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衣服?”言卿愣住,困惑地眨了下眼,想到什麼也就問出來了:“幺幺,結嬰為什麼要脫衣服啊?”
謝識衣很少跟人解釋些什麼,說話很緩,垂下眼往寒池裡注入一些靈力,清冷道:“結嬰是修士凝聚靈氣成‘本我’的過程。你之前達到過化神期,‘本我’早已固定,重塑元嬰需要先破後立。破‘本我’的過程,很痛。”
言卿頗為好奇:“很痛?有多痛?”
謝識衣淡淡看他一眼:“是你不能忍受的痛。”
這話可把言卿逗笑了,咬牙切齒:“我不能忍受?舉個例子?”他上輩子走過萬骨枯走過十方城,就沒人敢在他麵前說這話!
謝識衣戲謔道:“大概就是從屋頂摔下去一萬次吧。”
“……”
言卿滿肚子冷嘲熱諷的話咽回去。
謝識衣拿這個作比喻,他竟然一時間啞然,找不到話來反駁。
初見的時候,他們對彼此的印象都很差吧——他覺得謝識衣就是個孤僻冷漠,不要命的瘋子。謝識衣覺得他就是個怕苦怕痛、性子急的廢物。
冰釋前嫌的那個夏夜,竟然恍如隔世。
言卿沒忍住笑了下,從回憶裡抽身,無奈道:“好吧。”他抬起手來,袖子下落露出細白伶仃的手腕。手指緩緩卸下冠的瞬間,滿頭青絲也隨之散落。烏發有一縷落到了他的鎖骨上,言卿皮膚冷白細膩。淺淺的凹陷處像是一處無聲邀請,春色微漾。
雖然知道謝識衣不會看,但是言卿還是在手指搭上腰帶時欠欠地說了一句。
“避嫌啊,仙尊。”
謝識衣在後方,發出一聲極低極冷的嗤笑。
言卿撩起黑發,翻個白眼,不用回頭都能想象謝識衣的表情。
他褪去外衫、解開裡衣,非常自然地踏足入寒池之內。
玉清峰梅林裡的這方池子,雖然叫寒池,但是一點都不冷。水是乳白色的,言卿的墨發和紅絲浮現在上麵,他手在寒池裡攪了攪,忽然想到什麼,笑著問道:“幺幺,你以前經常來這裡嗎?”
謝識衣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冷冷淡淡說:“結嬰吧,我在一旁守著。”
言卿:“嗬。”
他後背靠在池子邊緣,閉上眼,手裡拿著根隨手扯斷的草玩,一折一折。對於言卿來講,結嬰的流程過於簡單,以至於他根本就懶得去集中注意力。
腦子裡全是謝識衣那聲滿是諷刺之意的冷嗤。
言卿越想就越氣,狠狠一折手裡的草,心想,當初他怎麼就沒這樣好好欺負謝識衣呢!
溫熱的池水包裹著每一處肌膚,丹田內的靈力凝聚時也產生熱流。言卿找到點感覺,注入神識,開始認真結嬰。
梅花紛紛如血,落在他的發上肩上,而後墜入池中,輕盈像是一個吻。
謝識衣安靜地站在他後方。
言卿忽然想到。
其實這場景挺好玩的,角色轉換,就是他們上輩子十方城的重逢了。
*
言卿在十方城就是個傳說。
十方城這位少城主,以殘暴聞名,以容貌聞名,以陰晴不定聞名,以笑裡藏刀聞名。甚至於因為言卿愛好太詭異、說話太陰損,十方城這麼一座惡人之城,基本沒人在意這位“美麗傳說”好看的臉。提到他的名字全是敢怒不敢言。
紅蓮之榭顧名思義種滿了紅蓮。
樓閣建立在蓮池上方,雕梁畫棟都是紅色的,回廊九曲十彎、懸掛潔白晶瑩的頭骨,點燃一路幽藍的燈。
魔域百城朝祭之日。
言卿咬著折扇,邊走邊束發往外麵,長廊旁邊跪一地的娉娉婷婷男女。
他旁邊的老太監頂著十年如一日上墳臉,拿著拂塵,滿臉褶子。老太監後麵跟著一群小太監,全是淮明子“好心好意”安排給他的傭人。
老太監捏著嗓子尖聲道:“少城主,您七魂六魄不穩,依老奴看,雙修是最快速的固魂方法。這些人都是老奴從十方城各處給您挑選上來的,無一不是樣子好、身段好、體質好的人物。您看看,有滿意的嗎?”
言卿隨手將一縷墨發彆到耳後,拿下嘴裡的折扇。紅色衣袂拂過木板拚接的回廊,最後步伐微停,視線落在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身上。
少年察覺到他的注視,馬上端正跪姿,緩緩抬頭,朝他露出一個笑來。
“少城主。”怯懦軟甜的聲音。清純可愛的臉龐。嬌小、不盈一握的身軀。
一身素白更顯楚楚可憐。
言卿眨眨眼,好奇問道:“你是因為馬上要來見我,所以提前先給自己披麻戴孝嗎?”
少年:“……”
老太監:“……”他開始揉拂塵。
言卿繼續往前走,這回是個濃妝豔抹的嫵媚少女,衣衫半遮半掩,含情脈脈,似乎在醞釀情緒朝他露出一個笑。
言卿先倒吸一口涼氣,拿扇子指她提前製止,好生相勸:“彆笑,姑娘,你千萬彆笑。你知道我這紅蓮之榭的回廊是用什麼做的嗎?赤檀木,千金一塊。你這臉上的脂粉一笑就掉一層,我怕到時候很難掃啊。”
姑娘:“……”
老太監拂塵揉得更用力了。
言卿走過紅蓮之榭真的就皇帝跟選妃一樣。還是個特彆龜毛、尖酸、難伺候的皇帝。
“看這位阿姨哭的,七公公你不會是強搶民女吧。萬一人家家裡還有個三歲孩子呢。你可真缺大德。”
故作泫然若泣狀的少女:“……”
一少年在他麵前玩欲擒故縱,見到他就哭著鬨著要去跳池,誓死不屈、滿臉清純堅貞:“放我回去!我是不會從了你的!”
言卿見狀回頭看了眼老太監。老太監昂首挺胸,一副不關我事的樣子。
言卿微微勾唇,意味深長說:“七公公,你說人怎麼神奇又矛盾呢,居然在沒腦子的同時還能想太多。”
“……”老太監被他這指桑罵槐的話,活生生又氣出一道褶子。
言卿到門口還不安生。一隻黑□□從蓮池跳到了腳下,呱呱叫了兩聲。跟隨著他“皇帝選妃”,受了一路折磨的一行人,瞬間屏息凝神。
言卿低頭,若有所思盯著那□□看了幾秒,隨後打開折扇,掩麵一笑,桃花眼彎彎:“我說七公公,你這也太客氣了吧,怎麼都自家人都送到我麵前來了呢。”
七公公……
七公公已經要氣得兩眼一白暈過去了!
但好在他能在言卿身邊呆那麼多年,就不是省油的燈,很快咽下心頭的血,拿著拂塵跟在後麵,眼神如毒蛇一樣陰桀,輕聲細道:“老奴就好奇了——潑辣的、清純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這些年老奴尋了千百類型。少城主都不滿意,普天之下,到底有誰能入少城主的眼呢?”
言卿一襲紅衣墨發雪膚,襯得人也是風流繾綣,糾正他說:“七公公這話就著相了,這世間難得的是美人嗎,難得的是緣分!”
七公公敢怒不敢言:“緣分?老奴願聞其詳。”
言卿懶洋洋跟他扯皮:“姻緣一事是上天安排的嘛。那麼,緣分自然也得從天上來。”
“我的有緣人,理應走過我走過的路,被上天安排過來。”
“喏,她就應該誕生在萬鬼窟中——屍山血海,青煙霧障,踏著白骨朝我走來。”
七公公:“……”走來取你命的吧!
魔域位於九重天下三重,陰氣逼人,鬼氣森森。萬鬼窟更是萬年來惡人之塚,能從裡麵活著出來的,哪個是等閒之輩。
十方城是魔域主城。所謂的百城朝祭,對於一群沒有規則以殺立權的人來說,就是走個流程。
言卿走在街上時,人群如潮水散開。托他身邊這位老太監的福,整個十方城聽聞他要出行,所有人都把自己臉上塗得紅紅白白、穿得紅紅綠綠,深怕自己的“絕色美貌”被荒淫無度的少城主看中,然後擄回紅蓮之榭。
“參見少城主。”
“參見少城主。”
人群沿街跪了一路。
無論是魁梧壯漢還是耄耋老者,都打扮得“多姿多彩”“姹紫嫣紅”。
言卿倒吸一口氣,萬花叢中過,拿折扇擋眼,不忍直視。
十方城的城門輕易是不開的,這一日也是。其餘城池的城主就站在門口,藏身在魔域常年籠罩的黑色霧障裡,神色陰沉,齊刷刷等著言卿登上城門、酹酒於地。
說是酹酒於地,酒杯裡裝的其實是血,是上一回擅闖十方城的黑城城主心頭血。
那人頭顱現在還掛在十方城城門前。是威懾,也是恐嚇。
“諸位久等了。”
言卿說什麼都帶著笑意,慵懶溫和。
可是這抹身影出現在城頭時,下方的所有人還是屏住了呼吸,將眼底猩殺收斂,沉默不言。
言卿蒼白的手搭在牆垛上,腕上的魂絲垂下。織女絲是上古神器,豔得奪目,飄逸瑰麗。但城門下的人都知道,它從人的眼睛刺入識海割碎神魂時有多恐怖。
言卿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了眼,隨後問道:“怎麼好像少了人,嗯?赤城城主沒來?”
老太監在旁邊幽幽道:“回少城主,赤城城主幾日前去了萬鬼窟。”
言卿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稀奇,他居然去萬鬼窟,我還以為他要來十方城報仇呢。”
老太監皮笑肉不笑:“不會的,少城主說笑了。”
言卿說:“酒杯呢。”老太監拍掌,叫人端著盛血的三杯酒上來。
杯子是碧玉盞做的,杯壁透明澈透,杯中液體搖搖晃晃,滲出微微邪光來。
言卿慣會找人不痛快,懶洋洋來了句:“怎麼血少了不少。七公公,你沒有趁我不備偷喝吧。”
七公公嗬嗬說:“老奴哪來的膽子呢,是少城主記錯了。”心中恨得要命:你要是有不備之時,早就死了千萬次了。
言卿端起第一杯酒,往前一步站在牆頭,勾唇笑了下。挽袖,便將那一杯盞鮮血自城頭酹下。
鮮血成一條長線,斷斷續續滴在地上。
言卿笑說:“城主閉關,這次的朝祭由我來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