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聽完他的話,徹徹底底沉默下來。
黑暗中碧綠的眼睛盯著他,眼神猙獰古怪又藏著一絲意料之中。她意味深長勾起唇角,緩緩說:“真不愧是能被我寄生的人啊。”
她之前以言卿的痛苦和絕望為養分。所以一直藏著真相,現在才饒有趣味看著他說。
“不過,你確實應該怕自己。言卿,你猜什麼樣的人會被我寄生?”
言卿走在風雪中,心無外物。
魔神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問自答道:“道心動搖,心懷惡念的人。言卿,人心難測,很多時候可能你自己都讀不懂你自己。”
言卿神色平靜,說:“沒用的,閉嘴吧。你之前能把我逼到那個地步已經是你的極限了。”
魔神跟他相處的這幾日,也漸漸摸清了他的性格,自顧自笑:“言卿,其實你和我是一類人。我之前的話或許你也可以換一種意思理解。謝識衣之於你,和你之於我,同樣沒區彆。我對你的想法,跟你對謝識衣的想法,某種意義上殊途同歸。”
言卿諷刺地笑了下。他對謝識衣什麼想法,他自己都還沒弄清。以後,這個世上也沒人會知道。
魔神說:“你真以為你對他毫無惡念?”
“你敢說你們相處的那麼多年,你沒有哪怕一刻想過殺了他取而代之?你敢說你甘心一直附身於他?甘心這輩子都不為人知?”
“若你真的從不動搖,怎麼會被我俯身。”
言卿的情緒絲毫不為她所動:“我說過,前幾天你能把我逼成那樣已經是極限了。”
魔神陰惻惻盯著他,又詭異地笑了起來,心中又是暗恨又是得意。她剛欲張嘴,突然大殿裡出現一聲強悍的龍吟——謝識衣獲得了南鬥帝君的傳承,能夠不驚擾蜃龍就進來,可是言卿不是。他穿過飛雪,走到蓮台前的一刻,整片天地的飛雪凝固,沉睡的遠古巨龍緩緩睜開了眼!
魔神神色一變。祂在整個九重天都可以肆無忌憚,唯獨這神隕之地是例外。見蜃龍睜眼的一刻,魔神咬牙,碧綠的眼眸閉上,歸於濃濃的黑霧中。
蜃龍的眼睛是濁黃色的,巨大的兩隻眼睛,好像浮空的兩盞月亮。
它早就死在萬年前,現在不過是龍宮內的虛影,冷冷注視著言卿,見言卿一步一步靠近謝識衣沒有受到不悔劍意排斥後。蜃龍又合眼陷入長眠,讓龍宮內風雪重新翻卷。
言卿走到了謝識衣的身邊,也緩緩蹲了下去。看著他劍插雪地,半跪蓮台中心,唇色發白,墨發更顯得臉色脆弱如紙。紅衣上不知染了多少血,可能是障城染上的、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一重一重的鮮血讓衣衫越發的深紅,猩然刺目。
謝識衣的手上也全是傷,被碎鏡劃過。最嚴重的一道從掌心直到到手腕,深可見骨。
言卿看著這一切,出神了很久很久。
他已經能夠坦然地麵對曾經那個一腔赤誠、無知無畏、被人厭惡而不自知的自己。也能夠平靜接受自己來到異世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被人期待。
可這不代表,他看著謝識衣,能夠徹徹底底壓下心中的波瀾。
這些波瀾或許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掩埋、去遮掩,才能換瀟瀟灑灑雲淡風輕。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或者,一百年。
“謝識衣,你真是琉璃心嗎?”
言卿忽然輕輕地問,沉默很久,又索然無味地輕輕笑開。
其實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偽裝很好。
登仙閣那晚,借著春風描摹謝識衣眉眼,手指不小心落到謝識衣唇上時,整個人僵硬,停著不敢動。蟬聲輕鳴,好似連風都能聽到他的心跳。
可是謝識衣聽不到。
黑水澤那次,為了捉蝴蝶,他的手不小心觸上謝識衣的眼。睫毛掃過掌心的刹那,猶如電流劃過全身,一瞬間呼吸錯亂、暗中耳朵微紅。
謝識衣冷聲要他放手。
所以也沒注意到,其實他的指尖比他的睫毛顫抖得更厲害……
他用著故意找茬的語氣掩飾心緒:“幺幺,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謝識衣也沒有懷疑。可是顛沛流離的那些年,處處都是危機,他們早養成了隨時隨地睡覺補充精力的能力。
睡不著……無非是那天扮得是新娘子,突然想到人間成親總是有那麼一個環節,丈夫要把妻子背上花轎。雖然他不想當新娘,不想上花轎。但因為背著他的人是謝識衣,聯想到這種最親密曖昧的關係,就忍不住微微出神,在黑暗的隧道裡任由心思如藤蔓般幽幽生長。
言卿低聲失笑,又覺得自己可能也是魔怔了。他連身體都沒,所有的喜怒哀樂隻能由聲音傳遞。和謝識衣之間的肌膚接觸,都隻能借風借雨借花借草。
這得是怎樣的冰雪通徹,才能夠發現不對勁?
想清楚後,他心裡一時間暗舒口氣。
不過他對謝識衣的情感,或許不如謝識衣對他情感的萬分之一複雜。在謝識衣眼中他是魘,這個世道最無望的詛咒。謝識衣這樣的天之驕子,又怎麼能忍受被人強占身體、被人控製行為。他應該是恨他的,厭惡他的,想殺了他的。
可這些年恩義難清,最後謝識衣對他竟然還是舉不起劍,還救他護他,費儘千辛萬苦到神隕之地,為他重塑身體……
言卿自嘲一笑。
這裡,可能真是一切的終點了。
他突然想起,在神宮廢墟那條路上,謝識衣埋頭在他的脖頸處顫抖,嗬出的水汽像是眼淚。
謝識衣問他現在是多少年。這一刻,言卿也有些恍惚。多少年?驚鴻三十五年。原來也過了那麼多年。
言卿收回思緒,伸出手,想去觸碰謝識衣的臉把他從蜃夢中喚醒。但手指停在空中,又往下纏繞著謝識衣垂下的一縷青絲,輕輕拉了下,“謝識衣,醒醒。”
蜃龍擅長織夢,引誘出人的心魔。當然這個修真界並沒有心魔的概念。不過能讓謝識衣那麼痛苦,應該不是什麼好的幻境吧。
“謝識衣,醒醒。”言卿見他渾身顫抖,突然愣住。謝識衣的嘴角緩緩流下鮮血,在蒼白的臉上更加鮮明,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謝識衣!”言卿臉色嚴肅起來,他心提起來,突然想到,蜃龍的幻境是可以進去的。
隻要他們之間氣息相通。言卿咬了咬唇,不做猶豫,在神隕之地捧著謝識衣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觸的那一刻。
言卿心裡忽然湧現出濃濃的難過來,又是好笑又是無望。
現在,在這裡,九天神明都知道了。
謝識衣的吐息就跟霜雪一樣,帶著驚人的冷意。言卿和他鼻梁相觸,閉上眼,感覺自己在緩緩下沉,蓮花台散開純白的光,風雪呼號,帶著他前往謝識衣的蜃樓幻境裡。可是他還沒沉到底,忽然一道劇烈強大的靈力直擊他的胸腔,冰冷浩瀚,逼著他回到現實中。
“!”言卿受到重創,肺腑出血,可是睜開眼醒來的第一件事做的,是先直起身,跟謝識衣保持一定距離。
或許是外人的強行闖入,讓謝識衣在蜃樓中有了些理智。他本就是冷靜到了極點的人,借著這一絲清醒,也從幻境中走出,睜開眼,瞳孔深處流轉冰藍的光,眼白處卻全是血霧。
看到眼前的人是言卿後,眼中的瘋狂痛苦慢慢淡了下來,是了然也是麻木,謝識衣低笑一聲,唇角緩緩勾起嘲諷的弧度,忽然臉色又一遍,最悶哼一聲往前倒。
言卿嚇了一跳,伸出手下意識抱住他。
謝識衣這次可能是神智不清,沒有厭惡地推開他,相反用手緊緊抓住了言卿的手臂。
靠近的瞬間,言卿最先感覺到的是血的腥味。
謝識衣的下巴輕輕地落在言卿肩膀上,聲音沙啞,平靜問:“言卿,其實你並不想殺我的對嗎?”
魔神做不到的事,謝識衣輕而易舉就做到了。言卿整個人一動不動,僵直如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