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皇帝下旨,點文武百官、宗室重臣及其家眷,赴長垣皇家圍場秋獵。
鐵騎縱橫,旌旗蔽空,三四萬人的隊伍在官道上蔓延開來,如黑色的潮水,浩浩蕩蕩,望不到邊際。
喬安掀開鳳輦的簾子往外看,看見連綿不斷的青山,大片大片茂密的樹林連接著廣闊的草原,遙遙望去,一片深深淺淺交織的綠色,宛若潑墨染就,讓她不由地輕輕吸氣:“真好看...”
“長垣的景色的確不俗。”
門簾被掀開,一身豔色華服的裴淑妃走進來,看見喬安扒著窗戶靜靜有味地看,不由笑道:“要說壯闊,還當是西北的草原壯闊,草色連綿、一望無邊,偶爾有大群的羊群跑過,如白色緞帶點綴,美得驚人。”
喬安才想起來裴家鎮守的,正是西北的邊疆。
喬安好奇:“你從小就在西北長大嗎?”
“正是。”
說到自己的家鄉,裴淑妃臉上笑容更盛:“西北不像中原長安這樣花團錦簇,那裡民風彪悍豪爽,許多人家的兒女自幼習武,善騎射,我很小的時候就騎著馬在草原上跑,九歲的時候就射殺過我的第一頭獵物,是一頭很漂亮的雪狼。”
“哇——”
喬安崇拜地湊到她旁邊:“裴妹妹,你好厲害。”
九歲就能殺狼,都不敢這麼寫,果然是將門虎女,牛逼,真的太牛逼了!
裴顏靜靜看著她。
裴顏很早就發現,皇後是個很乾淨的人。
那種乾淨,不是相貌,而是氣質、是心性;她身上總有一種孩童般的天真和純粹,仿佛有著魔一樣的感染力,難過的時候可憐兮兮的小表情能讓人心都軟成水,而高興的時候眼睛都會閃閃發亮。
就比如現在,皇後絲毫沒有如正常的貴女貴婦們一樣、因為自己小小年紀就殺過狼的殘忍和血腥而恐懼,反而真心實意地崇拜自己、毫不謙虛地大聲讚揚自己,好像自己乾了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一樣。
沒有人能在這樣純粹而熱烈的眼神中無動於衷,裴顏不自在地側了側臉,不讓她看見自己微微泛紅的耳尖。
裴顏不太自在地說:“沒什麼,我們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喬安立刻彩虹屁:“那裴妹妹也是最厲害的!”
裴顏:“...咳,咳。”
裴顏抵住唇,輕咳兩聲,突然拿出來一個油紙包,慢慢打開,露出兩小摞奶白色的小巧糕點。
“出來的時候,禦膳房新進了一批西北羊,我要了些羊奶做成的羊奶糕,是我們那裡的名吃,味道很好,我給姐姐拿點。”
喬安眼睛唰地就亮了。
她捏起一塊塞進嘴裡,濃鬱的奶香味在嘴裡蔓延,回味又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淡淡鹹香,好吃得不得了:“超好吃,嗚又能打狼又會做糕點,你也太厲害了!”
裴顏笑著又遞給她一塊:“姐姐喜歡就好,我下次再做給姐姐吃。”
喬安連連點頭,又捏起一塊狼吞虎咽,裴顏看得心裡高興:“我們還有一種奶磚,是和突厥人學的,化在茶裡做成奶茶,味道也很獨特。”
“突厥?”
喬安好奇:“聽說邊疆現在和突厥還在打仗?”
“一直都有摩擦。”
裴顏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眼底閃過些許厲色,她淡淡說:“突厥不事耕桑,又生性貪婪好享受,看我大周如此富饒,自然蠢蠢欲動,尤其是先帝晚年那幾年,大周國力衰微,突厥幾次東進,我們很艱難才打回去;萬幸自從陛下登基,極為看重邊關軍防,邊疆征兵得以一年年擴張,一應兵餉軍備也都發得充足,突厥頗為忌憚,倒不敢輕舉妄動。”
“陛下登基這幾年,一邊減賦稅寬國策以安撫官員百姓、穩固朝綱,一邊又鐵血手腕鎮壓斬殺了大批世家舊吏,清繳來的大批紋銀直接投入軍備和民生,國庫一度空虛到需要拿宮中的私庫填補,為此曾引起百官嘩然反對,但是陛下態度強硬、執意如此;而如今不過幾年,我大周四海升平、河清海晏,頗有盛世征兆,這一切都證明,陛下是多麼的有先見之明。”
裴顏輕聲歎息:“能得陛下這般的明君,是我裴家之福,是西北之福,更是整個大周之福。”
喬安沒想到裴顏竟然這麼崇拜皇帝。
喬安咬著糕的動作不由慢吞下來,她糾結片刻,小聲說:“裴妹妹,你是不是喜歡陛下啊?”
要不然像裴淑妃這樣烈火般驕傲的姑娘,她怎麼會願意進宮?
喬安試想了一下,年輕的裴淑妃還是個單純的小姑娘,無意得知了皇帝的英武事跡,芳心暗許,從此放棄大西北自由快活的縱馬時光,換上一身繁複的嫁衣,遠離家鄉,為愛孤身走進這冰冷黑暗(?)的後宮,從此不複見天日...
裴顏:“...”
裴顏表情古怪,尤其是當看見喬安眼眶都微微紅了的時候,她的心情更是一言難儘。
裴顏無奈說:“不是,我對陛下隻有尊敬敬仰之情,而且我和陛下的關係也不是你想象得...”
“不要再故作堅強了。”
喬安一把攥住她的手,淚眼汪汪:“裴妹妹,你太苦了,喜歡上那樣一個男人,為了他犧牲那麼大,你真的太苦了...”
可是皇帝個狗比啊,再英武再威嚴也是個人模狗樣的狗比啊!
想想那些觸目驚心的小黑本本,想想上麵的大周刑法大全,喬安就覺得皇帝特彆有前世某部電視劇裡狗皇帝男主的風采,這他媽喜歡他不如喜歡一條狗,起碼後者還能保證生命安全,前者有可能反而被利用死全家啊!
喬安至今都沒搞明白皇帝的行為邏輯,不過她倒也並沒什麼所謂,反正自己死都死過了,和皇帝愛咋地咋地,最差也不過是皇帝其實是有什麼陰謀要搞死自己,那自己多活這些日子也是白賺的。
但是裴淑妃不一樣啊,她還不知道皇帝是個變態啊,電視劇裡不都這麼演的嗎,冷豔單純的絕美少女因為茫然無知愛錯了人,自己和家人都受到傷害,從此心如死灰一蹶不振...喬安代入一下裴淑妃失魂落魄的絕望樣子,感覺自己都要窒息了!
不!小孔雀這麼好看不能傷害小孔雀!
喬安一把握住她的手,真心實意:“裴妹妹,你信我的,你彆喜歡他,人間不值得,咱們一起吃吃喝喝打麻將它不香嗎?戀愛一時爽全家火葬場,你不為你的腎也得為你的身著想啊。”
裴淑妃愕然看著喬安苦口婆心的樣子,半響,倏然笑了起來。
她反握住喬安的手,輕聲說:“姐姐,我真的不喜歡陛下,當年進宮也是為了家族和自己,況且...”
像是想到了什麼,裴淑妃眼底閃過一縷暗芒,她輕笑一聲,意味深長:“若要真說想嫁,比起陛下,我當年更想嫁的可是秦王呢。”
隻可惜,秦王也算果決狠辣,硬是找了個擋箭牌躲了過去,否則如今這西南疆域誰當家做主,還不一定呢。
嘖,真是可惜...
喬安聽愣了。
什麼意思,難道裴淑妃真愛不是皇帝,是秦王?!
喬安腦子裡瞬間閃過“三角戀”“兄弟爭媳婦”“嫂嫂文學”等等不可描述的字眼...
喬安:...對不起,我臟了。
正在這時,車簾又被掀開,皇帝彎腰走進來,看見喬安和裴淑妃坐在一塊兒,眉峰就是微微一挑:“淑妃也在。”
裴淑妃看見皇帝,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
她不動聲色鬆開喬安的手,刻意和她拉開些距離,才起身恭敬問禮:“見過陛下,臣妾看皇後娘娘一個人寂寞,就來陪娘娘說說話。”
“朕不知道,原來淑妃還是個熱心人。”
皇帝似笑非笑:“皇後寂寞,有朕陪,就不用淑妃操心了。”
喬安在旁邊聽著,都為裴淑妃心酸。
聽聽,聽聽,這什麼狗言狗語,同樣都是媳婦,雖然古代有大小老婆的差彆,那也不能這麼區彆待遇啊,那淑妃心裡得多難受。
喬安忍不住想去握裴淑妃的手,皇帝眼睛立刻看過來,眼神瞬間鋒利如刀,陰颼颼說:“皇後這是乾嘛呢,想握手來握朕的,想握哪兒朕都給你握。”
“...”喬安忍無可忍:“陛下你夠了!裴妹妹她也是——”
“娘娘,臣妾沒事。”
裴淑妃站起來,對喬安安撫一笑,又柔順衝著皇帝屈膝行禮:“既然陛下回來了,陛下與娘娘聊,臣妾就先回去了。”
皇帝立刻讓開門,皮笑肉不笑:“回去吧,閒得就抄佛經去,省得有什麼花花腸子,好好修身養性去。”
喬安瞬間就要炸,裴淑妃在她發飆之前迅速應了一聲“是”,然後直接下了車,下車後才對她笑了一下,然後就走了。
喬安:“...”
喬安一口氣憋在嗓子裡,不上不下。
這還不算完,裴淑妃一走,皇帝臉立刻拉下來,撩開袍角在她對麵坐下,冷哼兩聲:“裴妹妹?真好啊,都叫上妹妹了,叫朕都沒這麼親熱過。”
喬安:“...”
喬安:“???”
這都能攀比?!
喬安覺得皇帝絕對有資格載入史冊——古代人類迷惑行為大賞。
“說說笑笑,靠那麼近,要貼上嗎?大秋天的你們不嫌熱嗎?”
皇帝繼續陰陽怪氣,一把拉住喬安的手,跟搓玉米棒似的使勁搓:“還握著手,怎麼著,她是多兩根手指還是少兩根手指你這麼稀罕,朕的手就差嗎?朕哪兒差了?朕看你啃雞爪子的時候都沒這麼積極啊!”
喬安:“...”
喬安:你雞爪子,你全家都是雞爪子!
喬安一把把手抽回來,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扭過頭去。
皇帝看得更生氣,指著她:“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快過來給朕認錯。”
喬安無語了:“我有什麼錯?”
皇帝理直氣壯:“你對她都比對朕好!你不守婦道!你錯大發啦!”
喬安:“...”
喬安很想把茶幾糊在他臉上,看看是桌板厚還是他臉皮厚。
皇帝看她一臉一言難儘毫無悔改之意,出離憤怒了:“你是不是還不服氣?”
喬安終於忍不住吐槽:“陛下您講不講道理,您現在是標準的無理取鬨的您知道嗎?”
“你還敢說朕無理取鬨?她可是個男——”
皇帝聲調瞬間飆起八個維度,他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又突然卡了一下。
就在喬安以為他終於想明白了要恢複正常的時候,皇帝倏然冷笑,陰陰說:“是啊,朕就無理取鬨了,怎麼樣,朕是皇帝,九五之尊君臨天下,朕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管朕呢?!”
喬安:“...”
喬安無話可說,隻能報以看智障的慈愛眼神。
“範斌!”
皇帝怒發衝冠,扭頭就吼:“死哪兒去了!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給皇後上午膳!”
“!!!”喬安臉色瞬間大變,麵如死灰。
範大監低眉順眼端著兩個食盒進來,端出來六個色香味俱全裝盤精致的盤子:
紅燒燉鹹魚,香蔥清蒸鹹魚...以及最後的壓軸大菜,香辣炭烤鹹魚。
喬安:“...”
範大監掀開蓋子,瞬間濃濃的鹹魚香氣填充滿整個馬車,承載著禦廚滿滿的誠意和求生欲,讓人聞之欲醉、心曠神怡。
範斌屏住呼吸,麵帶營業性標準微笑:“陛下,娘娘,請。”
喬安看著這豐富的菜色,激動得都要落淚了。
皇帝夾起一塊清蒸鹹魚,夾到喬安碗裡,眼神慈愛:“皇後,趁熱,快吃。”
喬安感動得夾起半條炭烤鹹魚,直接懟皇帝碗裡:“陛下,您也吃!”
皇帝:“...”
喬安:“...”
皇帝和喬安對視一分鐘,皇帝突然冷笑:“吃就吃,朕和皇後一起吃。”
說著皇帝夾起碗裡的鹹魚,連魚骨頭帶肉一起塞嘴裡。
喬安清晰地看見他表情一瞬扭曲。
皇帝用嚼殺父仇人的力氣惡狠狠嚼著魚肉,在哢嚓哢嚓的碎響中,直勾勾地盯著喬安:“皇後,吃啊。”
“...”喬安顫抖的手夾起碗裡的魚肉,塞進嘴裡,眼淚唰地就掉下來。
這可真是鹹媽給鹹開門了——鹹到家了!
車廂裡一度十分安靜,隻有艱難咬魚肉的咀嚼聲和雙雙成趣的乾嘔聲。
“...為什麼。”
好一會兒,喬安哽咽:“我們為什麼要互相傷害?”
皇帝嚼著魚肉,一臉仇恨社會:“因為朕高興。”
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