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燈火搖曳, 壓抑的夜色沉沉壓在所有人頭頂,空氣緊繃得仿佛吊在鋼針上的一根線,隨時都會繃斷。
房間內外人人步伐急促, 卻連腳步聲都低不可聞,所有人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不敢驚擾分毫。
主屋內,氣氛一片死寂般的冷凝。
“你說什麼?”
李稷的聲音嘶啞得駭人:“什麼叫治不了?”
“這是一種至烈至陰的寒毒。”
方愈的表情也有些無奈。
他治過成百上千的病人,但是這麼詭譎棘手的毒,還是第一次見到, 實事求是說:“這是胎毒,是她還在母體中時,母體裡就受的毒, 若我沒猜錯, 她母親便是在生她時毒發暴斃,而這殘毒也就留在她體內隨她長大,直至今日一朝毒發。”
李稷沒有說法,方愈看著他, 欲言又止,半響還是撓了撓頭,硬著頭皮繼續說:“這毒如此烈性, 深入骨髓, 按理她出生時便該與母體一並暴斃,至多也根本撐不過十歲能拖到如今, 白饒這幾年, 依然是萬幸了。”
李稷突然輕笑:“所以, 我還應該慶幸是不是?”
“我可沒這麼說。”
方愈看他那般陰騭反笑的詭譎神色, 隻覺得渾身發毛, 胳膊上雞皮疙瘩都乍了起來。
他摸了摸胳膊上的寒毛,才聳了聳肩,帶著那麼點醫者獨有的殘酷冷靜:“隻是的確就是這麼個理,你管我要解藥,便是殺了我也配不出的,這毒已非人力所能及,已然歸了生死定數,大概隻有神仙下凡才能救你,也節哀吧。”
話音落下,他沒聽見李稷出聲,他抬起頭,看見李稷側過臉,怔怔看著床上闔目的姑娘。
方愈也看過去。
這個李稷的便宜妹妹、救了他性命的安姑娘,靜靜地躺在那裡,枕著披散的長發,臉上是被水汙後黃一塊白一塊的殘妝,皮膚蒼白泛青,唇瓣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活像是一隻被大雨打濕了羽毛的小鳥,濕漉漉地萎靡在那裡。
她看著一點也不美,隻有滿滿的狼狽又可憐。
但是方愈卻有那麼一刻,恍惚覺得她美極了。
她的嘴角輕輕翹著,眉眼像是天生帶著微笑的弧度,讓人隻是看著就知道,她笑起來該是多麼明媚燦爛的樣子。
她這樣闔著眼,纖細精巧的眉眼舒展,小小的側容酣甜又沉靜,像是一朵在夜色中靜謐睡去的蓮花,美得讓人止不住地歎息。
“唉”
方愈恍然驚覺,他竟然不知不覺歎出了聲。
李稷置若罔聞,隻怔怔凝視著她,突然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的頭發濕冷,潮膩的水汽刺人,讓他不自覺地緩緩握緊手,像是要用自己的掌心給她握暖。
李稷看著自己掌心那縷黑發,突然說:“方愈。”
“她才十六歲。”
方愈語塞。
“她才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
李稷嗓音沙啞:“方愈,她還是個孩子她是我妹妹!她不能死,我不能讓她死。”
方愈不由看向那少女,心頭說不上什麼滋味。
他是大夫,從來醫這世上最難的重症,見慣了生死,心已經冷硬如鐵,但是看著這個少女,仍然會莫名的心軟。
方愈想,大概是因為她的眉宇太純淨了。
該是怎樣一個姑娘,才能在明知將赴黃泉時仍然淺淺的笑,坦然乾淨得像是沒有一絲陰霾。
方愈不知道,但是方愈莫名有些不忍看她死去,就像不忍雪山那朵聖潔的雪蓮還沒盛放就無聲無息地凋零。
李稷突然說:“我讓你去嶺南找的東西,在哪裡?”
方愈怔了一下,皺了皺眉,轉身打開自己的醫箱,從裡麵取出一個泛著寒氣的玉盒。
他打開盒蓋,裡麵是一顆拇指肚大小、盈白色狀若珍珠的小珠。
“這就是你要的,我按照你說的地方,用了些手段,在當地長老那裡換來了這個,據說是他們部族代代相傳的至寶。”
方愈遞給他,邊問:“這是什麼東西?我碾過一點粉末,又似是草藥,又似是礦石,到底也沒驗出是什麼,最後那點子粉末我喂了一些動物吃,似乎有療傷的功效。”
李稷捏著那一顆小小的雪珠,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李稷似是自言自語:“方愈,你相信轉世輪回之說嗎?”
“輪回?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方愈初時不解,突然像是想到了,盯著那顆雪珠,神色漸漸震驚:“你是說這——”
李稷笑了笑。
前世他南征北戰,雖然賺得滔天權柄,但是也暗傷沉屙累累、積勞成疾,身體每況愈下,後來嶺南的官員向他獻上此物,名為雪魄珠,是天地靈寶,有起死回生之神效,他吃過無數奇珍異寶,療效寥寥,深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服用之後,果然效果不顯,他也並不以為然,權當是多吃了一口補藥,聊以安慰罷了。
隻是,他沒想到,經年之後,這雪魄珠真的發揮了作用,當真是有起死回生的療效。
他不知道,這一世的雪魄珠對她有沒有用,是能讓她活過來?還是仍然擋不住她死去、卻會讓她在下一世重生?亦或者根本沒有作用。
但是他必須要試一試。
李稷架起喬安的脖頸,捏起那顆雪魄珠,喂到她嘴裡。
“等——”
方愈還沒來得及阻止,那顆雪魄珠已經融化在喬安口中。
方愈撓了撓頭,吃都吃了也沒辦法再讓她吐出來,乾脆走過去,重新搭起她的脈。
李稷坐在床頭,纖弱的少女倚在他懷裡,小小的腦袋搭著他的胸口,垂落的長發發尾掃過他的手背,癢癢得發麻。
他抬起手,給她捋了捋打成結的頭發,輕輕捋順了垂到她耳後,動作輕柔而自然。
方愈坐在床邊,抬眼正看見他這理所當然的舉止,表情不由地怪異。
要是沒親眼看見,打死他也想不到,李稷還能有這樣柔情寵溺的一麵。
這天底下最涼薄冷酷的人,竟然也會疼妹妹,還不是親妹妹。
不過,這個模樣若說是兄長對妹妹的,是不是有些過於親昵自然了些?
方愈暗自嘀咕了一下,也不再多想,低頭沉下心來,繼續給喬安診脈。
在方愈不敢置信的注視中,指下的脈搏跳動由幾近於無的細弱,緩緩的加快、加重。
“這——”
方愈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李稷頓時抬頭看向他,目光中是方愈從來沒見過的緊張,期待得近乎脆弱。
隻這一眼,方愈就知道,這個天下最強大的男人,終於也是有了自己的軟肋。
方愈無聲地嘖嘖兩聲,也不瞞他,爽快說:“這藥丸有效,她應該能救。”
李稷一直緊緊繃的背脊終於放鬆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後背的內衫已經被冷汗陰濕。
“唉,要真像是你說的那樣的寶貝,功效可大了去了。”
方愈嘀咕著:“你手太快了,應該留一些慢慢研究的,這樣的至寶獨一無二,可遇不可求,你我此生約莫隻得見這一個,當真是可惜。”
“不可惜。”
李稷低下頭,看著懷裡像是沉沉睡去的少女,平靜說:“能救她,就不可惜。”
方愈看了看他,沒吭聲。
方愈從沒見過李稷這樣,方愈甚至覺得,要是這姑娘真不行了,就算讓李稷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約莫也是願意的。
“安丫兒!”
倉惶急促的老邁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我的安丫兒在哪兒?!”
羅老太推開攙扶的侍女,杵著拐杖扶著門框衝進門來,方愈和李稷連忙站起來,李稷去扶她,緩聲安撫:“母親,安妹就在這兒。”
羅老太一進門來,就看見床上闔著眼、麵無血色似無生息的喬安,頓時臉色就變了,直接撲過去:“安丫兒你怎麼了?安丫兒你看看娘,你睜眼看看娘——安丫兒——”
說到最後,儼然已經破了音,淒厲到幾近絕望,整個人都軟軟滑倒在床邊。
“母親!母親您彆急!安妹沒事。”
李稷看母親已經像是喘不過氣,心頭駭然,當場跪下去,為她撫著胸口順氣,急聲說:“我請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秘藥,安妹會沒事的,娘,您彆著急,都會沒事的。”
方愈也趕緊拱手:“老夫人放心,我必然全力救治安姑娘,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我再悉心調養,定然還您個周周全全的安姑娘。”
羅老太聽他們這麼說,連忙去握喬安的手,握著那冰涼涼的手,隱約有血流跳動的痕跡,失神的眼睛才終於漸漸聚焦。
她摸著那隻手,看著喬安微微凍僵的側臉,倏然落下淚來:“我的安丫兒,為什麼要讓我的安丫兒受這種苦,為什麼要讓我的安丫兒吃這種苦——”
李稷隻覺得羅老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尖在他的心口割。
“娘。”
李稷低下頭:“都是兒子的錯,安妹是為了救我,才會寒毒發作。”
羅老太的聲音一頓。
她緩緩側過臉,看著李稷。
方愈站在旁邊,幾乎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壓力,不由為李稷捏了把汗,心想這位老夫人,恐怕不是好糊弄的。
羅老太當時沒有說什麼,她又轉過去,輕柔地把喬安的手放進被子裡,為她掩了掩被角,慈愛地看了她一會兒,才緩緩站起來。
“方先生。”
羅老太懇切說:“老身的女兒,就拜托您了。”
方愈連忙讓禮:“老夫人折煞人了,這是醫者的本分,我一定儘力。”
羅老太這才轉過身,淡淡對李稷說:“你與我出來,我們母子倆說說話。”
方愈頓時同情地看向李稷。
就老夫人這氣魄,他莫名覺得李稷怕是要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