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先祖眥目欲裂,又驚又懼,震怒道:“謝應,你懷疑我是魔種?!”他一下子從黑色長石上站起來,指向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字幾欲癲狂道:“我怎麼可能是魔種?!笑話,我怎麼可能是魔種!——你大可用你手裡的千燈盞來探,你看我是不是!”
言卿一愣,突然想起天樞曾經說過的,哪怕是千燈盞,也最多隻能測出大乘期修士識海內的魘。而孫家先祖是大乘期巔峰的修為,半步洞虛期。
言卿下意識偏頭看謝識衣。
謝識衣沒有理會他的瘋魔,眼神靜若湖泊,輕描淡寫笑了下說:“孫長老,我若認定你是魔種,不需要千燈盞。”
這句話說出去的瞬間,浮花門太上長老所有的憤怒猶如被冷水兜頭熄滅。他僵在原地,直直盯著謝識衣。
水霧鏡因為主人劇烈起伏的胸膛而變幻。
那道掌心的傷口寒意擴散、凍結脈絡鮮血,熟悉的冷意讓他好像回到了霄玉殿,回到了血濺台階的長夜。
“謝應……”孫家先祖眼眸赤紅,顫聲道:“你當真要做的這麼絕?”
謝識衣:“你在怕什麼?”
孫家先祖如果知道清樂城這麼一件小事會牽扯到謝應,哪怕今天孫家被滅門,他都不會現身。
他在怕什麼?
他怕這個瘋子,怕這個殺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瘋子!
孫家先祖牙齒戰栗,正欲說什麼。
突然,一聲清悅動人的笑聲在他身後傳來:“渡微仙尊。”
聲音溫柔明媚,恍若清風拂麵。
混亂水鏡瞬間穩定凝固,鏡麵變得透徹乾淨。浮花門青蒼峰宮殿明光華燦,落在來人鬢發斜插的白色珠花上。她的聲音即便遠在南澤州,也如貼著人耳廓響起,親親柔柔,似笑似歎:“那麼久不見,你出關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嗎?”
孫家先祖愣住,回過頭後瞳孔瞪大,跪下行禮:“門主。”
浮花門門主。
鏡如玉。
她就像紫霄記憶中那種,年齡樣貌都不曾變。藍色長裙白色滾邊,鴉發低綰,紅唇噙笑。化神期的修士,擁有無視空間的能力。
她出現的一刻,鏡子更清晰了,可孫府前院卻起了一重厚厚的霧。
除了言卿和謝識衣。
所有人都在霧裡迷失,什麼都看不見。
鏡如玉的指甲上總是塗著猩紅的蔻丹,但她整個人的氣質又是清澈的。皮膚白皙,黑發如緞,水藍長裙清麗無雙。眼眸一彎,似乎無限柔情。
“渡微仙尊,彆來無恙啊。”
謝識衣一如在青楓林中回視她,冷漠的、審視的。
鏡如玉早就習慣了這樣與謝識衣交鋒,避開他的注視,微笑地把視線落到了言卿上麵,開口說:“這位小道友有些陌生啊?”她頗為感興趣:“一百年,我還從未見過渡微身邊出現過人呢。”
言卿還未開口。
謝識衣已經低笑一聲,語氣若冰晶凝結道:“鏡如玉,不該你問的問題,我勸你最好閉嘴。”
鏡如玉的笑容僵了一秒,眉宇間的猙獰恨意一閃而過。抬袖掩唇間又是笑語晏晏,娉娉婷婷。她優雅從容道:“好,不聊這位小道友。那我們來聊聊蒼青吧。”
蒼青就是孫家先祖的道號。
鏡如玉說:“渡微覺得蒼青是魔種?”她年長謝識衣幾百歲,於是喚“渡微”時總會放低聲音,有種溫柔味道。
謝識衣沒說話。
鏡如玉靜靜道:“九宗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若蒼青是魔種我絕不姑息。不過他是我宗太上長老,輩分崇高,門下弟子無數,況且你隔著水鏡斷定或有不準,不如改日你來我浮花門親自看一眼?”她說:“你來浮花門,若是親眼見了,還認為是魔種。不勞煩仙盟出手,我親自清理門戶。”
“如何?”
謝識衣聽完,漫不經心道:“鏡如玉,你若是真想見我,不如直接去霄玉殿。”
鏡如玉平靜的表象裂解,笑容僵冷。
“殷列和你說了什麼,對嗎?”謝識衣並不想在言卿麵前和她多言,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眼底一層薄薄的冰,聲音極輕道:“我閉關的一百年,你們可以好好猜猜——我到底去做了什麼。”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濃濃的嘲意。
鏡如玉麵無表情,站在水鏡前。珠釵森寒,藍裙無風自動。
謝識衣這一次下山隻是為了看言卿結嬰。因為孫家浪費的時間,已經耗儘他最後的耐心,現在對於鏡如玉對於孫家先祖,他都沒搭理的想法。
最後對鏡如玉留下的話,清晰又平靜。
“慢慢猜。”
謝識衣轉過身,將視線落到言卿身上,從袖中伸出手抓住了言卿的手腕。言卿剛剛用這隻手取的孫耀光眉心的血,現在那魂絲末端、還有些濕潤的紅。
“看夠了嗎?”謝識衣問道。
言卿視線還在落在鏡如玉鼻尖上的那顆痣上呢,聽到謝識衣這問話,瞬間回神,對上他的眼眸後,清咳了聲:“看夠了。”
謝識衣垂眸:“那就跟我回去。”
言卿:“啊?”
謝識衣冷淡開口:“你自己現在丹田什麼情況你不知道?”
言卿:“……”啥?
孫家先祖布下的陣法對於謝識衣來說不堪一擊。魔種帶來的人間慘劇於他眼中也如鬨劇。
從他決定出手的一刻,或許就想早點終結這場曆練。
謝識衣沒有在孫家前院停留多久,言卿如今是金丹期,已經可以承受化神期造就的傳送陣。
冰寒的劍光破開重重迷霧,陣法成形的瞬間,二人消失在原地。
“門、門主……”
蒼青長老到現在才緩過神來,噩夢驚醒,冷汗涔涔,啞聲開口。
鏡如玉沉默很久,臉上的笑容散得一乾二淨。
她靜靜看著言卿離開的地方。
那裡謝應布下的傳送陣法,禁錮重重,她現在竟然還是看不透。
看不透謝應現在的修為,看不透謝應現在的道。
無情道碎,修為毀儘。隻一百年前……重回化神巔峰?
果然是,謝應啊。
鏡如玉揚起脖頸,感覺血液裡什麼東西在尖叫,瘋狂刺激著她的靈魂。逆血心頭湧起,又被她一點一點,緩慢咽下。
鏡如玉詭異地笑一聲,忽然往前走,水鏡一點一點擴散,最後居然直接成了一個通道。
尊貴無比的浮花門主衣裙輕輕落在這片土地上。濃霧隨著她的到來儘數消散。孫府前院地上一片狼藉。
青色的竹葉汙濁的血肉,眼淚、鮮血、眼珠子。配上一群或傻站著,或匍匐著,或跪著的人。紛紛人間亂象。
“門主!”
孫君昊渾渾噩噩跪下來。
忘情宗弟子們不知所措,大腦還因為剛才的事一片空白。
院中清醒的凡人心驚膽戰看著這個女人。
鏡如玉蓮步輕移,沒有理任何人,視線落到了章慕詩身上。
章慕詩在孫耀光死去後恨意消散,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最後一根芯就被拔了。眼中含著淚光,是欣慰是解脫是最後窺見光明的釋然。
她披頭散發跪在地上。
嫁衣染著自己的血丈夫的血。金風玉露最好的年華,硬生生被磋磨成這般模樣。她活不到明天了,卻也終於可以死得瞑目。
鏡如玉垂下眼睛,看了她一會兒,隨後指尖凝出一道瑩白的光,注入了章慕詩眉眼。化神期修士可以直取凡人記憶的。作為代價,被取了記憶後,人會馬上死。
但鏡如玉做事從來隨心所欲,怎麼會顧忌章慕詩的死活。
頃刻間。章慕詩一生記憶瞬間如走馬觀花般出現在她眼中。
是嫡母死去,留下自己和妹妹相依為命。
是章府後院,各種醃臢齷齪陰謀詭計。
是光陰流轉,繈褓裡的嬰兒倏忽長大。
是山寺桃花,女孩牽著她笑吟吟抬頭念詩。
是喋血的夜,是瘋魔的恨,是鑼鼓喧天花轎裡緊握剪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