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我死了,他們就把我放在這兒,而且立得這麼高,讓我看得見我這個城市的一切醜惡和窮苦,我的心雖然是鉛做的,我也忍不住哭了。”
“風乃?你怎麼會在這裡?”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少女孤身一人佇立著。她漆黑的裙擺和長發都在漆黑的夜風中輕輕搖動著,然而臉龐卻是雪白的,像是冰海上靜默的月光,又像是隆冬用她的雙手托出的一大捧白花,冰冷,慘白,帶著不祥與災厄的陰影,卻越發美得令人發狂。
“隻是覺得,在這裡可以遇見你。”
少女的聲音依然是飄忽的,被晚風一吹,便散開了。哥特洛麗塔風洋裝那層層疊疊的裙擺搖動著,繁複的裙擺下露出一雙慘白的腳,緩緩地、緩緩地向我走來。
風乃找我?
我實在是非常意外,因為我清楚她一向對彆人的事情沒有多少好奇心。她隻是徘徊於黑夜之中,被災厄與不祥所吸引,但卻很少主動去做些什麼。
這樣的她,為什麼會主動來找我?
“你好像總是受傷呢。”
風乃走到我麵前來,輕輕用手指點了點我的心口,然後又點了點肩膀。
“這裡也是,那裡也是。”
我明白她在說什麼。不管是我心裡的傷口,還是我身上的傷口,她都親眼目睹過了。並且,無論是哪一樣,她都用那雙微涼的手,親手撫慰過了。
“為什麼呢?”她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看著我,如此問道。
“因為我是笨蛋啊。”我撓了撓臉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如果是更聰明的人的話,肯定能做得更好吧?不用受傷也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是比我更聰明的人,肯定能想出來的。我做不到,所以隻好用笨辦法,就算受點傷也沒轍啊。”
“我問的不是那個。”風乃輕輕歎了口氣,“為什麼總要為彆人這麼拚命呢?”
“因為我很自私啊。”我很乾脆地回答了她,“我承受不了見死不救的負罪感,為了以後不會後悔,現在隻好拚命去做了——所謂‘儘人事聽天命’,總要先儘到了人事,才能心安理得的聽天命啊。”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對風乃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
“之前,有一個女孩死掉了。”我垂下眼,“如果我更早一點發現的話,她很可能是不用死的。”
隻要在那之前通知神狩屋那幫斷章騎士,幫助他們殺死魔女,那麼,媛澤遙火本來是不必變成魔女的。
哪怕隻是早一天想起來,她都可能還有救。
“眼看著生命從手掌中滑落的感覺真糟糕啊。”我苦笑起來,“特彆是原本可以救下來的人。”
糟糕到我再也不想體會一次。
“這樣啊。”風乃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這就是她的優點,不會苛責,不會非難,也不會指導你要怎麼做不要怎麼做。隻是這樣,溫柔的包容著。
“不說這個了。”我搖了搖頭,試圖甩掉那些雜亂的思緒,“風乃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我今天見到了一個人,知道了一些事,忽然很想來見見你。”
風乃看著我,好一會兒,輕輕地笑了一下。
“其實你不知道吧。”她的聲音很輕,近乎自語,“我和夢野是雙生子,雖然各個方麵都很不一樣,但是最基礎的東西還是有的。”
“……什麼?”我突然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雙生子間的心靈感應。”時槻風乃又對我笑了一笑。
“………………………………”
我頓時啥都說不出來了。
我就說呢!我就奇怪呢!為什麼你會對我的事情那麼了解——我原本以為是夢野跑到你夢裡告訴你的,我還好奇呢原來你們姐妹關係這麼好的嗎——合著您二位記憶共享啊?!!!
神他媽的心靈感應!!!居然還有這麼個設定在這等著我嗎?!!!
這一刻,我微妙的理解了殺生院的心情。
當我告訴她我用“變成神就會死”這個設定坑了她的時候,殺女士大概也有過我這樣幾欲嘔血的心情吧……
我強吞下湧到喉頭的腥甜,拚命地乾笑起來。
“是、是這樣啊……”我飛速回憶著自己到底有沒有做什麼不得體的事,想著想著我臉色都開始發青了,“那……那什麼……抱歉?”
調戲小姑娘沒關係……被人家姐姐看到了那就是公開處刑啊……不行我隻要想一想我對夢野和風乃分彆說了什麼話就覺得自己恥度都要爆掉了!這是什麼處刑姿勢啊!淩遲尷尬癌是不人道的!!!
“夢野很喜歡你。”風乃看著我,抬起手示意我放鬆一些,“當然,我也不討厭。”
“……那還真是、謝謝了……”
我奄奄一息地掙出這幾個字。
太好了,我暫時不用去死了。
讓我忘掉那些中二度爆表如同galgame男主角一般的發言吧,拜托了……
風乃很體貼的沒有說更多,而是碰了碰我的手臂,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看到這個,我確認了。”
時槻風乃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波動。隻是冷靜而平常地說出了自己所見所想。
“你是小王子,也是快樂王子。”
“咦?”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快樂王子》,十九世紀末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所撰寫的童話。是我(和許多讀者)的童年陰影·精神創傷·我當年到底經曆了什麼係列第一名。
順便一提,王爾德寫的那些玩意兒……什麼小公主的生日啦什麼夜鶯與玫瑰啦什麼快樂王子啦……雖然說是“童話”,但其實簡介裡還有一句\forchildlikepeoplefromeighteey\
——也就是說這些玩意兒本來就不是寫給小孩子看的。
……所以為什麼這玩意兒會成為我的童年陰影呢,果然都是出版商造的孽。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快樂王子》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黑的童話。
如果說《小王子》這個成人童話所營造的主要是傷感而優美的氛圍,那麼《快樂王子》就是淒烈到殘酷的美。
為了救濟民眾,快樂王子讓燕子摘去了他劍柄上的紅寶石,叼走了他那雙藍寶石的眼睛,再一片一片啄下他身上的純金,把它們儘數分送給了窮人。
然後燕子在寒冬中死去,快樂王子那鉛做的心隨之裂成兩半。之後不再光彩奪目變得灰撲撲醜陋的快樂王子,被市長和議員們下令推倒扔到鑄造廠去融解,快樂王子那顆碎裂的鉛心則和燕子一起被丟進了垃圾堆。
雖然最後上帝將快樂王子與燕子帶進了天國,但卻是“讓這隻小鳥永遠在我天堂的園子裡歌唱,讓快樂王子住在我的金城裡讚美我。”——對於為了救濟窮苦人而付出了一切的快樂王子來說,這並非認可,而是最大的剝奪與否認。
王爾德是唯美主義派的作家,他認為美就是殘酷,美是無用而無價值的,這一理念也在快樂王子中體現了出來。
快樂王子失去了表象的美,獲得了精神的美。儘管這美不受他人肯定,不被塵世認同,但那就是美。
……不對啊再美也和我沒關係啊?!我才不要做快樂王子啊!快樂王子比小王子慘多了!!!
當然我並不敢把這段話對著風乃咆哮出來,隻好蹙起眉頭,試圖問個明白。
“……為什麼這麼說?”
我到底哪裡像快樂王子了!死也要讓我死個明白啊!!!
我才沒有那麼強的奉獻精神呢!
“驅使快樂王子去奉獻的,不是作為人的心。”風乃平靜地解釋著,“在還活著的時候,在無憂宮裡快樂的生活著的王子殿下是不會對他人奉獻的。因為王子不知道他人經受的苦難,看不到,聽不到,不了解,他每日的生活就隻有幸福和歡愉——直到他死了,作為雕像立在城市中央,他才看到了那一切的苦難——那時他的心已經變成鉛心了,他之所以去做那些事,是因為沒有辦法看著窮人受苦。”
風乃看著我不太認同的表情,慢慢地說了下去。
“驅使快樂王子犧牲一切的,是痛苦與恐懼。”她以了然的目光注視著我,“看到他人的不幸,比自己的不幸更加痛苦,快樂王子就是這樣的人。”
風乃一一舉起例子來。
“比起失去美麗的紅寶石,看到女裁縫拚死做工連自己重病的孩子都顧不上的樣子更讓他難過。比起被活生生地挖掉眼睛,看到一位有才能的窮作家困病交加,看到賣火柴的小女孩因為丟了火柴畏懼被父親打罵、在寒風中發抖不敢回家的樣子更讓他痛苦。比起被一片片剝掉皮,看到窮人們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樣子更讓他不可忍受。”
“……”
我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犧牲與犧牲是不同的。”風乃靜靜地說了下去,“你看過《海的女兒》吧?小人魚的愛情,一開始就不是愛上了王子,她所愛的是對愛情的投影,向往的是不滅的靈魂。她所犧牲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得到。得到愛情,得到不滅的靈魂。所以隻有在最後,她拋開了匕首,沉入深海化為泡沫,在那個時候她沒有想要得到任何東西,在那個時候她才擁有了真正的愛情。”
“而快樂王子,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得到……嗎?”我喃喃。
“快樂王子是為了逃避痛苦,才會犧牲自己的一切。”
風乃站在我麵前,敘說著她所認知的真實。
“王爾德與安徒生不同,他的作品裡並沒有那麼濃烈的宗教氛圍,甚至,你可以從《莎樂美》中看到對基督教的反逆。讓約翰拒絕莎樂美的並非他對神的愛,亦非他虔誠的心。而是因為他不屑於背負著蕩_婦之名的莎樂美。”她說,“快樂王子不是為了得到神的認可才去做這些事的。在整個犧牲的過程中,他一次也沒有誦念過神的名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向他人付出,而歸根結底都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布施神的恩德,也不是為了得到神的認可,更不是得到了神的恩旨——他是為了不忍心看著民眾痛苦的自己,才去做的。”
時槻風乃又一次用指尖戳了戳我的心口,下了最後的判斷。
“你是快樂王子。”
她帶著淡淡的,哀傷般的口吻說道。
“隻是不知道,誰才是你的燕子?”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貼合《斷章》原著風格,在這裡貼一下《快樂王子》的原文,希望大家可以看一下。
快樂王子
奧斯卡·王爾德著巴金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