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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臘月廿九。
今歲無三十,象舞曆在碎碎細雪中迎來第三個除至,清冷倆年節的梁園也終於和尋常門庭樣有了節日氛圍,園內外一早傳來隱約爆竹聲,掃舊迎神貼新桃,庶務繁多。
卯時近二刻,柴睢被碧紗櫥隔斷外低低說話聲吵醒,是滌塵來找昨晚上夜的合璧,二人低低切切不知說著甚麼,隻知合璧最後同滌塵一道匆匆出了屋。
黎明前夜最濃,陰天落雪更遮天光,裡外未掌燈,柴睢翻個身,由蜷縮狀舒展身軀而躺平,伸開腿後兩腳蹬到的被子拔涼,似乎她整宿沒能暖熱一床被窩。
大約是昨晚灌下的那碗湯藥終於起作用,柴睢忽發現鼻子已通氣,卻然呼吸使得鼻腔有些疼,她把臉往被裡埋了埋,就這樣無緣無故無因無由想起李清賞。
昨晚,自己問她在慶城老家時如何過年,她道趣事良多,可講通宵,定然是此前同吃同住影響甚大,聽罷她言,自己下意識認為講通宵就要在雲瀾軒一起睡,便也如是脫口解釋,自己病著,不好同臥。
孰料反被李清賞那女子拿住由頭,張口說了些討打的撩撥挑逗之言,羞得自己不知所措中趕了她走。
枕旁此刻還放著李清賞所送唇紙,昨夜把人趕走後,太上坐靠床頭把那六張唇紙一張張看了又看,琢磨不明白李清賞為何忽然送唇紙給她,畢竟連認識多年的隨之阿照都不曾送過哩,隨之還曾慎重地說,胭脂水粉釵環珠玉不能隨便送人,要送隻能送喜愛之人。
“她是不是心悅我?”
這個想法第一次從太上梁王荒蕪的內心深處冒出嫩芽般的尖尖,即如石破天驚也,嚇得柴睢蹬著被子撲騰撲騰連翻身兩回。
被外麵合璧找來暫時頂替的丫鬟聽見裡麵動靜,輕輕喚道:“殿下您醒了?可要掌燈?”
“不必,”柴睢沙啞著聲音回,難得有幾分煩躁,“再躺會兒,讓外頭放爆竹的彆吵我。”
“是。”丫鬟從大內跟出來,見識過殿下起床氣,領命後即刻到外頭把吩咐傳下去。
很快,距離近些的爆竹聲消失殆儘,園中往來做事者亦不敢高聲喧嘩,雲瀾軒重新安靜下來,柴睢卻仍舊有些說不上來的煩躁,以及似有若無的自我懷疑。
“怎麼辦,李清賞好像心悅於我?”
主張不喜歡女子的人罕見有六神無主之時,幾年前罪己禪位亦不曾如此不知所措過,見鬼……
太上梁王在架子床上翻來覆去、覆去翻來,足足兩刻鐘後,外麵天光仍未泛白,落雪聲反而大起來,柴睢掀被起身,收拾一番鑽進了中庭書房。
早膳,未用。午膳,未用。外頭百餘人為迎新歲忙成陀螺,太上清淨躲著,甚至也未過問半句李氏姑侄相關。
至晚,北風呼嘯,飛雪漫天,園裡忙著掛新桃貼新聯,貼到中庭時,柴睢抱胳膊靠在門口看了會兒。
當下人把褪色舊符仔細揭下,新聯抖開,柴睢卻覺自己瘋了似般,看見大紅色的新瑞簽紙而聯想到李清賞送的唇紙。
柴睢倍感荒誕,用力甩甩頭轉身進屋去。
不多時,因屢屢現身兔兒巷而“無家可歸”故留梁園值節的舒照,捧來一大把小拇指粗細兩指節大小的紅紙爆竹,嘩嘩放在書桌上,攜著滿身寒氣朝外擺頭:“走啊,放爆竹。”
柴睢看眼紅紙爆竹,好不容易被壓下心頭的“唇紙”再度反彈上來,她冷冷撇過頭去:“孤入東宮起便不再碰這小兒遊戲,幼稚。”
“倘非一起長大,我還真要信您所言哩,”舒照側身坐到書桌邊沿,捏起顆爆竹拋著耍,忍笑道:
“我十一那歲,你十歲,除至大內午宴宗室公卿,和隨之咱仨偷跑出去放爆竹,捉弄嚇哭了劉文襄家的寶貝女兒,咱個逃跑時你還不慎把隨之的新衣裳燒了個洞,回去後,劉文襄夫人帶著哭花臉的女兒找林相告狀,林相揍了你一頓,是也不是?”
柴睢:“……”
所謂英豪怕見老街坊,一起長大好處便在此,啥糗事都能清楚地抖漏出來。
柴睢矢口否認:“不知你在說甚麼。”
“嘿嘿,”舒照笑出聲,探身歪頭看阿睢,“你講真?”
“君無戲言。”
“行行行,你無戲言,”舒照丟下小爆竹,沾染爆竹硝石硫磺味的手拉柴睢起身,用黏糊糊的語氣嘮叨:“搬進梁園三年,這卻是頭回大家能高高興興聚首團圓,聽滌塵說你不知鬨哪樣整日未食,跟我去吃年夜飯。”
年節是大日子,這日年夜飯時梁園家生子全部回來團聚,席擺在前院,黃發垂髫並樂,煞是熱鬨。
外廂待禁中呈大儺儀,千餘人自禁中驅祟出,經大明街去南潯門外轉龍彎埋祟,而後爆竹山呼,聲聞於城,庶民百姓同觀禮時,梁園裡這幫幾乎與世隔絕的人,飯後也會成群結伴去看大儺儀賞煙花。
除至是年複一年中梁園唯一可放肆喧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