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府相隔一段距離,做車來回需要一炷香時間。
陸蒔瞧了一眼外麵的天色, 沒有說話, 楚染便道:“你要沐浴嗎?我讓人去安排, 我有新的寢衣, 未穿的。”
她喚來婢女準備湯水,自己下榻跑到衣櫃旁取了乾淨的衣裳。她方過生辰, 不過十五歲,比陸蒔還要矮上些許,衣裳也短了些, 陸蒔看了她一眼, 未曾拒絕。
公主府內的擺設一應從簡, 楚染也並非奢侈的性子,簡單雅致。陸蒔掃過一眼周遭的環境後, 屏退婢女。
隔壁的水聲嘩啦作響,楚染翻坐在榻上,腦海裡忽而想起西北那日清晨, 陸蒔衣衫不整的模樣, 領口處的肌膚雪白,連綿之色,清冷間極為豔麗。
她抱著毯子又躺下,翻了身,睡不著了。
白日裡她故意將此事揭開就是為了斷了靈禕的心思, 雖說言語之間蠻狠, 卻確實存在那些問題。
新陽幾次提醒她, 靈禕動不動的巧遇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百無聊賴翻身的時候,屏風外傳來腳步聲,她驚得爬坐了起來,幾息後,陸蒔從屏風後轉了過來。
寢衣是她春日裡做的,故意放大了些尺寸,婢女說她還會再長些就不能按照身體的尺寸去做,故而寢衣的尺寸比她人大些。
陸蒔穿來,恰好合適。
她下意識往榻內挪了幾寸,將床榻外側留給了陸蒔,她不好讓人家睡地下的,再者她的床也大,足夠她二人睡。
陸蒔見她往一旁移去,怔了怔,前世裡的景象湧入腦海,那時楚染與她方成親,感情尚可,每每都會等她回來,時而觀書時而枯坐,不會先入睡。
楚染活得壓抑,看似嫡出的公主,毫無幸福,每日想的都是如何護住太子的位置,如何保全連家。
她深吸一口氣,習慣性地去熄燈,在外側躺下。
動作甚是熟稔,楚染看得一驚,這人好自來熟啊。榻上隻有一張毯子,隻得分她一半,並肩躺著。
榻前一盞孤燈,明明滅滅,看不分明,淡淡的陰影間透著幾分旖旎,楚染一動都不敢動。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彷徨,那個夢的景象太過真實,有些細枝末節都是對的,比如這次刺客刺殺陛下,卻也有些出入,陸蒔與那個夢裡不一樣。
夢裡的陸蒔太過冰冷,觸不可及,她二人之間的距離太遠,雖不曾有千山萬水之隔,給人的感覺卻是天涯海角,她始終看不透陸蒔這個人。
她為這個夢困惑多日,仔細想後,總覺得那就是個警示,未必就會發生。現在是她替陛下擋劍,背道而馳,朝著夢裡相反的方向發生了。
她為此困惑,翻了身子,背對著陸蒔,壓到了傷口,又平躺下來,淺淺呼出一口氣。
陸蒔這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心中的情緒一時複雜起來,側眸看著身旁閉眼入睡的人,她側身,靜靜凝視陸蒔。
陸蒔這般躺著,與夢裡倒是一樣,安靜平和,眉宇間的冷漠褪下,看著她,心中驀地劃過一絲莫名的悵惘,她與陸蒔可能走到儘頭。
她對陸蒔有股奇怪的感覺,不知何謂是歡喜,隻知陸蒔總是出現在她腦海裡,深入骨髓。
楚染忍不住又動了動,不再去看陸蒔。
她動來動去,毯子也跟著動,陸蒔被她攪得睡不著,默然歎息,輕聲道:“殿下在想什麼?”
“在想我們可能走到儘頭?”楚染脫口而出,未作防備,出口後才覺懊惱,自己又慌忙去改口:“我的意思是成親後可會好好相處。”
陸蒔微微搖首,委婉道:“隻要殿下想,便可。”
楚染不信,她又不安分地側過身子,目光落在她的尖細的下顎,摸了摸自己的,感覺哪裡不一樣,她的更好看些。
“丞相莫要將所有的事情都推我身上……”楚染反駁,一想到夢裡是她鬨著和離就乖乖閉嘴了。
話說一半就停頓,引得陸蒔側眸,她不解:“殿下怎地不說了?”
楚染閉緊嘴巴,怎麼也不說了,往被子一躲:“睡覺。”
做起了縮頭烏龜。陸蒔輕笑,終究是個十五的孩子,無法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感情,比起前世,她還是喜歡現在這個看似精明、實則帶著傻氣的楚染。
這樣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陸蒔要上朝,次日天色未亮,她便已起身,縱她小心翼翼,也還驚動到了楚染,她抱著毯子,迷糊地睜開眼,茫然道:“你去哪裡?”
陸蒔背對著她,聽她軟糯的聲音,不覺莞爾:“上朝。”
她回身,楚染眼睛半睜著,臉上稚氣似乎未脫,粉嫩地肌膚,生得秀麗而脆弱,就像是少女手中精致的娃娃。
與前世裡陰冷的新平公主,大相徑庭,一時間,看著相似的容貌,陸蒔便說不出話來。
楚染迷糊了瞬息後就清醒過來,未曾在意陸相的癡迷,隻扭頭看著外麵剛剛露白的天色,道:“還很早,你怎地不再睡會?”
“我先回府去更衣,你再睡會。”陸蒔回過神來,心內五味雜陳,不知怎地就伸手想扶著楚染躺下。
動作自然而嫻熟,發自內心。
楚染乖順地躺下,困意一陣陣湧上來,陸蒔卻道:“殿下府內的伶人可曾處置了?”
她一個激靈就醒了,哪裡還有困意,支吾道:“伶人……我昨日才回來,還未曾去辦。”
伶人就像是陸蒔心中的一根刺,尤其是寧王贈的,美色妖嬈,更加令人心中不舒服。她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楚染心中生出一個感覺,陸蒔這一走,至少半月裡不會搭理她,前車之鑒,她很快就明白過來。
陸蒔的動作比她腦子轉動得還要快,未等她說話就離開了,片刻不停留。
屋內靜悄悄的,楚染哪裡還有心思去睡,陸蒔的性子好像比較愛吃醋?
這個想法一生起後就被自己反駁了,陸蒔這般光風霽月,怎會計較這些小事。她翻過身子,又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寧王扭著臃腫的身子跨進府,後麵小廝手中拎著許多錦盒,笑聲從門口就穿了過來,“新平、新平,快來。”
楚染去迎,他笑容滿麵,拉著她的手就道:“聽說你病了,東宮又去不得,昨日聽說你回府,今日就趕過來了。”
“謝王叔。”楚染麵色紅潤,殷勤地將寧王請入府。
與此同時,陸蒔下朝時遇到靈禕,她似是有話要說,兩人碰麵後,恰好大理寺卿走來,陸蒔挪開幾步,靈禕看過去,隱約聽到西羌二字。
她站在原地等了等,片刻後,陸蒔走來,歉疚道:“臣急著回署衙,先告退。”
“陸相、陸相……”靈禕急得跳腳,她就想問問陸相心中可有她,若有,她就去求阿爹,可是還沒說,人就走了。
她惱恨地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心中閃著怨恨的情緒,阿姐竟然這麼想她。
明明是她二人沒有感情,都說了強扭的瓜不甜,可阿姐偏偏去吃這個瓜,真是沒意思,為何就不能讓一讓她。
她自小就愛慕陸相,如果阿姐喜歡陸相,她就退出,偏偏阿姐待陸相,冷漠如冰,尋常人都比她好些,尤其是陸相重病,她竟去南邊去玩。
這分明是毫無感情,與其被婚約束縛著,不如早日退婚,免得耽誤陸相。
她無精打采地回中宮,王後正在梳妝,見她失望而歸,招呼她過來,低聲道:“你還是早日放棄的好,若是尋常人,阿娘定給你去搶,可那是新平的人,搶不得。”
“我曉得,剛剛去見陸相,她一句話都不同說,匆匆回署衙去辦事,不過她是真的焦急,不是敷衍我。”靈禕安慰自己,定然是有急事的。
王後眉心一動,故作不解道:“她因何事匆忙離開?”難不成是刺客一事有進展?
靈禕不自覺,回想一番,道:“兒就聽到西羌二字,其他不知。”
“西羌?”王後微微一驚,西羌是邊境小國,彈丸之地,曆來是連家在鎮守,難不成又出事了。她掩蓋下疑惑,打發走靈禕,著人喚來恒王,母子一番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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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名伶人留在公主府,也不是什麼大事,奈何陸蒔都已發話,她也不好留,送走寧王叔後,她整理好自己,進宮去見駕。
因她有功,楚帝對她十分關切,喚人奉茶,取糕點。
楚染跪坐在下首,靜靜品過一口茶,道:“寧王叔方從兒府上離開,送了兒十餘名伶人,道是可站蓮花台上起舞,舞姿蹁躚,神態輕盈,可比作趙飛燕掌上起舞。”
楚帝微微震驚,以前楚染過來必是為了太子,提起政事,這次卻是不同。他不喜公主參與政事,就怕公主奪嫡,前朝有女子為帝的先例,他總以為女子還是要在男人手裡的好。
他不喜新平,也是因為這個,但楚染不提政事,反提起趣事,自己自然就做仁父,笑道:“你寧王叔慣來喜歡這些風花雪月之事,日日笙歌,倒是一番好樂趣。”
“兒見過這些伶人,美貌如花,隻是我曆來不喜這些,打算送入宮中教坊,寧王叔的人自然是好的,阿爹覺得如何?”楚染彎彎眉眼,獻寶似的。
若是往常,楚帝定要懷疑她的用心,但見她憔悴不少,臉上的肉也不見了,憐愛性地掐了掐她的臉蛋,“寧王送你,你不敢不收,又不知如何處置,這才往朕這裡塞。”
“瞞不過阿爹,我已及笄,與陸相的親事也該提上議程了,留著伶人不大好。”楚染嬌俏,吐了吐舌頭。
昨日東宮的爭執,早就傳入皇帝耳中,他觀了一眼楚染麵上淡淡的不平,亦可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試探道:“你莫要意氣用事,若是不喜歡,不要勉強自己。”
“阿爹,若是有人覬覦阿娘,你會如何做呢?”楚染反問道。當年他與先王後結合也是父母定親,門當戶對,並非有多餘的感情在中間,最多的是利益接觸,是他需要連家的支持。
楚帝被她問得一怔,愈發肯定年少人是在意氣用事,靈禕的做法確實不當,他笑了笑:“也罷,隨你,本就是你阿娘定的親,朕不好改,待朕去問問陸相的意思。”
“兒謝阿爹,無事兒就回府,不耽誤阿爹。”楚染退後半步,恭謹一拜,退出章華台。
她竟就這般走了?楚帝心中的疑惑退了出去,想起寧王的伶人,又是不解,寧王送的伶人怎地就不能收?
午後,他去中宮與王後商議此事,兒大不中留,終究是要嫁人。
王後今日心情不錯,一聽楚染要嫁人就覺不舒服,笑著說道:“不是臣妾亂說,總覺得她二人不大合適,楚染領了十多伶人入府,都不將陸相放在眼中,這樣匆忙成親怕是要成怨偶。”
她這麼一提伶人,楚帝頓時回過神,人言可畏,楚染哪裡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王後都拿這個做借口了,旁人的話必更加難聽。
“你莫管這些,管好靈禕就成,楚國良才俊彥那麼多,為何就看上她阿姐的人?”楚帝心中略微不喜,尤其是聽到王後偏袒靈禕,訓道:“你好好管管她就行。”
王後心中犯慪,尤其是前些時日他還拿靈禕做局去試探新平與陸相的感情,現在又嫌棄靈禕覬覦阿姐的人,也不想想這是誰縱容的。
楚帝心思扭曲,想的都是自己,自私自利,她也懶得去說,畢竟他是楚國的君主,掌控天下,她忍了忍,道:“臣妾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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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都是寧王百裡挑一的,楚染再挑,都是最佳的,她看過一眼,總覺得貿然送入宮裡不大好。她並非是貪慕美色,而是看著也很養眼。
不知怎地,她後悔了。如果寧王叔知道她把這些人送入宮,肯定戳著她的腦門罵她暴殄天物。
長籲短歎後,她擺手讓內侍將人帶走,新陽不解,道:“阿姐舍不得就留下,何故勉強自己。”
“留著不妥,我要成親了,這麼做來就是打了陸相的臉麵,不大好。”楚染歎道。前朝有公主豢養麵首,駙馬位卑,不敢去管,也不會聲張。但是她不同,陸相好大的權勢,總覺得自己的公主的名分也會被她壓過去。
她靠著軟榻歎氣,新陽不解,想到自己也定親,就好奇道:“阿姐,駙馬是不可納妾的。”
“錯了,有權勢的駙馬是可的。不過周家不敢,你且放心。”楚染安慰她一句,外麵的阿秀走來,她將新陽打發走:“明日帶你去吃桂花鴨。”
新陽眼前一亮,笑盈盈地走了。
阿秀過來,低聲道:“暗道通了,您這裡需要開一道門,不知在哪裡,圖紙上顯示是您的臥房。”
相府通的是陸蒔的臥房,最為安全,平日裡無人敢隨意去主人的臥房。楚染沒作多想,點頭同意,道:“我會著人安排的。”
阿秀退出去,楚染想起十五,那夜是它撲了出去,也不知可還活著。
“十五在相府,您若想它,便可給您送來。”
“好。”楚染道,她低首看著圖紙,在屋內看著擺設,目光落在衣櫃後麵,或許可從那裡開通暗道。
新陽在府內,不大好辦事,她與阿秀道:“今晚就動工,我明日帶新陽出府去玩,一日一夜,應當足夠了。”
阿秀應下,回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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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侯母親去向王後提親,本以為會被刁難,做好充足準備,誰知王後一句刁難的話都沒有,隻道讓欽天監選好日子。
老夫人不敢多留,得到答複後就回府,等著陛下下旨。
陸蒔定時下衙,回府時,靈禕久候。
靈禕今日一身紅裳,顏色俏麗,恰是年少最好的風光,她笑道:“陸相,我知阿姐惱我,但是我不後悔,也不會去強求,你莫要忘了我,可好?”
她態度卑微,讓人看了心疼,眸色淒楚。
陸蒔卻道:“臣與新平公主的親事早已定下,殿下莫要多想。”
一句早已定親,就勝過所有的話。靈禕頓時眼眶就紅了,她曆來喜歡就是喜歡,兼之阿姐對陸相不喜,她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怪就怪在先王後定親了。
她哭了出來,道:“陸相,若是阿姐不好,你再回頭找我,我等你的。”
陸蒔不願同她多談,微微昂首示意阿秀請她入府。
她一句不願多說,靈禕哭得眼睛通紅,伸出小手想去拽下陸相的衣擺,要她說句話,伸到半空中就想起阿姐的那句話,瓜田李下,默默地收回手。
屋外的楚染將她的動作看得很清楚,靈禕性子純真,到底是被人牽著走,陸蒔是好,可也隻能是她的。
她揚首看著夕陽,夏日裡天色長,天黑還有段時間,耳畔隱隱傳來靈禕哭泣的聲音,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回頭就看到陸蒔的容色和緩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