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沒有風,寒氣隨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低沉沉地往下壓。屋簷院中已經墊上厚厚一層,在裹纏著凜冽寒氣的蒼茫夜色裡泛著瑩瑩冷光。
寮房外石燈靜靜亮著,成了這寒夜之中的唯一一點溫暖。
流螢將房門關上,轉過身,一雙眼通紅。
“小姐……”聲音哽咽。
晏梨脫下鬥篷放在桌上,聞聲回頭,看見流螢那強忍著淚的樣子,心中暗自歎氣,麵上卻淺淺笑著,“沒事。”
她不安慰自己還好,一見她到現在還笑著說沒事,流螢的眼淚一下就滾了出來。
哪裡沒事?怎麼可能沒事?
她家小姐那麼喜歡殿下,現在冒著豁出命的危險也要離開王府,怎麼可能沒事?!
為了能跟殿下在一起,甚至跟老爺鬨翻。縱使賢妃娘娘百般刁難,府裡府外的人冷嘲熱諷,也從來沒有想要退縮的人,現在……走到這一步,心裡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而她,天天陪在她身邊,竟然一直都毫無察覺。
她說想來安國寺嘗嘗這裡的齋飯,自己便信以為真。
一路上還興衝衝的。
就想著,兩個人這是要重歸於好了。自從那日從宮裡回來之後,她家小姐就跟殿下之間不太對勁。
誰知道,她們到了之後的第一件事卻是去見青雲大師。
當聽到她家小姐說想要離開這裡的話的時候,她就站在她身邊,那一瞬間,她連呼吸都忘了。
而後麵的話,更叫她心驚膽戰。
流螢看向她手裡的拿著的荷包,一想到那裡麵裝的什麼,像是喘不過氣來,痛哭出聲。
哭得太傷心,整個人都一抽一抽的。
看著她這樣,晏梨心裡也難受。流螢跟她一起長大,這麼多年朝夕相處,在這上京城中,她跟蕭天淩一樣,都是她最親近的人。
況且,現在隻剩她了。
晏梨走過去抱住流螢,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好了好了,彆哭了,我沒事。”
作為當事人,晏梨反而比較冷靜。
她原以為邁出這一步會很艱難,可是自己還是做到了。
這叫她心情有些輕快。
也許這世間還有不少自以為會很艱難,但其實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嚴重的事情。
比如,忘掉蕭天淩。
*
夜色沉沉。
寺廟裡不比在家,沒有炭盆,夜色天冷,晏梨拉著流螢一起睡。
自從出嫁之後,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一起睡。
一躺下,晏梨看著身邊的人,忽然就想起以前在漠北的日子。大家圍著篝火一起吃肉喝酒,載歌載舞,困了就以天為蓋地為席。
她,流螢,還有大哥二哥,經常會躺在一起看星星。
草原上的星星特彆特彆亮,特彆特彆低,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來。
“也不知道漠北今天有沒有下雪。”晏梨喃喃。
流螢剛剛哭得太厲害,還沒完全緩過來,抽了抽,有些忿忿,“漠北就算不下雪,也比這兒好看。”
晏梨被她這賭氣的話逗笑,“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可能剛好就是化雪的時候。”
聽她說起這個,流螢驀然沉默。
半晌,流螢聲音壓得極低問:“小姐,我們真的要這麼走嗎?不能讓殿下寫和離書嗎?”
晏梨默了片刻。
“就這麼走吧。”
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可以叫她徹底斷了念想。
而且,現在對於他來說,是何其重要。
在納側妃的時候給正妃寫和離書,到時候禦史的折子怕是要堆滿禦案。再者說,她要是拿著和離書回去,爹爹跟大哥二哥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尤其是二哥那個暴躁性子,怕是連夜進京討說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當初是她不管不顧要嫁給他,求了聖旨,讓他不得不娶了她。現在她想走,也不希望給他帶來什麼麻煩,這樣就兩不相欠了。
她不願因為自己叫他被人抓住小辮子。
還有,雖然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但她心裡是希望他能坐上那個位置的。
他有抱負有能力。爹爹說過,是蒼鷹就該搏擊長空,而不是被人豢養在籠子裡逗人取樂。
“可是青雲大師說了,那個藥……”
“放心吧,照著青雲大師說的做,肯定不會有事的。而且,我還有你啊,不會有問題的。”
“小姐……”
“好了,彆像個老婆婆一樣婆婆媽媽的了,這麼磨蹭下去,我們到時候就回不去漠北了,你難道不想回去嗎?”
“我當然想了!可……”
“那不就得了,聽我的。”
流螢勸不動,心裡又擔心,索性不說話。
“好了,時候不早了,睡覺吧,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去飯堂嘗嘗這裡的齋飯。”
一陣窸窣聲,晏梨翻了個身,背對著流螢闔上眼。
房間裡隨即沉寂下來。
就在晏梨快要睡著的時候,身後傳來流螢低低的聲音。
“小姐,那你還喜歡殿下嗎?”
晏梨睜開眼,沉吟半晌——
“不喜歡了。”
話音落下,晏梨聽到流螢鬆了口氣。
*
雪下了一整夜,整個上京城都換上銀裝。
因為這難得一見的大雪,全城陷入一種新奇的喜悅中,楚王府尤甚。
宮裡一早來了旨意。
白家小姐要嫁進楚王府了。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麼些天,這事終於定下來,王府裡一派喜氣洋洋。
憶妙看著一張張笑臉,心裡是說不出來的悵然,站在廊下,看著院中的雪,輕輕歎氣。
“憶妙?”
右側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憶妙轉頭看去,蘇嬤嬤朝她走了過來。
“蘇嬤嬤。”
蘇嬤嬤站在憶妙身邊,“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呢?”
“好像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雪,忍不住多看會兒。”憶妙說。
“是嘛?我怎麼覺得看你這樣子,似乎是有點不高興呢?”
現在府裡上上下下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喜事高興,她要是不高興,傳到旁人耳朵裡還不知道要被編排成什麼樣子。
“蘇嬤嬤大概是眼花了吧。”憶妙嘴角輕彎,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
蘇嬤嬤精明的眼睛在憶妙身上掃過,一笑,“我還以為你想到王妃了呢?”
言罷看向院中,繼續說:“說起來,當初王妃嫁進王府的時候,賢妃娘娘就有意讓你跟了殿下,結果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沒把門的狗東西說了出去,叫王妃……”
“蘇嬤嬤。”憶妙厲聲打斷她。
這幾年,這些話,她沒有少聽。
“以前王府的事情都是蘇嬤嬤你跟王管家操心,王妃嫁進來之後,把活兒都攬到自己肩上了,讓你可以安享晚年,這是恩德。再者說,主掌中饋是賢妃娘娘的意思,你要是想再來管事,進宮去跟賢妃娘娘說聲就是,王妃一向孝順娘娘,娘娘說什麼王妃就聽什麼,這個你怕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吧?”
憶妙是府裡出了名的好脾氣,從來都是不爭不搶,平時待人也是和和氣氣。猛地這樣夾槍帶棒來一遭,蘇嬤嬤被激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天沒有擠出一個字。
不止是蘇嬤嬤,就連憶妙自己都被自己的話驚到了。
如若不是今天心情憋悶,蘇嬤嬤又偏偏上來找她不痛快,她斷然不會說出這些話。
不願多待,憶妙道:“沒事的話,我就先回迎霜院了。王妃一直盼著下雪,待會兒怕是要出太陽,我得回去想辦法存下來一點。”
說完,不等蘇嬤嬤應聲,轉身離開。
快步走出長廊,轉過一個拐角,險些撞上人,憶妙嚇得輕呼出聲,驚而抬眼,看清人,心頭猛地一緊
“殿下……”
險險才穩住。
麵前的人不說話,隻是目光停在她身上。
饒是憶妙在王府裡這麼多年,還是被這像刀子一般的目光盯得手心冒汗,腿有些發軟。
就在扛不住想要跪下的刹那,麵前的人終於開了口。
“她說什麼時候回來?”
憶妙一愣,反應過來,“王妃沒說。”
說完,憶妙忽然察覺不對。以前不管去哪兒,王妃都會交代回來的時間,這好像是第一次沒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