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趙芳敬進宮,在乾清宮內麵聖過後,才要出宮,翊坤宮卻又有小太監來請,說是皇後娘娘召見。
來至翊坤宮入內,卻見定國公府的張嫣姑娘也在,見了趙芳敬,麵上便有些局促不安之色。
張皇後請趙芳敬落座說話,問起他在乾清宮麵聖之事,知道是為了西疆的戰事情形,這些朝政戰況等等皇後自然是不感興趣的,何況西疆那地方又遠,皇後自覺跟自己不相乾。
當即隻道:“本宮也隱約聽曦兒說起了幾句,但想西人不過是一幫蠻橫粗野之輩,當然無法跟我們在西疆的精銳之師相提並論。”
趙芳敬早知皇後不懂,卻也並不跟她計較,隻是一笑低頭。
不料張嫣在旁邊說道:“我聽說皇上最近有意派欽差往西疆去……可跟王爺說過此事?不知道要派誰前往呢?”
畢竟眾所周知趙芳敬少年時候是曾在西疆縱橫叱吒過的,這張嫣關心情切,生恐又派了他前往。
趙芳敬道:“皇上的確有此意,隻是還沒有擇定人選。”
皇後看看張嫣,又看向趙芳敬,笑道:“嫣兒是在擔心十三爺呢。”
張嫣滿麵緋紅,低下頭去。
趙芳敬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張皇後便又對張嫣說道:“你去看看,那件東西他們拿來了沒有。”說著使了個眼色。
張嫣會意,應聲行禮而去。
張皇後將張嫣支開了,才笑看趙芳敬:“我聽說,十三弟之前去國公府裡飲宴,還喝醉了呢?”
趙芳敬道:“是一時多喝了幾杯,有些失禮了。”
皇後輕笑了數聲,道:“本宮也聽國公說了幾句,好像是你跟嫣兒……”她故意的欲言又止,笑吟吟地看著趙芳敬,“怪不得方才嫣兒來見本宮的時候,臉上很有些不好意思呢。”
趙芳敬眉峰微蹙,繼而淡淡地說道:“娘娘怕是有些誤會了,當日我的確喝多了些,但也不至於醉的太糊塗,自忖並沒有做什麼逾矩的事,不知國公爺向皇後娘娘到底說了什麼?”
皇後見他表明的如此清楚,一點兒含糊曖昧都無,她微微一頓,才又道:“也沒有說什麼,隻是提起那天你醉了,同嫣兒有些……糾纏拉扯而已。”
趙芳敬皺眉:“娘娘容稟,當時我喝多了些,本欲休息會兒再走。是嫣姑娘擔心我如何前往探望,我以為是什麼不軌之徒,但發現是姑娘後便即刻放了手。如此而已,豈能用糾纏二字形容?”
趙芳敬這樣說其實已經是保全張嫣的名聲了。
事實上,那日他醉了後本要在國公府休息片刻,誰知張嫣卻貿然而來。
趙芳敬雖然醉中,心裡明白,依稀瞧見了她本已經站起身來,他知道不對,立刻就要起身離開,不料張嫣卻順勢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身上那脂粉氣息也是在那時候沾染留下的。
這種事情涉及張嫣的名聲,且他又不想讓養真沾染這種,故而那天麵對養真隻字不提。
沒想到定國公居然還把此事告訴了皇後,也是,張家因為覺著他要娶貴妃族的人為王妃,自然不甘示弱,到底要送一個本族的女孩子到楚王府才能放心。
隻是堂堂的一個公族,居然連這種手段也用上,卻實在讓趙芳敬不知如何說了。
雖然趙芳敬的表述已算婉轉,但對皇後而言,卻仍是如同一記耳光當麵摑來。
張皇後本來也想索性就借著這件事,順水推舟地將張嫣送到趙芳敬身邊,誰知道事到如今,趙芳敬卻仍是絲毫的情麵都不留。
皇後的臉色微變,索性道:“十三弟……你莫非就這麼嫌棄嫣兒嗎?不是我說,那孩子對你……可是芳心暗許的呀,何必如此無情?你又是個王爺,有了王妃,自也得有側妃,有侍妾眾人,她堂堂的一個國公府的正經嫡出小姐,願意做你的側妃,莫非也是辱沒了你嗎?”
趙芳敬淡然道:“娘娘誤會了,此事自然絕談不上什麼辱沒,恰恰相反,我如此做,正是不想誤了嫣姑娘的終身。”
皇後正欲再說,趙芳敬道:“至於彆的事情,我想娘娘其實應該放心的,我本就是閒雲野鶴,從來無心朝政,不然至今也不至於在朝中沒有個正經的一官半職了,連曦兒跟尚奕如今都有了官職,我卻依舊的遊手好閒大不成器。其實我知道娘娘在擔心什麼,無非是擔心我娶了王家的人,朝堂上會有什麼變數,索性我在這裡跟娘娘說明白,這門親事也是皇上親口應允的,皇兄從來聖明非常,他既然都答應了,皇後娘娘又何必再擔心彆的?如果皇後連皇上也信任不過,以為他有意偏向貴妃或者如何……要真的是這樣,那不管娘娘送多少張家的人在我身邊兒,也是無用徒勞的。”
這番話說的辛辣而清楚,雖然很不好聽,但卻字字正理。
張皇後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一麵是羞慚,一麵又是因為趙芳敬驚心動魄這些話,隱隱地也點醒了她。
不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自然是皇帝,從來皇後都覺著皇帝是偏向自己的,隻是最近皇上的布局讓她有些看不明白,甚至暗中懷疑起來。
如今聽趙芳敬這一番不留情麵的話,才驀地驚覺:的確如此,若皇上真的撇棄了張家,那就算把張家整個兒都給了趙芳敬,又有什麼用呢?所以倒是不必這樣著急。
皇後好不容易才穩定心神,卻又假意笑說:“你卻是多心了,我怎麼會想的那樣深遠?我也不過是跟皇上一樣,為了你的終身操心而已,又因為嫣兒品貌過人,謹慎體貼,想著她要是在你身邊,自然是照料妥帖,我們作為兄嫂的也自然放心。你又何必說那些有的沒的,倒是辱沒了本宮跟皇上的一片憐恤之心。”
趙芳敬聞聽才點頭道:“的確是我失言了,請娘娘恕罪。不過,正如我在皇兄麵前回過的,於我而言,姻緣命本極淺薄,如今能有一人相伴已經是意料之外了,再也不期許還有彆的,若娘娘真心為了臣弟好,那就從此不必再提此事。”
張皇後先是給他送了一顆定心丸,如今又聽他說的如此,料想強求是不成的了,當下隻得歎道:“罷了。既然你這樣鐵心石腸,還說什麼?總是算我跟皇上多事操心而已。”
皇後才說完,就聽到內殿裡傳出了一聲隱忍的啜泣。原來是張嫣並未離開,隻是躲在內殿偷聽,如今聽兩人如此說,自然是傷心失望之極。
張皇後滿麵黯然,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不便再說什麼。
趙芳敬則起身告退,離開了翊坤宮。
且說趙芳敬一路往外而行,青鳥跟在身後,因為大約也猜到了皇後召趙芳敬的用意,隻不過人在殿外,所以竟不知內情。便壯膽問道:“王爺,跟皇後娘娘說的如何?奴婢聽翊坤宮的公公們說,那位嫣姑娘可也在呢。”
趙芳敬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青鳥見他不言語,便又大膽嘀咕說道:“其實照奴婢看,這位嫣姑娘也著實不錯,出身又高貴,簡直比王家的那位姑娘還高貴許多呢。聽說她跟喬姑娘也有交際,自然更不是外人了。”
趙芳敬聽到這裡才說:“不是外人?”
青鳥道:“奴婢就是覺著,嫣姑娘跟喬姑娘常來常往的,自然更上一層了……我想喬姑娘大概也是寧肯她到王爺身邊兒伺候的吧,對了王爺,喬姑娘沒跟您說過嗎?”
“說過什麼?”趙芳敬問。
青鳥抓抓頭:“沒、沒什麼……”
趙芳敬見他吞吞吐吐,便道:“你背著我又做了什麼?”
青鳥見他察覺,便將那日跟養真的話告訴了,又說道:“我也是為了王爺跟喬姑娘著想嘛,身邊多一個知根知底的,總比多一個麵都沒見到的強的多。以後嫣姑娘做了側妃,當然也仍舊會對喬姑娘好,要是多了個不怎麼賢惠的……奴婢也怕王爺、王爺就跟喬姑娘不那麼親近了呢。奴婢想喬姑娘該明白這個意思的,怎麼她也不對王爺提呢?”
趙芳敬聽他多嘴,本想踹他一腳,可聽到最後幾句,這家夥的心倒也是為了養真著想。倒也罷了。
趙芳敬似笑非笑道:“還好她沒有提,她要是提了,看我怎麼打斷你的腿。”
青鳥睜大雙眼,不懂為什麼趙芳敬要如此對待自己。
兩人正說著,卻見前方有幾道身影走來,當中一個相貌堂堂,神采飛揚,自然正是趙曦知。
趙芳敬見了他,臉上笑容收斂了幾分。那邊趙曦知快步上前,向趙芳敬行禮請安,又問:“我才打聽說十三叔去了母後宮內,生恐跟你錯過了,還好正好遇上。”
趙芳敬問:“怎麼,是有事嗎?”
趙曦知見身後都是人,便請趙芳敬往旁邊走開一步,才認真地說道:“十三叔,我還是那個主意沒變,我想主動向著父皇請纓去西疆。可是十三叔說的也有道理,恐怕父皇不許,所以我想……十三叔能不能幫著我勸勸父皇?畢竟父皇最聽您的話,若是見您同意我去,隻怕就也改變主意了。”
趙芳敬有些詫異:“你……還是這樣想去?你想清楚,那不是好玩的地方。”
趙曦知道:“我想的很清楚了,十三叔,我是一定要去的!你是最了解我的,你幫我這個忙好不好?”
兩人目光相對,趙芳敬看著少年急切的眼神,片刻問道:“那,你是為何下定決心要去?有什麼緣故?”
“我……”趙曦知還未回答,心底突然想起元宵節所聽見的桑落的話,雖然後來桑岺描補了幾句,趙曦知解開了心結不再跟桑落隔閡,但那幾句話卻仍像是種子般在心裡紮根,是一種桀驁少年本身的不服氣,“我想曆練曆練。就像是十三叔以前一樣。”
趙芳敬啞然。
趙曦知的眼睛閃閃發光,有一種趙芳敬曾十分熟悉的熾熱,但對他而言這種不顧一切的熾熱光芒,卻已經是久違了的。
不知為什麼,此刻趙芳敬竟有些羨慕眼前的趙曦知:這樣不計一切,不顧後果,一定要去做一件事的衝動。
他早已經沒有了,因為他得到了慘烈的代價,那些代價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不能肆意,也不能放縱。
但是麵對少年的眼神,趙芳敬的心微微鬆動。
終於趙芳敬道:“你……若真的要去,那麼我可以幫忙。”
喜悅在瞬間從趙曦知的雙眸中跳了出來:“真的?多謝十三叔!”他喜歡的叫道。
趙芳敬看著滿麵歡悅的少年,就像是實現了夢想般的歡喜。
他沒有說什麼,隻是負手走開。
走了兩步,趙芳敬回頭看向趙曦知,他輕聲說道:“隻盼你以後……不會後悔今日之決定。”
趙曦知一愣,然後笑道:“絕不後悔!”
看著他意氣飛揚的臉,趙芳敬的麵前突然出現了曾經少年時候的自己,那時候的他,豈不也跟此刻的趙曦知一模一樣?
趙芳敬一笑:“好。”他負手往外而行,風撩著他的衣袍,京城的風到底是和軟的,不像是西疆的風烈。
眼見宮門在望,卻有個小太監豕突狼奔地跑了來,一見他,忙單膝跪地:“王、王爺!”
趙芳敬道:“怎麼了?”
小太監滿臉惶恐,望著趙芳敬道:“方才外頭有人來急尋王爺、說是、說是喬姑娘在長安街上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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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養真所料,雖然她並沒有插手喬家的事情,但是順天府秉公處置,把喬家所占的旁人的宅邸田產儘數發還後,又將喬鬆跟喬安禁押了數日,便放了他們出來。
除了在牢房中吃的要差些,其實也並沒有受皮肉之苦,隻不過喬鬆因為年紀大了,一則是氣不順,二則體弱,竟在裡頭染了病,出獄後便立刻請了大夫前去給診治調養。
這不幸中的大幸,其實是姓周的富商見好就收,隻是把商鋪要了回來,並沒有跟喬家討要這些年來的盈利收入等等,要不然的話喬家就算賣了這處禦賜的宅邸,隻怕也不夠賠的。
就算如此,此刻家中也已經溜光水滑,很有一窮二白之勢頭了。
因為這個,且又受了驚嚇,朱老夫人驚怒之下,自然也病倒了,一時之間侯府上下愁雲慘霧。
養真本想讓薛典派人送點銀兩過去救急,先前她不肯去官府裡疏通是怕更縱容了喬家眾人,可如今喬家已經得了教訓,此刻又是落難危急的時候,她畢竟也是喬白的女兒,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侯府上下人等餓死。
不料謝氏聽說老太太病了,卻很不放心,便想回去探望。
養真想到朱老夫人那張臉,自然有些不願意,何況隻要給銀子已經是仁至義儘了。
謝氏卻語重心長地對養真說道:“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祖母,你父親不在了,自然要你替你父親儘孝。她先前那樣對你自然是有些不對,可是如今她病倒了,要是再有個好歹,咱們卻不聞不問的,外頭的人自然會說咱們的不是,畢竟還得去看一看才是正理。”
這話的確有理,畢竟如今聖上講究賢孝,之前養真所做種種已經破格了,但因為有明理人知道朱老夫人性子以及個中情由,這才不予追究,如今長輩病了,若一眼也不去瞧,以後老夫人真有個三長兩短,莫說是彆人看不過眼,自己心裡也畢竟有些過意不去。
到底不是那種冷心冷肺的人,養真便答應了謝氏,又叫準備了一百兩銀子帶著。
兩個人坐車來到了喬府,卻見昔日車水馬龍的門前,如今戚戚冷冷,門可羅雀似的。
原本有一些趨炎附勢的刁奴們,因知道喬家必然勢大,所以他們也都願意往這裡投靠,閒著沒事就聚集在門口上耀武揚威狗仗人勢的,可是自動養真搬了出去,這些人最先察覺到了風向不對,一來二去竟然都跑了個乾淨。
所以現在喬家門口上更冷清了,大門緊閉,門前落葉遍布,看著竟像是個無人居住似的樣子。
謝氏跟養真下車見是這般光景,也各自感歎。
這邊得善上前敲了半天門,才有個老家奴小心翼翼打開大門,探出頭來看是何人,待看清楚是養真,才歡天喜地起來,忙回頭叫道:“四姑娘回來了!”一邊忙不迭地把大門打開。
喬家上下本像是冬日僵倒的蟲兒,聽了這一聲音,卻驀地騷動起來,不多會兒就有幾個小丫頭婆子先跑了出來,見了養真,一個個滿臉喜悅,簡直像是久旱逢甘霖,忙不迭地跪地行禮。
往內才走幾步,又見包氏帶了喬雲跟貼身的丫鬟從裡出來。
昔日謝氏離開喬家的時候,包氏還是油頭粉麵十分精致的一個婦人,言談舉止很有管家奶奶的風範,但是現在相見,赫然竟枯槁憔悴了許多,看著比先前蒼老了數年一樣,又帶著些病懨懨的,氣質沉鬱。
原來喬家自這一連串的事後,包氏畢竟是負責照看內宅的,一應上下要用的銀子也都要從她手裡取,可是因為官司以及往衙門疏通等等,家中的積蓄銀子早就花光了,包氏捉襟見肘,家事無法照看好,老太太自然不樂意,便百般抱怨,底下的奴婢們因為看這個光景,更加不大聽從使喚,因此包氏上下受氣,如何得了,若不是因為家裡已經病了幾個,包氏強撐著,隻怕早也就倒下了。
可是反觀謝氏,卻見她反而養的十分的福潤,比先前都年輕了許多,也真正流露出了幾分大戶人家貴婦人的綽約風姿。
才一照麵,兩個人的境遇竟是天壤之彆。
包氏震驚之下心裡極為難過,紅著雙眼幾乎落下淚來。
喬雲見包氏哽咽,自己先上前向著謝氏行禮,又跟養真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