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破鏡(八)(1 / 2)

瞬間熱意從臉頰漫上耳朵,好似酒意回潮,在他大腦內炸開煙花。簷下的青銅鈴叮啷響個不停。

鼻息間全是杏花、露珠、樹葉的氣息。

春風裡,枝頭新芽初發。

在心間,好像也有什麼東西悄悄生芽。

萬物初發。

*

言卿是什麼?登仙閣藏書樓中,他翻遍古籍,旁敲側擊地問遍名師,最後都得到一個答案:世上沒有孤魂野鬼可以與人共存,唯一能夠存在你身體裡的邪物,隻有魘。

若言卿是魘,那麼他就是魔種。魔種的身份一經發現他必死無疑。

其實從五歲開始,他就想著一定要殺了言卿。

他討厭失控、討厭被強占身體、討厭有人在他耳邊喋喋不休、也討厭自己的不堪被人看到。

最主要的,他討厭跟魔種相關的一切。

……殺了言卿,就像殺了當初那個老頭一樣。

驚鴻三年,謝府後院,漫天飄零的大雪中,他被一個老頭所救。那個老頭說他是他娘的故友。他娘香消玉殞,現在由他來照顧他。老頭穿這一身黑袍,披頭散發,臉頰瘦得凹陷進去,眼珠子凸出來。瞳孔比常人小一點,乍一看特彆唬人,就跟誌怪裡猙獰恐怖的鬼怪一樣。

他不想靠近那個老頭。儘管那個老頭救了他,甚至還天天給他東西吃,對他噓寒問暖,各種溫柔都不似作假。老頭見他這麼冷漠,越發不滿,嘀嘀咕咕:“你這小娃娃可真是沒良心啊,老頭我救了你,你理都不理我一下?”他眉眼間全是自詡救命恩人的沾沾自喜:“小孩,我是看你可憐才留下來陪你。你娘死了、爹不愛,一個人餓死在天寒地凍裡,嘖嘖嘖,要是沒有我,你早就死了,你的命都是我給的,你不親近我也就算了,咋地還跟和老頭我有仇一樣?”

他在雪地中安安靜靜抱著一個饅頭啃,沒理他。

障城是從他四歲後突然開始下雨的,青灰色、綿綿不休。老頭打開窗戶,看到第一場雨,詭異地哼哼嘻嘻笑半天。

謝識衣第一次對那個老頭卸下防備,是他撞破那個老頭生吃人肉時。

閃電銀蛇滾雷陣陣,鮮血混在雨水中蜿蜒從屋子裡流出。老頭佝僂著腰,綠著眼,不知道從哪裡拖來一個剛死的人,嘴裡撕咬著大腿肉,津津有味咀嚼著。

謝識衣的第一反應不是轉身嘔吐,而是,心中終於緩緩地落下一塊石頭。

……果然如此。

老頭被他發現自己是魔種也愣住了,嚇得差點拿不穩手裡的骨頭。不過很快,綠色的眼眸陰惻惻看他一眼,又繼續哼著歌吃人肉。等吃完後,就倒下睡了。

第二天醒來老頭看到眼前的情況,驟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大叫。他臉色煞白,渾身顫抖,把自己蜷縮進角落裡,跟撞鬼一樣喃喃:“它又出來了,它又出來了……”老頭死死抓著他的手臂,眼淚從怪異的眼珠裡大滴大滴落下:“識衣你也看到了是不是,它又出來了。”

老頭說他身體裡住著一個怪物,經常不受控製就出現,如果他的眼睛變綠色,那麼就是怪物出來了。

他是那麼害怕那麼惶恐,在一個四歲的小孩子麵前,崩潰地嚎啕大哭。

謝識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著一塊尖銳石頭,抿著唇,一句話不說。

老頭任由自己絕望崩潰了好長一段時間,很久之後才行屍走肉般去收拾那些剩下的殘屍,雙目無神唇瓣顫抖,邊收拾邊嘔吐。當天晚上,老頭跟他說了很久很久的話,眼眸在燭光雪色裡變得柔和,輕輕說:“識衣不要怕,哪怕我變成怪物,也不會傷害你的。”

這句話老頭做到了。

在某一次障城五家的狩獵宴時,老頭作為他的貼身奴仆跟了過去。在樹林裡老頭眼睛突然變綠,怪物又出來了。老頭猙獰邪惡,拿刀殺了好多人,狩獵宴變成血色地獄,他倒在地上、咬緊牙關,看著老頭拿著滴血的刀緩緩逼近。

老頭帶血的臉上還滿是瘋狂,可視線落到他身上,綠色的眼中又浮現出扭曲和掙紮來。似不舍,似痛苦,似猶豫。

老頭手臂不受控製揚起,朝他落下——

最後關頭,那刀又換了方向,砍向了老頭自己的肩膀上。

老頭悶哼一聲,綠色的光慢慢散去,抬起頭眼眸滿是溫柔,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來,似乎在無聲說“不怕。”

障城五家的狩獵宴出事,白家死了長子,老頭和他難逃一死。他帶著老頭往山下走,跌落山崖。

山崖底下有條淺淺的小溪,溪流旁邊全是尖銳的碎石,他們一老一幼都受了重傷。他年僅四歲,腳重傷之後失去行動能力,是老頭不顧手臂上的傷,把他背了起來,帶著他往外麵走。

老頭說:“這樣也好,咱們離開障城去流浪天涯。”

謝識衣因為痛苦而臉色蒼白,聲音很輕地問:“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老頭笑了下,長長地歎口氣:“唉,哪有什麼為什麼啊。雖然我是因為你娘才救的你,不過一年的相處下來,也真的把你當我孫子看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謝識衣緩緩從袖子裡拿出那塊一直被他捏的尖銳石頭來,語氣平靜:“你是魔種嗎?”

老頭苦澀說:“唉……我是啊。你不都看到了嗎。”

謝識衣道:“你身體裡的怪物是魘嗎。”

老頭對於這個問題明顯很抗拒和害怕,身體顫抖了下,隨後他認真道:“對……這一次我能攔住它,但是下一次我就不知道了。識衣,要是有一天,我的眼睛變綠了,你就趕緊跑知道嗎。”

謝識衣伏在他的肩膀上,忽然低聲一笑。手裡的尖銳石頭高高揚起,用儘全力,直接以一個後背的姿勢,冰冷無情地劃破了老頭的喉嚨。

嗤地一聲響。

老頭徹徹底底僵在原地。

鮮血噴湧,濺到崖壁上,濺到枯枝上,也濺到謝識衣的睫毛上。

謝識衣從他背上跳了下來,

老頭喉嚨被劃開,滿腔的怒火都發泄不出,隻能在黑暗中轉過身來,眥目欲裂,似乎在質問他——謝識衣,為什麼?

謝識衣從地上爬起來,微微喘氣說:“……驚鴻三年,你救我的時候,我就看見了。那個時候,你的眼睛就是綠色的。”

老頭渾身僵硬。

謝識衣抬起頭,眼眸似刀光劃破長夜,氣息不穩,但他還是輕輕的,一字一字說。

“沒有失控,沒有詛咒。你身體裡的怪物,一直,就是你自己。”

萬籟俱寂。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頭不再說話,他在黑暗中眼珠子一轉,最後詭異地笑起來,脖子上的傷口自動愈合,撕破一切偽裝,眼眸流出幽幽的綠光來,沙啞道:“我覬覦了那麼久的琉璃心,果然名不虛傳。本來還想花點時間,讓你心甘情願現出心頭血,現在算了吧。”

老頭伸出五指,一種根本不可能屬於人間的修士威壓,逼得謝識衣踉蹌後退。

謝識衣手裡死死握著尖石,閉上眼睛,心裡數著一、二、三……數到四的時候,有人大喊道:“在這裡?”

老頭一愣。

謝識衣趁這時,撲過去,手裡的石頭狠狠刺穿了老頭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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