感。禮堂中的貴族們表情肅穆。而現在擁有最高貴血統的貴族們擁簇著王冠走來。
冠冕被放在鮮紅色的天鵝絨托盤中。
整個王冠的骨架采用黃金構成,而在旁邊則點綴著最為珍貴的晶鑽。排列成有序的形狀。看起來便無比典雅高貴。像是應該和沙皇權杖一起被放在博物館中展覽的物件。
阮曦突然看向敞開的門外,那裡應該應該有層層守衛包圍。但此刻竟空無一人。他突然感覺心跳的很快,像是在重重的敲打著耳膜。
在禱詞結束後,阮曦指尖觸碰著冠冕的寶石,隻感覺異常冰涼。如同此時的心臟。就在此時,門口卻突然傳來腳步聲。
那腳步聲如同鼓點。禮堂中所有賓客情不自禁的扭頭,想看看是誰有膽子打斷加冕禮。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那少年仿佛逆著光出現。
“玩夠了麼?”
那少年沿著紅毯走向禮堂儘頭的身影。毫不掩藏的威壓瞬間震懾了全場。司儀愣在一邊,半晌後才驚恐的喊道。
“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阮曦一動不動,雙腳仿佛在地上生根。
在那雙黑眸的凝視下,他感覺自己仿佛全身都被扒光了,不著寸-縷。
黑眸少年湊近他,渾身散發著格外危險的氣息。
“玩夠了麼,我來接你了。”
在那一刻阮曦突然很想笑。
心裡仿佛有個聲音在說。
就是這個人,他已經逃不開了。
禮堂中眾人看著麵前的場景目瞪口呆,旁邊托盤中的冠冕熠熠發光。而穹頂上印刻著的聖母正無聲而慈愛的看著下方的所有人,藍色的眼睛如同靜謐深邃的海底。
這一刻世界好安靜啊……仿佛靜的能聽見心跳聲。
阮曦慢慢的走出禮堂,此時澄澈的天空中突然飛過一群白鴿。
他的眼底就是宮殿下方所有狂湧而至的民眾,那些人狂熱的叫喊聲幾乎延綿至天際。像是那個永遠也不會結束的雨夜。旁邊則站著負責維持秩序的軍隊,此時天空飛翔的白鴿穿過山麓再遠處的天空中,一輪燦金色的太陽正緩緩升起。
阮曦感覺嘴上一涼。
他怔怔的看向天空……居然下雪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似乎有些遲了。
不知何時,那黑眸少年走到了阮曦身邊,撐起一把黑色的傘和他並肩。
阮曦卻有種錯覺,身邊這個人洞悉了他至今為止的所有想法。
所有想法。
底下萬民此時開始瘋狂的呼喊著,不顧紛紛落下的雪花。神情中滿是狂熱。秩序一度顯些崩潰。但同時有一夥不知名的勢力迅速控製了形式,仿佛訓練有素的軍隊。其中領頭的男女朝這邊示意,黑眸少年也笑著朝他們揮手。
此時雪也越下越大,阮曦注視著身旁人肩側漸漸堆起的雪花。
他突然問了個不相乾的問題。
“當時在彆墅的時候……為什麼要選擇犧牲掉自己?”
傅斯冕凝視著底下的人群,聲音很輕。
“如你所見,我是個很壞的人。曾經對你做了很壞的事情……相信我,你絕對不想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
“所以當時你連疼痛也不敢說出口。這麼大的傷口每天忍著,甚至最後昏迷了都不敢叫我的名字。”
傅斯冕嘴角的笑意漸漸便淡了,指骨也不由得捏緊了。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反正身旁的人還是會在意他以前做的那些錯事。他暗暗下定決心,即使阮曦不是自願,綁也要把對方強製綁在自己身邊!
“我們扯平了。”
就在此時,阮曦卻突然轉過頭。
“所以從今以後要好好活著,然後繼續對我好。聽明白了嗎?”
緊接著阮曦接過了他手中的傘,伸手捂住他的雙手,試圖把凍得通紅的手焐熱。
阮曦嘴角也泛起了點點笑意。
“留在我身邊吧,可彆再出去禍害彆人了……也不要再隨隨便便受傷了。”
底下民眾紛紛看向宮殿上方。
此時黑眸少年正緊緊擁住了他們的王,麵色上居然是無儘的狂喜。明明他隻是抱住了一個人,那少年卻欣喜的如同擁住了全世界。仿佛下一秒就會咆哮著麵對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宣泄著他的興奮!
民眾們看呆了,此時在一片落雪和凜風中居然還能隱約聽見聲音。
男人小聲道。
“我做夢都不敢想老板居然敢在加冕禮當天直接官宣,不會被蜂後狂熱的信徒們圍毆致死嗎。”
女人狠狠踩了他一腳。
“不會說話就閉嘴。應該說在這個場合都那麼霸氣,不愧是老板!”
女人看向宮殿的方向。
老板怎麼會被圍毆呢。在老板站出來的刹那,就等於所有的後代同時失去了競爭蜂後的權利。
而未來大概就是蜂後在王座上方無聲誘惑著所有人,臣服著的眾人明明心中瘋狂覬覦,卻又隻能望而卻步吧。
因為沒有人能夠戰勝那個牢牢盤踞在蜂後身邊的黑色魔鬼。
在男人驚恐的目光中,女人麵不改色的擦掉鼻血。
這樣的發展也不錯呢……嘿嘿。
……
越臨近最後的台階,在阮曦再次轉頭看向下方時,那些人已經看著十分渺小了。而視線跨越過遠處的山麓,似乎還能看見無數人往這邊擁簇而來,如同朝聖。
看見眼前的景象,似乎過往的記憶就開始漸漸浮上腦海。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時他看見一個小孩被彆人按在汙水裡揍,即使被揍倒一次還要堅持爬起來……那身影堅強的讓人心疼。
出於好奇,他停留在原地。
等所有人都離開後。他才扶起那個小孩,用手指抹乾淨小孩臉上的臟汙。
小孩的眼眸很黑,仿佛能夠吞噬一切光。
“你是誰?”
他摸了摸小孩的頭。
“不要管我是誰,我現在需要一個可以永遠堅定站在我身邊的人。”
“你是說……我可以站在你身邊嗎?”
“有沒有看過童話書。王身邊總有一條惡龍。那惡龍十分凶惡,無所不能。暴躁暴戾殺人不眨眼,卻隻在王身邊乖乖收起利爪,低頭順服。”
看見小孩有點猶豫。
他又循循善誘道。
“而且你不覺得凶殘的惡龍隻對王臣服的樣子……很美啊。”
小孩臉上滿是臟汙,一動不動。
他突然歎了一口氣。
“我身邊什麼都不缺……隻缺一條這樣的惡龍。”
半晌後,他正欲轉身離去。
那小孩卻緊緊的拽住他的衣角,黑眸滿是堅定。
“好,我會成為如你所願的惡龍。”
……
加冕禮已經進行到最後一步了。
但還差一步就走到階梯的最高處時,他停住了。
腳下螺旋台階真的很高,此刻阮曦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觸摸到天空。
“怎麼了?”
身邊的黑眸少年低聲詢問。
阮曦回眸看他。
這雙深邃的黑眸……似乎從始至終都沒有變。
這是隻屬於他的惡龍。
乖乖收起利爪,渴望著他的一切,最後隻對他深深臣服。
阮曦看了旁邊少年半晌,眸中突然溢滿了笑意。
不等對方反應,阮曦突然拉過傅斯冕的手。
迎著紛紛的雪花,他聲音輕快。
“走吧,我們一起去更高的地方!”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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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卷英雄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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