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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李清賞的差事,正兒八經得以解決,是在象舞五年初秋。
曆經歲時,石門學堂經公門教司道道審核查驗,終於開張大吉,給貴門女郎作大半年私教的夫子,也重新站到三尺台,一時間,她竟還有些不適應。
正所謂官清司吏瘦,神靈廟祝肥,太上皇王財大氣粗,石門學堂經費充足,不僅把平反的童老頭重聘為山長,而且也把謝隨之從公建學庠挖來,擔任了總教習。
從延壽坊女子學庠裡解散出來的,未得收容的那些個孩子們,也大部分被找到,並重新坐進學堂念書。
為感謝柴睢的出錢出力,李清賞百忙裡特意抽出空閒,自己動手,做了個寓意深遠的,戴帽小豬陶,準備送柴睢。
為避免被柴睢發現,李清賞特意以轉來石門學堂念書的李昊作借口,花大價錢,專門在外麵找了家口碑頂好的陶器鋪,秘密製作和燒製陶器。
她手笨,不如柴睢和李昊對手工品的天分高,小小陶豬製作,愣是花了她個把月時間,才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
在信心被擊碎、重建,再擊碎再重建的反複中,曆時月餘燒出滿意的陶豬,李清賞又咬牙花了筆錢,給陶豬弄了個一看就很上檔次的精美包裝盒。
為何要燒個戴帽子陶豬呢?欲做解釋,還需將“家”字拆開看:寶蓋之下一個豕,是為“家”,豕者,黑豬也,小陶豬戴著頂寶石帽,正是“家”字的具體化形。
她要把禮物送給柴睢,不僅感謝柴睢耗費精力,在石門創辦石門學堂,更感謝柴睢,讓梁園之地,從她的落腳容身處,變成遮風擋雨的家。
事情發展到這裡,還是美好的,李夫子已經能想象出,吃罷晚飯回屋後,柴睢看見禮物時,會露出怎樣意外而驚喜的表情。
事實卻證明,祖先創出“樂極生悲”個四字詞,不是無根無據。
走到福綿街某處時,有個形容黑瘦的少年,從後撞了李夫子一下,街上人來人往,碰撞兩下無可厚非,可當李夫子察覺不妥,反應過來時,被她抱在胳膊下的禮物,已沒了蹤跡。
“我的陶豬!”眼見那黑瘦少年背影,在人群中尚未徹底消失,李夫子暴喝一聲,拔腿狂追之。
人群因此騷亂瞬間,並隨著兩位當事人,先後跑進迷宮般彎曲的,穿插在福綿大街周圍的小路裡,街上習以為常的人群,習以為常地恢複平靜。
羊腸小道纏繞交錯,難辨方向與進出口,非是熟悉之人,進來就會被繞暈,李清賞不知自己追多久,直到追到個沒人的死胡同。
沒成想,她誤闖了賊窩,大望曆以來,汴都罕見有黑惡勢力成團結夥,這多少讓人有些錯愕。
麵對忽然出現的三五成年男子,李清賞後知後覺開始害怕,害怕到咕咚咕咚咽口水,她感覺嗓子疼得有刀子從喉嚨劃過。
追小毛賊時,她跑得胸膛快要炸開,在於對方對視片刻後,她聲音嘶啞道:“盒子勉強值幾個錢,我也不要了,裡麵小陶豬是我自己手工所做,不值錢,還給我。”
為首的男子,看起來二十來歲,瞧著模樣普通,並非印象裡固有的獐頭鼠腦壞人樣,甚至長得圓頭圓腦,很有幾分老實相,可他一遍遍打量李清賞時,那意味不明的眼神,讓人作嘔。
見追來的女子有幾分姿色,原本準備出來揍人的他,把手裡鐵棒撂給手下,赤手空拳往前逼近兩步:“還給你可以,不過不能讓小娘子白跑來找我這一趟,盒子我不喜歡,一並還你,你說盒裡陶豬也不值錢,那你有甚麼值錢的?”
李清賞心想,她有個球的值錢東西啊,直接從學堂下差,半道拐去陶器鋪取東西,身上最值錢的莫過於這條命。
李清賞嚇得開始後退,發現不知何時退路也已被堵,她心裡咯噔一下,劇烈喘息中想起柴睢安排的暗衛,登時來了底氣,中氣十足地虛張聲勢:“放肆!”
步步緊逼的男子,冷不丁被當頭棒喝般的嗬斥,嚇得一愣。
他再把李清賞從頭打量到腳,並未發現有何惹不得之處,咯咯笑起來,越走越近:“放肆?光天化日,你想讓我怎麼個放肆法呢?”
周圍響起起哄的大笑,不懷好意的男子越走越近,李清賞害怕得不得了,聲音顫抖起來,周旋道:“今次身上實在沒帶值錢物,不過我住在梁園,離這裡也不遠,若是閣下夠膽子,便隨我回家取錢,老話說遇見便是緣分,我請諸位吃杯酒,算是認識認識。”
這夥賊,明顯非是三兩個月時間,可形成這般情況,既能盤踞於此,還不被公門打擊,說明這裡麵,是有點甚麼的。
“你住梁園,還要請我們吃酒?”男子仿佛聽見甚麼天大的笑話,來到李清賞麵前站定,油膩表情更加令人作嘔,“那我是不是住在皇城,可以請你吃瓊漿玉液呢?”
“沒騙你,幾步路的事,不信你可以先派個人去打聽。”李清賞邊說邊往後退,試圖尋找脫身機會。
男子笑得露出滿口黑黃牙齒,兩手提了提腰帶,渾當李清賞是在信口胡扯:“石門儘貧苦,你梁園的人,在此做甚?今日是你自己闖來,不能算我們欺負人,來者是客,也不必你請我們吃酒,我們還要請你吃人間的瓊漿玉釀,如何,挨個來,還是一起?”
說著,他伸手來捏李清賞下巴,下一瞬,就在周圍所有人,興致勃勃地看他們大哥調戲女人時,男子迎麵有風打過,緊接著,慘叫聲響徹胡同。
“啊!!!”
男子忽踉蹌後退,抱手大叫,眾人心神煞凜,隻見李清賞身前,不知何時出現個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看起來平平無奇,身著布衣,腳蹬草鞋,並非肌肉虯結的大塊頭,綁腿下的兩個小腿節卻甚是粗壯,無人這陌生男子是如何出現在那裡,又是如何讓他們大哥慘叫著後退,他隻是擋在那女子身前,不冷不熱說了句:“不想死,就滾。”
一人對十餘眾而麵不改色,此人正是太上梁王四暗衛長中,最為隱秘的秋實衛長。
這廂,賊頭被掰折兩根手指,登時怒火中燒,觀左右皆嚇得愣怔,他抱著受傷的手一聲暴喝:“都還愣著乾嘛!”
“他傷了大哥,打死他!!”
“打死他!”
眾嘍囉適才反應過來,打殺聲在胡同裡雜亂響起,十幾人舉著各種趁手武器一哄而上,正在此時,胡同外的腳步聲急促趕來,是李清賞的援軍。
十幾人打鬥在一起,小小胡同亂成鍋粥,混亂中,李清賞被扯了一把,推到牆角,緊接著,她看見不知從何處掉落在地的陶豬,被秋實衛長隨手抓起來,用力砸在了賊首的腦袋上。
完了。
又半個時辰後,來了許多公門差役,把倒了滿地的賊流捆走,秋實不知何時又不見了蹤影,鄭芮芳帶人警戒周圍,李清賞一聲不吭,蹲在地上拾七零八碎的陶器片。
“彆撿了,”柴睢提提衣角,蹲下來攔她,“莫叫劃破手,回頭再買一個就是。”
雖知這是場意外,李清賞還是好難過,尤其柴睢一來,方才被嚇到的恐懼,後知後覺爬上心頭,抖著手癟起嘴委屈:“它碎了,你賠我。”
柴睢一愣,反應過來,拉她站起身檢查:“好好,賠給你,可有哪裡傷著?”
“皮肉沒傷到,心傷著了,”見過許多底層衝突的李夫子,並不會真被方才情況,嚇到花容失色,甚至,她習慣性壓抑身體裡殘餘的恐懼,“你賠我陶豬,特彆特彆貴重,和廣明軒裡,新上櫃的玉搔頭一樣貴重。”
她想買廣明軒應季新上櫃的玉搔頭,錢不夠,日前,故意找借口和柴睢打賭賭錢,被發現,柴睢那王八就開始天天把錢包捂得嚴,並撂下話,絕對不會給她掏錢買。
隻因李清賞不肯把和皇帝柴篌見麵時,與柴篌的談話內容告訴太上,李清賞認為,由此可見,得到手就不珍惜的德行,適用對象不分男女。
柴睢乍聞此言,飛速捂住腰間錢袋,反應有如被狗咬的呂祖:“我方才是幫了你哎!”
李清賞眼睛一眨,晶瑩飽滿的淚珠子無聲湧出眼眶:“是啊,方才場麵那樣亂,嚇得我幾乎要忘記去見皇帝時,同他說了些甚麼。”
柴睢傻眼了,自從去歲被發現設下好大場計謀,才得以把李夫子留在身邊,太上如同被人抓住了七寸命門,毫無反抗之力。
“買,買,買,”片刻,太上皇王咬著後槽牙的說話聲,在淩亂的胡同裡響起,仍舊那般語慢聲低,“區區一支廣明軒玉搔頭而已,孤買給你壓驚。”
“呀,真的嗎?”某人破涕為笑,撲到太上身上歡呼,害怕的情緒消散得無影無蹤,“你真是太好了!你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
太上皇王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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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睢總是好奇,那日,臥病中的皇帝,於西宮見李清賞時,兩人究竟說了些甚麼。
李清賞得了心心念念的玉搔頭,依舊不肯實話告訴她,因為若是真逐字逐句說起來,她和皇帝,其實也沒說甚麼。
自四年初秋,皇帝詰難梁園失敗,同年劉儷吾廢後,劉庭湊以病辭內閣,六部廷舉出和光重掌內閣諸務,皇帝篌便病倒不起,蟄居在西宮養病。
那日,不知柴篌發哪門子瘋,通過內閣向梁園轉達,要求單獨見見李清賞。
內閣商議後,來梁園請太上示意,柴睢本以為,李清賞會害怕獨自去西宮,亦或壓根不想去,孰料人家李夫子,聽了之後,雄赳赳氣昂昂就去了。
理由乃是,外間傳說,皇帝把朝政大局教給朝臣。而自己遷居西宮,是因為他對廢後相思成疾。
李夫子膽子小,怕疼,更怕死,唯獨湊熱鬨時天不怕地不怕。
“朕走到這一步,是時運不濟,是天時地利不與機,是悠悠蒼天薄於朕,是柴訥之聯合封寶等人騙了朕,”柴篌並不像外麵傳聞那樣,相思侵骨病入膏肓,反而紅光滿麵,精神飽滿,能思慮周到地推脫責任:
“彆以為,和光東山再起,再次聯合六部,把朕軟禁在此,朝廷大權就會重新回到柴訥之手中,隻要朕在,九邊軍伍仍舊隻認朕的虎符,柴訥之算個屁。”
隔著半個殿宇,李清賞不說話,站在那裡靜默看著柴篌發魔怔,任他說些不知所謂的話。
“回去勸勸太上罷,勸她早日放棄諸軍的支持。”柴篌把玩著一串朱砂珠子,自信道,“如若不然,她將會是逼迫九軍謀反的罪人,即便她暫時重新得勢,然,敢把朕軟禁於此,昭昭青史必不會放過她。”
說罷稍頓,又繼續道:“聽說,你幫聖太上保管著紐印,你說話,梁園和朝廷那幫牆頭草,不敢不聽,李夫子是少見的聰明人,定能體會朕的良苦用心,幫朕去勸勸太上罷,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若是放在一年多前,李清賞壓根聽不懂皇帝是在發甚麼瘋,一年多後的現在,柴睢早已給她講明白,朝堂和官場裡那些破事,明白柴篌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