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賢妃的上議被楚帝壓了下來, 陸懷思確有能力,不過他頭頂一個陸字, 讓人放心不下。官船沉了以後, 許多人都因此喪生,再提此事時人心惶惶, 無人敢過去,唯有陸懷思請纓, 楚帝再三衡量後就恩準了。
不料他出了郢都後, 連城的消息就傳了回去, 楚帝心中後悔,又不好將人叫回來。
清河內一片混雜, 陸懷思這等毫無城府的文官過來, 被劉章等人生吞活剝了都無人知道,楚染歎道:“這等大傻子過來,你還得多擔憂。”
可不就是大傻子, 地方官員做了這麼多年,建造府邸的錢都拿不出來, 還讓養母想辦法, 不是傻就是蠢。
陸蒔想得更為深一些, 見楚染不在意就揭過不提。
楚染在郢都時見多了後院夫人,過了一日就讓人去請曹夫人來驛館,話多三句後, 曹夫人就品出味來, 她狐疑道:“清河內走海路的不少, 不過太危險了,能活著到如今的就幾家。”
楚染把玩著手中的暖玉,話鋒一轉,幽幽笑道:“前幾日聽陸相說起軍糧俸祿一事,道是劉大人勤勉,不需陛下過問就辦得妥當。”
曹夫人精明,一聽話不對,說著海路的事怎麼就誇起她家丈夫了,她笑著說:“那是陸相誇獎了,今年的軍糧都準備好了,到年底就發下去。”
“所以說還是劉大人的功勞,陸相沒誇錯。”楚染笑道,曹夫人一臉迷茫,她借故又道:“做生意好壞,我是不知道,但公主府平日裡的開支也是我在管,稍有疏忽,那些仆人就不安分,以次充好,竟會糊弄我。”
曹夫人眼皮子一跳,手心就攥住自己袖口上的牡丹花,她賠笑:“都是這樣,商戶也是這些,不注意就拿些次品來,殿下眼睛可得擦亮了。”
“時辰不早了,我去看看陸相在做什麼,曹夫人改日再來,陸蒔昨日釀了桂花酒,讓你嘗嘗。”楚染趕客,意思到了就看曹夫人怎麼做。
曹夫人不敢多留,急匆匆帶著婢女離開驛館,一路上心神不寧,回府後上台階,一個□□就摔了。
還好婢女動作快,一把扶住了她:“夫人、夫人,您可還好?”
曹夫人現在台階上,四肢凍得發麻,整個身子都跟著發顫,顧不得自己,扭著腰回屋,忙去讓人將刺史請回來。
小廝火燒眉毛一樣去請人,曹夫人飲了一杯熱茶,身子暖和後,就仔細想起新平公主提醒的話。
她好端端提及以次充好,又暗示軍糧一事,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如何說在一起提,話題離得太遠,如何不是暗示?
陸相幾日來都在驛館裡,不出門、不見人,她不可能無所事事,公主與她日夜在一起,多少都會知道她在做什麼的。
一杯熱茶後,思路也清楚很多,她知道這是事關前程的大事,不敢疏忽,急得在房內打轉。
劉章被急著請回來,心裡惱火,強壓著怒火道:“你找我作甚?私市一事還未曾解決,你不能安分些。”
“我方才從新平公主處回來,她與我提及軍糧一事。”曹夫人臉色蒼白,說完一句話後就要喘息一下。
劉章冷靜下來了,眸色冷冽,“她提這個做什麼?”
“不僅如此,還說什麼以次充好,是什麼意思?”曹夫人沒了主心骨,心裡有想法也不敢亂說了。
劉章見識比她多,陸相就是一塊玄鐵,捂不熱哄不得,更彆提去試探,他連麵都見不著,被這麼一說,就明白過來,陸相之意不在私市,而是還未送出去的糧食。
給糧食的糧食都是最好的,今年剛收上來的,如果拿了陳米去代替,被人舉報就是大罪。如今陸相就在清河,發生這等事,哪裡還有他解釋的機會。
他一拍桌子,“你找機會再去公主那裡問問,問上幾句話比我忙幾天都有用,我去衙門裡看看,讓人去查查糧食。”
刺史府先是鬨作一團,而後是劉刺史開倉查糧,其餘人不同意,兩相對峙,劉章這才知曉自己在清河的威望多麼低。
鬨不過去,就讓人去請陸相。
他親自帶人去請,見到陸蒔時,當即跪地叩拜,嚇得楚染眉心一跳,“劉大人有話好好說,何必這般大禮。”
陸相在教楚染釀製桂花酒,手中還有桂花,不好去扶他起來,便淡然道:“劉大人有事請說。”
劉章痛心疾首,將方才的事都道一遍,最後再次懇求:“望陸相出麵替下官申冤。”
“申冤二字重了,隻是開倉查糧不是小事,劉大人怎地突然要查了?”陸蒔眸色幽深,靜靜凝視他。
劉章不敢抬首,被她盯得如芒背刺,揖禮道:“下官今日去查賬,發覺賬目不平,就想去查糧,查過心中才放心,誰知那些人仗著人多,竟不同意。”
“劉大人可是清河內的高官,如何就使喚不動他們,說出去也不怕笑死人,如今義憤填膺,可覺得丟人?”楚染在旁唇角微翹,諷刺得劉章家不敢抬頭。
她與陸蒔對視一眼,冷冷一笑,陸蒔卻道:“也可,我隨你走一趟,殿下可要去看看?”
楚染丟下桂花,拍了拍手,雙眉彎彎:“見識下清河這些牛鬼蛇神,在我們郢都內不聽話的人都是可以拖出去直接打死的。”
“殿下說的那是奴婢,他們可是有官職在身的人。”陸蒔提醒她。
楚染隨意道:“那就拖出去打一頓,丟牢裡去,等候陛下發落。”
新平公主言詞帶笑,眸色水盈盈,少女姿態可愛,劉章聞聲後就大為放心了,更加堅信陸相在查軍糧一事。
萬幸將自己摘了乾淨,他本身也沒有參與,然如公主所言,他是清河內最高官員,說他不知,哪裡會有人信。
“劉大人去外麵等候,我換身衣裳。”楚染擺擺手趕他出去。
“臣等候殿下。”劉章恭謹地退出去。
楚染唇角笑意凝固,“你拉我去做什麼,看人打架?”
“殿下去了,鬨一通,事情鬨大了,人儘皆知,劉章就摘乾淨了。”陸蒔淡笑,捏著她氣呼呼的臉,“照你方才說的,將兩人打一頓,丟入牢裡,甚事都好辦。”
她為丞相,自然是要將事情壓下,殿下過去,事情鬨大後,旁人也隻道一句少不更事,陛下知曉會更加信了她不染指朝政。
按照殿下往日裡行事風格,也會壓下此事,為著朝廷名聲著想,反其道而行,更能打消陛下疑慮。
簡而言之,殿下紈絝,陛下就會放心。
楚染沒有想明白,陸蒔的手就搭在她的手腕上,根根白玉如蔥,她抿唇,輕輕嗯了一聲,總覺得被陸蒔推進坑裡去了。
換了一身少年人的衣裳,腰間亦無飾物,膚色白淨,窄袖細腰,一眼看過去英姿勃勃,與代替太子賑災時模樣一般無二。
劉章等得心口發燥,見到新平公主的裝束後,頓覺腦袋疼,如火如荼的事她竟還有心思在打扮上。
一行人趕去糧倉時,那裡早就人山人海,兩相對峙。
楚染拉著陸蒔的袖口,低聲道:“陸相,你覺得這像不像軍隊操練?”
自己人打自己人,就為了給彆人看。
十月的尾巴,滿目枯黃,糧倉附近的樹上光禿禿的,看不見綠意,平添一抹淒涼。
陸蒔與楚染下車後,便有人來迎,那人不知是何官職,見到陸相後大倒苦水:“陸相,劉大人辦事並非下官等不聽,天氣不好,恐會落雨,開倉查糧,容易糟蹋糧食,落雨後糧食受潮,到時無法交差。”
楚染諷刺道:“你以為四五月的黃梅天,還受潮,又不是將糧食搬出來曬,怎會糟蹋。”
那人未曾見過楚染,見她一副少年郎的打扮,隻當是尋常小將軍,當即斥責道:“本官與陸相說話,豈有你說話之地,莫要壞了規矩。”
不用劉章動手,這人就已將事情鬨大,陸蒔冷聲道:“對殿下不敬,也是你的罪過,以下犯上,先拿下。”
還未開始對峙,陸相就惱了,其餘的人看著新平公主都是一愣,隻當是小將軍,忙俯身行禮。
方才叫嚷的那人癱軟在地,未曾開始就已經敗了,忙叩首行禮,大呼:“殿下、殿下,臣不識您,望殿下恕罪。”
楚染不搭理他,反看向糧倉,拉著陸蒔就道:“陸相,你我去看看糧倉裡有什麼寶貝,讓人這麼藏著掖著。”
清河的糧倉頗大,一眼看過去,比起相府還要大些,新平公主開頭幾句話就堵住了所有人的話,陸蒔也心明,這不過是劉章的一場戲。
未曾敲鑼,就知戲裡說些什麼。
連城親自帶著人去查,也不用清河的,他開時帶了幾百人,全都吩咐下去,對著賬目查糧。
楚染作勢看了幾間屋子,趁著無人在與劉章道:“劉大人莫要將我與陸相當做猴來耍,你自己乾淨,我是信的,但是用我們來演戲,就要想想後果。”
陸蒔走在前麵吩咐連城一些細節,聽不到新平公主的話,可看到她黝黑的眸子,遍體生寒,劉章心裡稍稍安定,“此事還要謝殿下提醒。”
“記著就好。”楚染冷酷一笑,大步追上陸蒔。
現在原地地劉章劫後逢生般吐出一口氣,趁著這次機會也正好清理清河內的蛀蟲,有喜有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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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曹夫人再次求見,空手過來的,見到楚染隻遞了一張紙,就回去了。
曹夫人在清河多年,摸透這裡的底子,讓人去尋合適的商戶是最容易的,楚染也沒抱太大的希望,不想曹夫人自己聰明,就把東西給找來了。
曹夫人再來時送了一壺銀瓶裝的葡萄酒,道是給楚染嘗嘗。
陸蒔懂酒,在曹夫人離開後就品嘗一口:“這不是清河釀的酒,該是海上運過來的。”
吳江的酒口味與大楚相似,並無太多的區彆,因此不會有太多的人去買,而曹夫人送來明顯不同。
“再觀酒壺,銀色的壺身上一顆寶石,並非是吳江打造的”
楚染點點頭,捏了個杏肉果脯吃了,舌尖酸過以後就是調味,她這些時日沒有吃這些果脯,倒是挺懷念的。
“曹夫人的意思我知道了,她多半是找到人了,這酒好喝嗎?”楚染從陸蒔手裡取過酒盞,本想再斟,見盞中還有半杯,就直接飲了。
陸蒔喚都來不及,唇角一抿,就不說話了。
喝了陸蒔剩下的酒,楚染品出不同,“大楚的葡萄酒如同果酒,與茉莉花酒、百花釀不過是換了香氣罷了,釀出來的酒味也是不濃。”
“明日讓曹夫人兩人帶來看看,你那裡糧倉查得如何了?”
“查出些名堂,陳米占了一半。”陸蒔解釋,讓人將葡萄酒收好,免得楚染今晚就喝了一半。
楚染喝了一口覺得不過癮,自己又斟了滿滿一盞,才讓婢女收拾下去,“哪裡來那麼多陳米?”
“不知。”
陸蒔都不知的事,多半還是有些名堂的,楚染不問了,將一盞酒都喝了,覺得口味不錯,就補充一句:“讓曹夫人送些過來,回去給太子嘗嘗……”
她敏捷地頓住,下意識捂住自己嘴巴,悄悄地望著陸蒔:“那個、還有新陽,老夫人喜歡,也給老夫人留著。”
陸蒔冷冷瞥她一眼,沒有回應。楚染就心虛了,她主動攀著陸蒔的肩膀,燈火下凝視她不染塵埃的眸子,“彆生氣,順口慣了,不給就不給,我不會再留著。”
她難得討好,陸蒔也給她機會,神色緩和,“你想留,曹夫人也未必拿得出那麼多,海運不易,這些東西比金子都要珍貴,哪裡有那麼多讓你每人都送上一些。”
楚染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不想有這麼多門路,鎮重其事地點點頭:“曉得了,不留了。”
“口是心非。”陸蒔解開她的手,兀自往外走去,身後的楚染不明,“你去哪裡?”
半晌無人回應她,嘀咕道:“真小氣。”
第二日曹夫人沒來,連城引著陸懷思來拜見,身後還跟著許多同行的人,其他人留在驛館外,隻他二人進去。
楚染來不及躲避,手裡的飴糖還拿著,抬眼就見到一儒雅風流的中年走近,他長得極為好看,麵如冠玉也不過。
陸懷思不過二十□□,庶長子與柳家議親,可惜柳夫人沒有同意。聽說庶長子就比楚染小一歲,十三、四歲,陸蒔從中做媒的,柳家嫌棄陸懷思官位卑微,陸相舌燦蓮花都無用。
陸蒔吩咐婢女去奉茶,請陸懷思坐下時添了些許笑意,“二兄一路辛苦了,在驛館歇息一日,明日一同去船上看看。”
連城大咧咧地坐在陸懷思下首,抬首就看到楚染漆黑冷然的眸子,要笑不笑,不知在想什麼,看得他後背一身冷汗。
陸蒔與陸懷思兩人說著郢都城內的局勢,旁人插不進嘴,楚染也是,手裡的飴糖都快捏化了。
“下官來時,陛下也是焦急,讓人去尋,恒王讓人製作孔明燈,在郢都城樓上燃放,陛下歎息不止。”
聽著陸懷思的話,就得知他迂腐的性子,楚染賞了個白眼,當著她的麵誇恒王,出來帶腦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