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什麼呢。
預言最後一步一步走向死局的終結。
淮明子與謝識衣兩敗俱傷後,被言卿追殺到主殿,用魂絲碾碎神魂。
淮明子生性傲慢,死時恨意滔天,不惜以自爆為代價,落下炙火玄陰陣,拉著言卿同歸於儘。
十方城主殿烈火燒起來的時候,言卿也被困在裡麵徹底出不去了。
宮牆傾塌、房梁墜落,萬事萬物灰飛煙滅,他駐足在殿中央。
一片混亂裡,言卿耳邊響起的隻有魔神蒼老沙啞的聲音。
“其實你可以活著出去的。”
她的聲音嘶啞魅惑,蠱惑道:“言卿,一直用修為壓製識海內的魘,你不累嗎?”
魔神輕聲一笑,幽幽道:“我真不懂,為何世人都如此愚昧,說魘是我的詛咒。那明明是我賜予你們最大的天賦啊。”
“你讓它醒過來。”
“言卿,隻要你讓魘醒來,你的修為就會突飛猛進,你就能活下去。你本就是天才,而魘的存在隻會讓你更為強大!”
言卿站在烈火中,墨發紅衣,長線蜿蜒到了赤色腳踝邊。他回身望向紅蓮之榭的方向,心裡想的卻是:謝識衣受傷昏迷後被他鎖在裡麵,現在應該剛醒過來吧……
會憤怒還是會驚訝呢?
言卿無聲笑了下。
其實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謝識衣牽扯進他和淮明子的鬥爭來。
他被魔神纏上,被種下魘,最後隻能是身死作結,或早或晚罷了。
魔神見他沒反應,又循循善誘道:“言卿,你不想見他嗎?”
言卿終於開口,淡淡道:“閉嘴。”
魔神暴怒,純粹碧綠的眼眸如蛇的豎瞳,流露出濃濃的陰毒之色來:“言卿,你都已經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魘共存,你到底在怕什麼?把它放出來啊!把魘放出來,你就能突破化神巔峰,你就能成為偽神,你就能活著走出這片火海!”
她厲聲質問。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什麼都不怕。”言卿輕輕回答她的話。
他手指修長、有種病態的白,被殷紅的衣衫襯得更森冷。
魂絲一圈一圈繞回指間,平靜說:“隻是。我雖然無法阻止你放個寄生蟲在我識海,但我可以讓它一直死著。”
言卿低著頭,眼底暗紅色慢慢暈開,隨後才在大殿內慢慢道:“你這一百年說了那麼多類似的話,你看我有哪一句聽進去了嗎。”
魔神沉默不言。
言卿好奇道:“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會死,也會閉嘴。”
那個瘋女人驟然尖聲,難以置信又怒不可遏:“你想擺脫我?”
她怒極反笑,一字一字,飽含恨意,仿佛來自靈魂的詛咒。
“言卿,你擺脫不了我的!”
“每個人心裡都住著魘,就像影子一樣,永生永世無法逃離!我們總會再見的!”
*
玉清峰寒池的水開始逐漸褪去溫度,越來越冷。
言卿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可回憶裡卻是烈火肆虐。
於是這一冷一熱交替下,他五感錯亂,竟然忍不住身軀戰栗。
丹田內的金丹已經開始慢慢消融,隱約顯現出一個元嬰的形狀。靈力絲絲縷縷繞在元嬰身邊,謝識衣說重新結嬰時,破“本我”會很痛,果不其然,痛得他整個人都在發顫。
靈魂猶如被一根線死死勒緊,再割裂。抽絲剝繭,五內如焚。
但對於言卿來說,身體上的疼痛倒是其次的。
最難以忍受的,是結嬰會逼著讓他去回憶十方城大火中死去時的一切不甘,一切失落,一切遺憾。
誰又能從容赴死呢?
他當然不甘,不甘就這麼死去。
他當然失落,失落沒能到上重天去看一眼。
他當然遺憾。
遺憾這一次分離,居然又沒有跟謝識衣說一聲再見。
他在十方城裡的時光充滿詭譎冰冷。各懷鬼胎的人,閃爍不安的眼,鮮血殘屍,白骨□□。唯一的溫柔舊夢,好像就隻有人間和謝識衣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從賭坊回登仙閣的那一天,火燒雲掛在天邊,晚霞濃烈地像要燒起來。
謝識衣。
謝識衣。
言卿的手在池水中顫抖得不成樣子,睜開眼,暗紅的血色從瞳孔開始擴散,遍布整個眼白。他精神極度緊張,手指在水中彎曲抽搐,凝聚起天地間的靈氣,毫無節製吸入體內——恨不得用自殘來緩解這種痛苦。
意識極度錯亂裡,言卿聽到謝識衣微微錯愕,有些情緒失控的聲音。
“言卿。”
下一秒,鋪天蓋地的冷意卷過天地,滿林的梅花簌簌飄落。
言卿隻感覺一抹冰冷的氣息轉眼靠近,緊接著,有人在水中握住了他顫抖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間,化神期浩瀚的靈力源源不斷注入他體內。
枯涸的脈絡若久旱逢甘霖,緩解了燒灼般的痛苦。
“言卿,不要去想。”
謝識衣在他耳邊輕輕出聲。
他跟著他步入寒池中,墨發與墨發交纏。言卿抬頭,瞳孔中的血色慢慢散去。隔著水霧梅花,看向前方謝識衣的臉。熟悉的麵容和眼神,讓他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是夢是真。
謝識衣的聲音格外溫柔,跟安撫一般,安靜說:“言卿,不要去想。”
“都是假的。不要去想,都過去了。”
言卿的思緒也被他平和的聲線漸漸撫平。眼珠子愣怔地看著他,腦海裡疼痛難忍,想的卻是:那這是真的嗎?
他想伸手去碰一碰眼前的人,可是抬起來的瞬間,才發現自己與謝識衣的手緊緊握著。
混亂交錯的紅線濕漉漉沿著兩人的手腕,曳到了池水中,隨梅花沉浮遠去。跟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樣,錯綜複雜。
是恩是仇,是敵是友,是愛是恨。
在那紅塵摸爬打滾,籍籍無名的年少歲月裡。
是提防是信任。對方到底是一經不備就會殺掉自己取而代之的惡鬼,還是無話不說走過無數生死起落的知交。
誰又說得清呢。
兩次分離都太過倉促,就跟初遇一樣倉促。
來不及告彆。
也來不及想清楚這一切。
言卿突然輕輕地笑了,可能是太痛也可能是這霧氣太重,他眼中居然有些朦朧。看著謝識衣的臉,也如霧失樓台、月照迷津。
“什麼都過去了。”他輕聲說:“謝識衣,哪些過去了呢?”
謝識衣微愣。雪色衣袍漱冰濯雪,他從來疏離的神色,好像這一刻稍微露出一絲裂痕。
言卿看著他,平平靜靜說:“其實我不知道我怎麼重生的。”
“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百年後了,跪在回春派的祠堂裡。”
言卿笑了下,又道:“令牌和婚事都不是我提的,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謝識衣,你知道的,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上輩子穿越過來時,雖然失去全部的記憶隻保留七歲的心智和脾氣。但現代的很多畫麵,有時都會莫名其妙浮現。言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好在謝識衣小時候性格孤僻鋒利,特彆招人恨,跟他見麵就吵架,直接把言卿那種初臨異世的惶恐孤獨都給氣沒了。
言卿繼續說:“十方城在大火中毀儘,淮明子也死了。”
“我沒了恨的人,也沒了想殺的人。”
“嗯,我還恢複了段離奇荒誕的記憶。”
關於《情魘》這本書的,不過說出來,你肯定不會信。
言卿勾起蒼白的唇,散漫地笑了笑說:“謝識衣,你問我的那三個問題,其實答案都很簡單。”
“不離開回春派,因為想見見你。好像這世上,我現在也隻認識你一個人了。”
“裝瘋賣傻,因為不清楚我們之間是敵是友;隨意偽裝,因為感覺反正也騙不過去。”
“那個問題重要嗎,當然重要啊。”
言卿說完,沒忍住笑起來,但他現在元嬰剛剛重塑,從大腦到四肢百骸都泛著痛意。或許也正是如此,才會隨心所欲在謝識衣麵前說這麼多吧。他們之間看似最不設防,可又最設防。隻有這樣意識不清、半夢半醒,才敢流露一絲真實。
謝識衣一直沒說話,愣愣聽著,仿佛一尊沒有煙火的玉雕。
從來琉璃般冰徹的眼眸,現在好像沒回過神,視線迷茫安靜。
言卿接著說,自嘲道:“怎麼能不重要呢?連一句朋友都不敢說,隻能道聲故人。我們這樣的關係,你又為什麼幫我?”
梅花飄入池的聲音很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