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喬安正在發呆,手指一個不慎劃到鐮草的邊緣,指腹瞬間被鋒利的草刃割開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湧出來。
“喬姑娘怎麼傷著了,快讓我看看嚴重嗎?”
吳大夫趕快過來接過藥草,看著喬安指縫間流出的血,連忙遞給她一瓶金瘡藥,急聲說:“這傷口有些深,這些都交給我,喬姑娘你快出去上藥,彆在這兒感染了。”
經過喬安這段時間的耳濡目染,吳大夫他們對於瘟疫種種防治措施有了新的理解,也大概明白了什麼叫細菌什麼叫感染,現在整個病區的防護都上了一層台階,而這樣做的顯著效果,更是讓他們奉喬安的話為金科玉律,無論老少官職,都在喬安麵前恭敬執弟子禮,給喬安整得可不好意思了。
喬安也知道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把東西都轉交給吳大夫,自己往外走。
現在的隔離區被建在秦城郊外一片空地上,在喬安的堅持下,每天都有大量的大夫來這裡“進修”,在學習過秦城大夫的預防和治療方法後,才拿著藥方和藥材被分派到其他各個城池和村落治療病患,這種良性循環很快就有效遏製住了瘟疫的傳播,基於此,這片原本死城一般的地方終於漸漸恢複了些許人氣。
喬安慢慢在草地上走著,這片小山曾經被洪水淹過,如今河水退去,山體表麵卻已經被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泥漿,隨著天氣漸冷,泥漿凝固,除了因為沒有花草看著格外荒涼,和之前也沒什麼差彆了。
喬安在出神,不知不覺就走到山頂,從這裡往下望去,一片連綿陰沉的土色,隱約還能看到巍峨的秦城。
她呆呆看了一會兒,慢吞吞地席地坐下。
小雪狐從她衣領間探出頭,又被她按回去,它又不高興地探出頭,呲牙咧嘴地凶它,喬安直接抱著它的頭揉,給它那一層柔順的白毛揉得亂七八糟。
“嗤。”
喬安突然聽到一聲輕嗤,轉過身,就看見不遠處一道鬼魅般瘦長的身影、
“媽呀。”
喬安被嚇了一跳:“你從哪兒躥出來的,走路都沒聲的嗎。”
那人從陰影中走出來,眉目陰騭冷漠,正是秦王。
秦王慢慢走到她旁邊,沒有看她,而是側身以居高臨下的眼神,靜靜俯瞰著秦城。
他穿著赤紅的王袍,袍角上猙獰的蟒紋盤旋,生動得幾欲破空而出。
喬安隱約感覺他今天有什麼不一樣。
喬安糾結了一下,還是試探說:“那個,你是不是要與突...”
“本王是先帝第三子,也是他最寵愛的兒子。”
秦王冷不丁說,語氣是慣常的陰冷:“本王的親生母親盛氏,是西南苗蠱的巫女,被州府獻給先帝,她年輕時容貌傾國,又習得巫蠱百術,在先帝身上下了情蠱,成了先帝的寵妃,後來又成了寵冠後宮的盛貴妃,若不是因為出身實在低微,百官以死抗諫,她也許還會是盛皇後。”
喬安:“...”
喬安被生生噎住了。
又是宮廷秘聞?皇帝給她說,秦王也來跟她說。
其實她不想知道啊,她一點都不好奇啊,電視劇裡知道的多的都死了!
喬安試圖阻止他:“都過去了你就彆說——”
“她掌握了先帝,讓先帝對她言聽計從,還想掌握本王。”
秦王忽地輕笑,笑得無比涼薄:“她當不成皇後,就想讓他的兒子當皇帝,聽她的話,娶她希望本王娶的女人,最好本王還是個不成器的蠢貨,這樣她就能效仿前朝女帝,掌握朝堂、垂簾聽政,說不定哪一天,還能成為另一位女帝,徹底君臨天下。”
喬安:“...”
喬安心想,真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本王平生最厭惡被人指使,她想讓本王留在京城當太子,本王就偏偏駐紮西南,與她遙隔千裡,讓她美夢成空...”
秦王語氣突然一淡:“但是她死了。”
“她死了。”
秦王眼神有一點恍惚:“她沒有死在先帝手上,沒有死在她除之欲快的新帝手上,卻是在一個雨夜,睡夢中被一口濃痰卡住,就那麼輕而易舉地死了。”
半生籌謀,費儘心機,一個寵冠後宮、野心勃勃甚至能染指前朝的女人,卻是死於這種可笑的死法。
多荒唐,多可笑?
喬安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小聲安慰:“那...那你節哀。”
秦王定定凝望著秦城,眼神難得沒有往日的凶戾氣,出乎意料的平靜。
半響,他帶著篤定的語氣,淡淡說:“君臨天下也許對本王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但是那一天,當本王自西南趕回京城,穿過重重白幡,跪在她的欞前時,本王就發誓,本王會成為皇帝,了卻她的夙願。”
因為那畢竟是他的母親。
她的夙願、她的癲狂、她一生的所有不擇手段和野望,甚至不惜利用她的兒子,都是為了那張高高在上的龍椅。
他沒有那麼愛她,甚至隱約恨著她,他用半生在厭惡她、反抗她,但是她已經死了,死得那麼猝不及防,那麼離奇又荒誕。
天下之大,他已經沒什麼東西要追求的,乾脆就如她所願,把皇位,奪過來。
秦王突然轉過頭,狹長的狐狸眼看著她。
他頗為玩味地問她:“聽了這麼多,你有什麼想說的?”
喬安憋了半天,半響才憋出一句:“...你娘挺厲害的。”
秦王:“...”
“我說真的,真的是個狠角色。”
喬安豎了豎大拇指:“你和皇帝兄弟倆一個比一個不好搞,但是她險些弄死我們陛下,又險些把你變成傀儡,有心機有手腕心狠手辣還不戀愛腦,一心搞事業,真的很牛逼。”
這要是換裡,這絕對是大女主登基稱霸當女帝的女強路線。
“...”秦王盯著她,眼神很凶,像是要殺人。
喬安訕訕閉上嘴,乖乖低下頭,抱著膝蓋埋著臉,看著弱小、無助又可憐。
秦王最看不慣她這惺惺作態的樣子,偏過頭去,倏然冷笑:“看來本王要與突厥結盟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怎麼,你往這深山野林跑,是想趁機逃跑,給皇帝通風報信是吧。”
喬安抬了抬頭,小眼神瞅著他,眨了眨。
秦王被她這種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尤其想到之前許先生說的那些話,更覺得後背寒毛炸起,胸口湧上說不出的晦澀複雜情緒。
他心如火燒,神色暴戾,猛地厲喝:“是不是?快說!”
“噯噯,你彆急。”
喬安沒注意他的表情,自顧自地低頭摳著手,小聲嘀咕:“你難得說幾句人話,我要是隨便敷衍你不太好,你等我組織一下語言,想想該從哪裡說。”
秦王沒想到會得到這麼一個答案,神情一滯,那股洶湧的怒氣卻不知為什麼散了一些。
他看見喬安像是發了一會兒呆,冷不丁開口:“其實那天,咱們第一次來秦城的那天,我跟你去看瘟疫的時候,我也挺害怕的。”
秦王冷冷看她:“你是在故意轉移話題?”
“不是,你怎麼老急呢,你耐心點聽我引入嘛。”
喬安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繼續摳手:“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可膽大了,但是我不是,我其實一直在抖腿,尤其是摸到那病患斑疹的時候,那傷口腐爛得流膿,那樣子,那觸感,特彆瘮人,看得我手都在哆嗦。”
秦王沉默下來,定定看著她。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你們西南的人,甚至嚴格來說還是你們的敵人,你說我為什麼要往前湊?我慫得不行不行的,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我還得裝作很鎮定很胸有成竹,因為我得讓你們相信我,得讓你們根據我的話配藥,而不是直接把我當屁都不懂鬨事的扔出去...”
喬安低低地說:“你說我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我覺得老天既然給我這個天賦,就是讓我發揮價值的;老天給人眼睛讓人能看見,給人耳朵讓人能聽見,給我對藥草的敏感,不就是讓我在想救人的時候有努力一把的機會嗎?那麼多人要死了,活生生的人,大家都有父母兄妹親朋好友,我明明有可能能救,能救好多人,我不能因為我害怕,我就連試一下都不試啊,所以哪怕會被罵傻叉,哪怕還有可能被你利用,我也得試一下,要不然我良心不安啊,將來十年二十年,我一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兒。”
秦王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也不傻,你也知道突厥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不事生產,又貪婪好享受,靠搶掠大周邊疆的村莊城池為生;裴顏以前跟我說過,他們喜好殺戮,每搶.劫一個村莊,就把所有的男人和小孩兒都殺死,把女人搶走,一把火把房子燒了;他們一搶來錢就揮霍,等到了冬天沒有食物了,甚至還把中原人當做兩腳羊宰殺...”
小雪狐又探出頭來,喬安把它抱出來,順著它蓬鬆的大尾巴,低聲說:“與虎謀皮的道理你比我懂,個中利害和計謀盤算我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突厥百年來一直是大周的敵人,而你是大周的親王,是險些成為這個大周主人的人,你是背負著大周的使命的,即使朝廷的百姓不是你的子民,至少也是你的同胞,你和皇帝有仇,你們西南和朝廷打仗,那是局勢的必然,無話可說,但是你聯合仇人,還是這麼窮凶極惡不懷好意的仇人來,我覺得很不好。”
秦王倏然嗤笑,神色嘲弄:“說到底,你不還是在勸本王放棄與突厥合作,然後呢?然後本王因為缺兵少馬,就會被皇帝大敗,任他宰割,將來史家工筆,成就他的赫赫功勳?!”
“江山之爭從來沒有道義,隻有利益,勝者王敗者寇,一切都為勝利者書寫。”
說不清是什麼情緒,也許是被說教的怒火,也許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失望、不甘甚至是妒忌,他氣急反笑:“你以為你是誰,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對本王說教?你以為你能動搖本王的決定?!”
“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喬安早有預料,也不失望,隻歎了口氣,百無聊賴撥弄著小雪狐的粉耳朵,眼睛望著山坡前麵的小平原:“你覺得你應該這麼做,那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反正已經勸過了,那你想咋樣就咋樣唄,我一個人質,小命都在你手裡,我也管不了。”
秦王轉身就要走,餘光卻瞥見她一直盯著前方,側臉白皙而秀美,眼神專注而明亮。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他的腳莫名就像被定在那兒。
他頓了好半響,卻沒有走,而是又轉過身來,走到她身側,俯瞰著秦城,冷冷問她:“你在看什麼?”
喬安指著山下:“你看那片小平原。”
秦王一滯,眼神從秦城巍峨的城牆往下挪,才看到山下那片荒蕪褐色、毫不起眼的平原。
這有什麼可看的?
“其實河水裡麵的土是很肥沃的,洪水雖然造成很大傷害,但是同時也會帶來營養的土層,會形成更多的河流小湖泊。”
喬安最近惡補了很多醫書農書,再結合自己記憶中殘存的那點地理知識,感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興致勃勃給他指:“就比如這裡,地勢平緩,土質肥沃,還挨著河流,彆看它現在荒蕪,隻要好好修整一下,來年絕對能大豐收。”
秦王怔了一下。
“而且你們現在的種植技術比較低,所以糧食產量始終提不上去,還可以精耕細作,施肥,輪耕,改善農具...”
喬安掰著手指頭數:“等農業發展了,就能解放勞動力,然後大家可以發展醫學,發展工程學,改良軍備,還可以發展商業,造瓷技術,紡織技術,航海業,開展對外貿易...”
喬安越說越興奮,整個人都膨脹起來:“我的天,難道老天其實是送我來搞基建的?那時候世界得變成什麼樣?什麼什麼盛世什麼什麼之治都弱爆了,這開了掛的世道,將來寫在史書上,不得把未來史學家的眼睛都給驚掉!”
秦王怔怔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的樣子,像是用絢爛的色彩淨化一切晦澀的暗沉,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亮得他刺目。
他看的是秦城,她看的卻是百廢待興的廢土。
他看的是皇位、是權力,是帝國權柄頂峰的榮耀;她卻把目光遙遙望到百年之後,看的是一個時代的興衰榮辱。
他以為自己已經站在頂峰,能高高在上俯瞰所有人,卻突然意識到,他甚至都不在她眼中。
秦王從來沒有這麼一刻,根本無法直視她燦爛的笑臉。
太刺目了,仿佛一把劍插在他心口,插在他半生的高傲上,插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秦王死死盯著她,猛地轉身大步離開,腳步淩亂而倉惶。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這樣明澈,這樣通透,襯得他引以為豪並視之理所當然的一切都是如此蒼白,如此可笑。
他緊緊咬著牙,雙目猩紅,神態狼狽。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喬安,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