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清方向,沙德就站在太陽裡發呆,不懂自己為什麼又回到這個路口了。此時德莫特慢悠悠地來了,和他搭話,沒能從他亂七八糟的比劃和稀爛的口語裡弄懂他是找不到路,但笑嗬嗬地從包裡掏了一個棒棒糖給他吃,打電話問誰懂俄語,麻煩來看看。
在麵對善意的時候,沙德貧瘠的記憶力忽然又變得很好,所以才會站在訃告黑白的照片下一眼回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事。
他的衣櫃裡有一套黑西裝,還是為了來工作父母送的,但其實這是兩年多以來他第一次穿上它們。
這是沙德人生裡第一次參加葬禮,此時他已經不是那個在科巴姆裡迷路也沒人管的小透明、“奇怪的俄羅斯人”了。他的到來讓很多人感到意外,他們隻
() 猜測也許沙德和德莫特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私交,也不便多問,隻擁抱這個高挑蒼白、黑發黑衣的年輕人,輕輕親吻他的顴骨。
坑已經挖好了,樸素的棕色棺材也從教堂被抬來,在那裡剛結束簡單的宗/教/儀式。家屬們或是抬棺材,或者跟在後麵,都在掩麵抽泣。在一片白百何裡,葬禮正式開始。德莫特的女兒憔悴地念完了追悼詞,他的兩個同事也講了一通話,唱詩班彈了一會兒音樂,牧師站上台子,誦讀經文,進行禱告,而後下葬就正式開始了。
人們沉默著看棺材被移入深坑,兩個壯漢舉著鐵鍬,吭哧吭哧地把土蓋上壓平。
大家一起排著隊向墓碑獻花,沙德摸著胸口,這才發現自己忘記買花,但此時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沙德剛轉過身,一朵白玫瑰就插|進了他的口袋裡。
亮而圓的眼睛,竟然是梅森·芒特,但他今天穿著正裝,仿佛人都長高了些似的,蓬鬆的頭發也打了發蠟,一絲不苟地梳了起來,好看的眉毛舒展
,完全是大人模樣,英俊得很蓬勃,好像陰暗的天氣裡長出一棵鬆樹來。
沙德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我進青訓的合同,就是德莫特先生和我簽的。”芒特輕聲說:“我請了假,從荷蘭回來看看。”
沙德說:“他給我吃過棒棒糖。”
多麼奇怪又可笑的理由,但對於沙德來說,這確實算是人和人之間的一種聯係。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思考過某天一個給他吃糖的人會被放進一個木盒子裡,現在長眠在土壤中,就在他放下花朵的這片土壤下。
原來人竟然是如此易碎的,人和人的關係也是。
他也從來沒思考過分手到底意味著什麼,說出這個詞語隻是概念,可在生活中發生的一切卻是活生生的劇烈的割鋸。
回家後屋裡將空空蕩蕩,仿佛庫爾圖瓦從沒在門口脫掉大衣懶洋洋地甩掉頭發上的雨點和他抱怨天氣,仿佛庫爾圖瓦從來沒站在暖黃的燈下俯身攪拌番茄湯,仿佛他們從來沒一起窩在沙發上打哈欠說話,沒有靠在門上接吻,沒有一起躲進被子裡昏沉地度過雨天。
大家隻教他要分手,可分彆怎麼會這樣難過,沙德沒有學過,他是真的不會,就像個狼狽的小孩一樣,看著摔碎流了一地的蜂蜜罐。
芒特遲疑了很久,卻還是鼓起勇氣,努力克製住發抖的手掌,替他擦掉了臉上的淚。近看之下,這雙綠眼睛更美了,芒特隻覺得緊張得肚臍貼到了後背上,大氣都不敢出。
“他已經走了。”他平時裡是個很會說話、有點圓滑、會表現自己的小男孩,此時卻緊張得聲音都打顫:“請,請彆難過。你還願意吃棒棒糖嗎?”
說起來蠻滑稽的,沙德比他大了兩歲,反而是芒特像個哥哥似的開車帶他回了城裡,而且他們倆西裝革履,頭發梳成大人模樣,沙德還戴了墨鏡做偽裝,卻真的走進便利店裡一人買了一根棒棒糖。店員以為這又是什麼英俊網紅在拍神經整蠱視頻,來來回回看他們好多次,納悶得不行。
沙德
早已不哭了,低頭吃得很專心。他實在是很英俊,車窗外煙雨朦朧,他濃密下垂的睫毛掛著淚珠,做吃糖這樣幼稚的事也像東歐文藝片的男主角在含煙。芒特含著棒棒糖,根本沒嘗出一點味道,察覺到沙德快吃完了、他卻還含在嘴裡,才匆忙咬碎含糊咽了下去。
“謝謝你,梅森。()”漂亮哥哥看起來平靜了很多,同他說:我請你吃飯吧。□()_[(()”
庫爾圖瓦在沙德的房子裡坐了很久,甚至一度拆開了箱子,把東西重新擺回台子上。這種感覺如此之好,讓他覺得自己應該把所有東西都打開,所有東西都恢複,然後在沙德回來後抱住他說分手作廢,我們還是在一起吧。
此時他也沒那麼非要自尊心不可了。但他接著想到,在一起又如何呢,幾個月的功夫,他遲早得搬走的,搬到馬德裡去,到時候隻會變得特彆麻煩。
怎麼會連聖誕節都沒過,十一月初時他其實就挑好聖誕樹了,連和沙德一起掛什麼樣的燈都想好了,他們總該一起過聖誕節的,他們還沒有在槲寄生下親吻過對方。他起身走到那個沙德放賀卡的抽屜邊,想讓自己冷靜點。
裡麵又多了很多感恩節賀卡,因為已經分手了,理所當然沒有他的,他繼續翻動著,不小心敲擊到底板,忽然頓住手指,把厚厚的賀卡都挪開後終於發現了木板中間的小小的洞和延展出的縫隙,這個抽屜被格成了兩層。
拉開後發現裡麵整整齊齊地放著一排節日賀卡,從元旦送到複活節送到生日送到比利時國慶節送到感恩節送到聖誕,全寫著給蒂博,已經寫到了好幾年以後。
你為什麼要同意分手呢。
他無法克製自己這麼想,你為什麼不挽留我呢。
他現在不想思考搬家,分手和未來的事情,他隻想等沙德回來,他想把他按在門板上親吻,就和很多很多次一樣,不要未來也沒有關係,最起碼就在今晚,他們不要分開,哪怕再拖一天也好。他做了晚飯,抱著腿靠著冰冷的玻璃往外望,一等就是幾個小時,車輛來來往往,沒有一輛吐出他有著溫柔綠色眼睛的戀人。
以至於沙德從一輛陌生的車上下來時,庫爾圖瓦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因為是右邊的車門先開的,一個麵目模糊、但身形漂亮的男生舉著傘走了下來,替他拉開門,握著沙德的手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從這裡遙遠看去,他們真的非常親密。
雨水細密,搭在傘上,橘黃色的路燈下,他們倆像站在一朵小小的花下,花上也在開著煙花。
沙德最後吻了吻那個男生的臉頰,撐開傘走開了。他站在原地像模像樣了一會兒,但過了一分鐘,可能是等到沙德進樓了,便摸著自己的臉,像中了一萬張彩票一樣舉著雙手跳了起來,激動地打轉。
在路燈下,他像個小狗一樣蹦蹦跳跳,繞著圈蹦回車裡去。
庫爾圖瓦不用想都知道,他不會開走的,他會等著看沙德的房間亮起燈,他也許還會等沙德站在窗邊和他揮手。沙德會站在窗邊和他揮手嗎?
() 怎麼可以呢,因為他今天早該搬走了,是嗎?
燈確實亮了,芒
特卻遲遲沒看到沙德走到窗邊來。他有點失望,但也隻有一點點,很快它們就消失了,隻剩下溫柔又喜悅的情緒在他的心中回蕩。
他撫摸自己的臉,沒法克製地擁抱自己,往後仰躺在沙發椅上,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晚安吻笑得停不下來,甜蜜地扭來扭去,無法克製地發出小聲的啊啊啊。
沙德開門時正好撞到庫爾圖瓦,驚訝地愣在了原地。他沒想到對方這麼遲還沒走,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聞到了屋裡淡淡的飯菜的香味,一切仿佛都沒變過,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一瞬間什麼分手的事全拋到了腦後,隻想像每一次一樣撲上來抱住他。
沒自尊也沒關係,被欺騙也沒關係,被傷害也沒關係,沒有得到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