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他低低笑了一聲:“裝睡就裝得老實一點,眼睫毛都在眨,是不是等著朕來給你親醒?”
喬安:“...”
親醒,當是拍睡美人呢嘛。
被揭穿了,喬安老老實實地轉過身去。
皇帝不怎麼喝酒,但是每一次喝就跟要黑化似的,危險指數都會飆升幾個台階,喬安可不敢這個時候招惹他。
她昏暗的燭光下,喬安看見皇帝麵色微醺,半邊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漆黑的眼底染著淺淺的水色,顯得格外閒適而溫軟。
喬安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簡直像獅子懶洋洋打滾時露出柔軟的白肚皮。
喬安被美色所迷,宛若吃了熊心豹子膽,悄咪伸出手在他散下來的頭發上揉了一把。
他平時動不動就揉她的頭,自己的頭卻護得死緊,每次她剛蠢蠢欲動,他就反過來欺負她。
大概是喝了酒,皇帝整個人都懶散起來,對於她賊膽包天的行為也隻是斜了一眼,沒有說什麼。
喬安趁機趕緊多摸了幾把。
摸頭發倒是說不上多有意思,主要是這種虎口邊緣大鵬展翅的刺激真是炒雞快樂噠~
皇帝沒想到喬安這一摸就沒個頭,一下抓住她的手,似笑非笑盯著她:“沒完了是吧。”
喬安心虛地把自己裹成一個球,隻露出半張小臉蛋,神似被戳了下腦袋就瞬間鑽回殼裡的小烏龜。
小烏龜還小心打量他神色:“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皇帝支起腦袋看著她,突然捏了捏她的臉蛋。
“是啊。”
他神色悵然:“朕又要弄死朕的親弟弟了。”
喬安:“...”
這個“又”簡直是點睛之筆。
喬安忍不住說:“你太囂張了吧,人家秦王打仗很厲害的,咱們頂多是這次小戰占點便宜,你要弄死人家早著呢。”
皇帝不置可否:“他打仗的確厲害,其他可未必,史上有多少將才都不是戰死沙場,而是不明不白死的。”
喬安一愣,遲疑說:“什麼意思,你要給他下毒嗎?還是要讓人刺殺他?”
皇帝失笑:“當然不是,他又不是傻子,周圍那麼多親衛跟著,如何能得手?況且朕若是用這種招數,道義上難免落了下風,即使他死了,他的那些將領們也不會真心歸服朝廷。”
喬安奇怪:“那還有什麼方法?”
“想要秦王死的可不隻是朕,便是他治下的西南,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與朝廷抗衡到底,他當自己衝鋒陷陣,卻不知究竟擋了多少人的路。”
指腹刮了刮她的臉頰,皇帝意味深長地笑:“心肝兒,你記住,彆總是自己上趕著衝,借刀殺人才是上上的招數,不臟了自己的手,又能儘攬好處,彆人還要對你歌功頌德,那才是真正的贏家。”
喬安:...黑,真的心黑。
喬安憋了一會兒,甕聲說:“所以秦王真的要死了嗎?”
“你不想他死?”
皇帝看向她,眉峰微挑:“朕還以為你在他那兒,受了他不少磋磨,想為你出氣呢。”
“其實也沒有,他對我雖然不咋地,但是從來也沒傷過我,我從洪水飄下來,還是他救的我。”
喬安心情有點複雜,摳著手:“...我記得剛到秦城的時候,許先生說要燒城以避免傳染,他卻要親自去看病患,雖然他沒什麼治國的本事,不過對自己的子民也挺負責的;後來也是,突厥答應借給他兵馬,他最後到底也沒有跟突厥合盟...他其實也不是很壞,就是脾氣暴,還特彆傲,跟個愣頭青似的,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反而更要衝過去把牆撞塌,或者乾脆把自己撞死。”
皇帝被她給逗笑了:“你還挺了解他。”
“了解不了解的有什麼用。”
喬安擺了擺手,有些低落:“我都提醒過他了,到底也沒勸住,還是給自己作死了,唉,誰讓你們生在帝王家,親兄弟搞成這樣,都是命...”
皇帝靜靜看著她許久,最後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彆想這麼多了,睡吧。”
......
喬安再一次見到秦王,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一個多月前,秦王與朝廷兩軍膠著之時,西南後方突然爆發內亂。
那是皇帝授意司太師聯絡他在西南的弟子舊部,趁著秦王帶軍在前線與裴顏廝殺,威逼利誘西南重臣反叛秦王,投靠朝廷。
先帝時期,司太師與秦王生母盛貴妃是盟友,一個在前朝一個在後廷共同左右朝政,為此司太師的女兒司賢妃險些就嫁給了秦王,結成兩姓之好,也因此司太師很早就在秦王手下籠絡了不少官員,有了很深的人脈。
司太師老謀深算,早早就做好扶持秦王上位、借此奪回實權的打算;而如今眼看著秦王實力大損,登基之日遙不可及,而皇帝的勢力卻如日中天,司太師唯恐被皇帝作為棄子,連忙展現自己的價值,策反西南重臣。
誰也沒有料到皇帝這一招。
這些年司太師被邊緣化,所有人都以為皇帝厭惡司太師至極,都以為司太師已然名存實亡不足為懼,卻沒想到他手上還留著這麼大的一份把柄,更沒想到皇帝隱忍了這麼多年、就等著這一日,直直往秦王心口捅得一刀。
西南腹地大亂傳來的那日,秦王當著手下眾將的麵,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秦王手下親軍玄甲軍是威震天下的精銳誌軍,但是也因此,人數就遠比不上朝廷的兵馬,如今後方叛亂,他腹背受敵,□□乏術,又被切斷了糧草補給,軍隊人心惶惶勢氣大減,一連敗退數城,更是被朝廷大軍直接踏破西南大門,勢如破竹要踏破西南王都。
喬安沒想到她再一次來到秦城,會是這樣的情景。
曾經的這座瘟疫之城早已被清空,隻有戎裝鐵血的軍隊。
皇帝要上城牆督戰,喬安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我也想去。”
皇帝偏過頭,定定看著她,喬安咬了咬唇。
“畢竟是我認識的人嘛,也算是...朋友了。”
她小聲說:“最後一麵,至少我想給他收個屍,彆讓他流落荒野,死都成了孤魂野鬼。”
皇帝沒有說話,就在喬安失望地低下頭的時候,他卻輕輕握住她的手,拉著她登上城牆。
濃鬱的血腥氣伴隨著烈烈嘶吼撲麵而來,自城牆俯瞰而下,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人和戰馬的屍體,一層層血色暈染,弄得如潑墨染就,壯烈蒼涼的幾近淒美。
喬安看見揚著秦王王旗的玄甲軍已經被裴家軍重重包圍,他們結成尖刀一樣的陣型,一次次試圖衝撞開裴家軍的包圍,卻又一次次被打了回去,周而複始,始終不曾放棄。
喬安慢慢抬高視線,看見被玄甲軍層層保護著最中間,一個騎著烈馬、像燃著火一樣的赤色身影。
那是秦王。
“負隅頑抗沒有任何意義,秦王殿下。”
裴家軍中,裴顏坐在馬上,冷冷看著對麵的秦王,嘲諷地說:“我勸您儘早投降,說不定陛下看在先帝的份上,還能留得您苟延殘喘幾日。”
一道劍光凶戾地劃過他耳邊,裴顏勒馬躲閃開,反手就是幾道鏢光,秦王橫劍一掃,伴隨著清脆的撞擊聲,幾枚斷裂的長鏢碎在地上。
“一條狗,算什麼東西,也配來笑話本王?”
秦王緩緩抹去臉側濺上的血痕,狠戾冰冷的眼神釘在裴顏身上,帶著濃濃的殺意。
“殿下。”
許先生策馬而來,急聲說:“殿下咳咳——切莫與他口舌之爭...他便是故意拖延時間,我等當以突圍為...咳!咳咳!”
秦王轉過臉,看見許先生慘白的臉色,他的手緊緊捂著腹部,殷紅的血源源不斷湧出來,失血過多帶來的虛弱,讓他看著搖搖欲墜。
秦王瞳孔一縮。
“殿下,切莫在意一時之氣。”
許先生急促地咳嗽著,聲音越來越虛弱:“隻要我等突圍,來日自可卷土重...咳咳——”
秦王緊緊抿著唇。
“臣願為殿下殿後,請殿下即刻率軍往西麵...西麵突...”
“彆說了。”
秦王冷不丁打斷他:“許衡,本王不走了。”
許先生目露愕然,當看見他的神情時,臉色大變:“殿下——”
“事已至此,沒必要這麼多西南兒郎與本王陪葬。”
秦王冷漠說:“傳本王號令,停止進攻。”
“殿下!”
“臣願為殿下殿後!”
“臣必以性命護送殿下突圍!”
“殿下不可——”
一道道焦急的呼喊聲中,秦王卻抬起頭,遙望著對麵巍峨的城牆。
明黃的旌旗隨風飄揚,他對上皇帝深邃默然的視線。
直到西南叛亂的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也許自己真的不適合那個位置。
至少他做不到,隱忍著那麼多年,蒙蔽了所有人,用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圖窮匕見,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輝煌的勝利。
帝者詭也,這個男人的心思之深沉莫測,他大概一輩子也比不上。
皇帝負手而立,遙遙俯瞰著秦王,半響,他突然吩咐範斌:“取朕的弓箭來。”
“秦王殿下終於要投降了?”
裴顏冷笑一聲:“殿下這一輩子,眼高於頂,頤指氣使,恐怕從沒想過,會淪落到今日的境地吧。”
秦王卻收斂了所有怒意,淡淡掃過他一眼,勾起唇角:“成王敗寇,本王既然敢賭,就自然輸得起,至少比起你從一開始就放棄所有可能、永遠屈居人下,本王此生無憾,輸也輸得痛快。”
這時,他餘光瞥見城牆上,皇帝握住一柄大弓,搭上一支長箭,正對準自己。
裴顏眸色微暗,剛要說什麼,秦王反手橫過長劍,劍尖抵在自己的喉口,倏然一笑,語氣森然嗜血:“若不是還要本王那皇兄容下我這些臣下的命,裴顏,今日本王死,也必然要你陪葬。”
裴顏一怔。
他看著秦王,沉默片刻,承諾:“馬革裹屍還者,就是我們裴家人敬重的英雄,我裴顏雖與您有仇怨,但是絕不會牽累無辜,西南將領兵卒但凡歸降,無論是陛下還是我,都會保他們無恙。”
秦王闔了闔眼,半響冷冷道了一聲:“...謝過。”
裴顏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從秦王嘴裡聽到這兩個字。
他看著秦王,默然勒馬轉身,號令眾軍:“退!”
那支城牆上的大弓已經拉滿弦,箭矢鋒芒畢露,蓄勢待發。
秦王心頭冷笑。
他便是死,也不可能死在彆人手裡。
少年離京,母妃奪權,金戈鐵馬,鎮守一方...半生榮辱如畫影在腦海中劃過,他昂起頭,卻看見那一道纖細的身影。
她站在皇帝身側,穿著一身比雪還乾淨的白衣,滿城鐵甲冰冷寂然,唯有她,長長的裙擺隨風搖曳,秀美的容顏,絲緞般的青絲,安靜地站在那裡,鮮活柔軟得像是一簾美夢。
他能看見她複雜的神色,她向來明亮燦爛的眼睛微微黯淡,讓人忍不住想抹去她眼中所有的陰霾。
一支長箭挾著萬鈞殺意,驟然破空而來。
秦王猛地橫劍,鋒利的劍刃破開脖頸的皮膚,迸濺出的鮮血在陽光下濃豔得刺目。
“不要!”
“殿下——”
無數人驚懼的呼聲在耳邊響起,箭鋒斜著撞在劍刃上,撞出清脆的鳴音。
他的身形往後仰倒,最後一刻,他眼中是她不忍側開的臉和她眼角微微的晶瑩。
他從未見過她落淚。
她在為他落淚。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那一日,秦城外山頂上,那個指著山下荒土如春光般明媚的姑娘,笑容燦爛地朝他跑來。
算了。
他緩緩闔上眼,心想,她還是不要哭了。
他其實...更喜歡看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