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庭自然是不想來的, 但是又不能不來。
要說村西陸家裡誰最厭煩陸張氏那個老太太,非陸千庭莫屬了。陸張氏就是個典型的炕頭王, 窩裡橫, 平時最愛拿捏幾個兒媳婦,就連兒子也都不放過。不過老大陸廣增考上童生之後, 陸張氏便事事捧著他,日子到也隨心。不過老二陸廣富和老三陸廣財又是老實的性子, 就連媳婦兒也都戰戰兢兢,聽見陸張氏的動靜心裡都恨不得抖三下, 更彆說反抗了。老四陸廣會和媳婦兒一樣是個滾刀肉,主要是陸廣會混不吝,他媳婦有樣學樣, 發現這樣既能不乾活又能討好, 自然是修煉的樣樣到家。
至於老五陸廣發那是陸張氏的小兒子, 心頭肉。平日裡本就寵著哄著, 兒媳婦也是千挑萬選, 既要模樣好, 又要家裡有錢財, 還得脾性溫柔和睦, 最後挑中了小王氏,也算是門當戶對。
陸千庭自詡讀書人,最看不過眼陸張氏這種見人下菜碟虛張聲勢的樣子, 可是得到的好處也是實打實的, 就乾脆眼不見心不煩。成親之前借口讀書躲了出去, 成親之後更是乾脆住在老丈人給置備的院子裡,家都不願意回了。而且在他心裡,那破破爛爛的農村院子壓根不能算是個家,那是什麼地方啊?連個像樣兒的院牆都沒有,滿地雞屎,後院還有豬糞臭味,家裡成天充斥著陸張氏吆五喝六的聲音。
後來不知道怎麼的,那陸張氏就拿捏住了村東陸家。連帶著他跟著一起搬了過去。陸廣明家跟陸大田家差不多寬敞,但是陸廣明一家子都是勤快人,人家也養雞,可是每天掃好幾次雞屎,院子裡十分乾淨。人家也養豬,三天兩頭的收拾豬圈,那豬一隻隻圓胖可愛,更是沒有什麼臭味。
更美妙的是,他家還有個小院子!
那小院子是當年陸廣明的祖父出主意蓋的,想著家裡能出個讀書人,結果沒能如願,倒是讓他住上了。院子雖然小,也隻有兩間屋子,可是處處都是好的,院子裡還特地栽了一棵梅樹,梅花開時滿園飄香,令人心怡。
而且周氏做飯的手藝相當不錯,每次從書院回來,他就喜歡住在這個院子裡,當年成親也是直接將於氏抬進這個院子的。而且他也是在這個院子裡靜心讀書,享受陸廣明家幾個孩子的服侍伺候,考上的秀才。
當他在書院裡得知陸廣明竟然將他們這一大家子趕了出去,心中就十分不痛快了。因為在他眼裡,這院子就算不是他的,後麵那小院子也應該是他的。現在書院放了假,他帶著媳婦兒於氏不得不回來等著過年,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亂糟糟的院子,心中就特彆不樂意,進門之後又聽見陸張氏的哭號聲,簡直想轉身走了。
他心裡彆扭,身邊的於氏更是滿臉嫌棄。可是為了自家男人,也隻能忍下去。畢竟陸千庭是個秀才,秀才最怕名聲不好,若是露出嫌棄鄉下老家的模樣被有心人見了在出去胡說一通,影響了男人考學就更麻煩了。
陸張氏就那麼叉著腿坐在炕上,一邊哭號一邊拍著炕沿,“讓我死了吧,我活不下去了啊……當初瞎了眼嫁給你這個老不死黑心肝的啊,嗚嗚……這是看我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就想把我攆出去,自己找個小的啊!!老天爺你怎麼不開開眼,降下雷來劈死這個老不死的吧!”
陸大田其實一直躲在四兒子屋裡抽煙,因為兒媳婦嫌棄屋裡冷,早早的就出去找熱炕頭嘮嗑去了,如今屋裡隻剩下陸廣會和陸大田,爺倆一個盤腿坐在炕上吃花生,一個坐在炕頭上抽旱煙,抽的屋裡烏煙瘴氣的。至於老四家幾個小的,姑娘去了趙氏那邊跟她家閨女玩,小子也出去野了,不在家裡。
聽見外麵騾車響,陸大田一臉官司的出來,看見大兒子大孫子和小兒子,臉色才緩和了一些,帶著笑把人迎進屋裡。
陸千庭帶著媳婦兒拜了陸大田,將從縣城帶回來的各色禮物堆在堂屋,找了個借口就去了西屋了。隻是他能溜,陸廣增和陸廣發卻不能溜,隻得硬著頭皮進東屋去安撫陸張氏。
因為窗戶都修好了,王氏也沒有借口繼續賴在西屋,早早的被小張氏攆了出去。現在西屋空出了一半,炕頭留著給陸千庭和於氏睡,中間拉個簾子,另一半則是陸廣增帶著小張氏和二兒子睡的。
不過這個時候金枝玉葉也都在這屋,她們不想在東屋聽陸張氏哭,也不想看陸秀秀一副胡攪蠻纏的樣子,實在是煩透了。
“娘,怎麼就都搬回來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陸千庭壓著聲音問小張氏,滿臉煩躁。
小張氏也唉聲歎氣道:“我上哪兒知道去?咱一直住在這邊院子裡,那邊發生什麼我們向來是不敢管的,就隻是聽說……你老姑罵了那個被休回來的陸千山,還跑去他屋裡偷東西吃,結果被按住了手。那陸千山也是邪門,以前悶了吧唧的一個人,被休回來之後大病了一場,說是都要死了,結果呢?人家回過神兒來了,直接發威,當著村長他們的麵兒把你奶奶發落了,還要走了兩百兩銀子。”
陸千庭的眉頭擰的死緊,“就因為這個?”
小張氏道:“可不是嗎?你奶奶回來之後就成天罵街,沒個清淨時候。我跟你倆妹妹成天被嚇的心肝突突的疼。再說你老姑……哎,你老姑也是個混脾氣,我真怕她帶壞了咱家金枝玉葉。庭兒啊,你能不能想個法子,把我跟你妹妹們接出去住啊?就算不接我,讓你倆妹妹去你那裡住也成啊。這成天聽這種汙言穢語的,倆小姑娘哪裡受得了。”
“這不應該啊……”陸千庭道:“我看廣明叔也是個老實的,就這麼看著爺爺奶奶搬出來?他不是還指望我跟爹當了官帶擎他們一家子嗎?”
小張氏壓低聲音道:“你不知道,那天你廣明叔壓根不在家,在鎮上上工呢。就那個陸千山死活要鬨,你那個嬸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平時看著不言不語的,臨了掏出個賬本子來,一筆一筆的記著咱們在他們家吃了啥用了啥。然後逼著你奶奶把錢都掏出來了。等你廣明叔回來了,那周氏再吹吹枕頭風……你廣明叔說了,以後跟咱這邊斷了親了,再也不走動了。”
金枝兒聽她這麼說,抬頭看了眼,道:“娘……廣明叔哪裡是因為那件事斷親的?還不是因為奶奶自己壞了心眼兒,還連累了娘被周嬸子打了一頓嗎?”
“還有這事兒?”陸千庭都驚了。在他眼裡,周氏是個再溫和不過的人,隻要他在院子裡讀書,那衣服每次都漿洗的乾乾淨淨疊好送進去,夜裡還有夜宵可以吃,從不大聲說話,聲音都是柔柔的。她能打人?打的還是他娘?
於氏坐在炕頭上,她從進門就沒怎麼說話,冷眼看著小張氏跟自己男人說事兒,但是瞅著神色不對,怕是有什麼隱瞞。她笑著從自己包袱裡掏出個小盒子,打開之後裡麵紅的黃的堆了十來個瑪瑙戒指。然後她把這盒子戒指推到金枝兒麵前,笑道:“妹妹挑兩個戴著玩吧。”
玉葉兒驚呼一聲撲過去挑,看這個也好那個也好,總覺得兩個不夠。金枝兒倒是沒挑揀,隨便拿了一個戴在手指頭上,笑道:“謝謝嫂子了。”
於氏也笑道:“說什麼謝呢?咱們可是一家人……隻是進門這麼長時間,吵吵嚷嚷的,到現在一口熱水都沒喝上,我肚子有些不太舒服。”
小張氏連忙道:“哎喲我這個記性,光想著躲你奶奶呢。紅娟你等一下啊,我去給你衝個糖水雞蛋吃。”說完就急匆匆的出去了。
等小張氏走了,於氏看向金枝兒,“妹妹,我看娘有些話不太好說的樣子,究竟是怎麼了?”
她自然也不想住在這裡,住在這兒亂糟糟的成什麼樣子?之前回來都是住在村東頭的,和自己相公有個單獨的小院,那多舒服啊。在這裡住還得跟公婆睡在一張炕上,想想就覺得難受。
金枝兒道:“娘心裡也苦,畢竟奶奶是長輩,說什麼她都得聽著。奶奶自從搬回來住,就一時的不消停,還成天說那個陸千山被鬼附身了,所以才把他們趕出來……然後,然後……”她咬了咬唇,滿臉委屈,“奶奶硬拽著娘去鎮上,找了個假道士,給他銀子讓他來村裡說陸千山不好,但是也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那道士反而跑來咱們家,說奶奶和老姑被鬼附身了。奶奶氣不過就把她花了銀子的事說了出來。然後那一家子都生氣了,娘當時正好在院子裡,就被周嬸子按著打了一頓,好幾天都沒敢出門……”
於氏皺眉道:“這老太太,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那今天哭鬨是因為什麼啊?”
從進門就哭,到現在都沒消停,吵的人頭疼。
金枝兒往外看了看,院子裡隻有趙氏和孫氏忙乎著做晌午飯,小張氏找了雞蛋跟紅糖,要在小灶上煮紅糖雞蛋呢。她湊近於氏,輕聲道:“說是奶奶半夜嘴饞餓了,去廚房摸了個窩頭吃,也沒吃完就吃了一半,另一半放在枕頭邊兒上。爺爺早起看見那窩頭說奶奶敗家,就吃了兩口,剩下的被奶奶搶了。就這兩口窩頭,差點兒把爺爺折騰沒了。嫂子沒看見,可邪乎了,拉了整整一天,臉都白了。褲子都沒得換。他躺床上起不來了,也不知道奶奶咋回事,也跟著躺了,還口口聲聲說有鬼……這兩天爺爺身子剛好些,就說奶奶要弄死他,想把奶奶休了。”
陸千庭氣的腦仁崩崩響,“簡直胡鬨!!這,這成何體統!”
於氏也嫌棄的撇撇嘴,道:“奶奶這人,這可怎麼得了……傳出去都會說咱家風不正啊。相公,你可得想個辦法,就這麼住在這裡,成天聽他們吵嚷,我受得了,我孩子也受不了啊。”
陸千庭按了按額角,道:“既然回來了,總不能再回去。紅娟你且忍忍,我去那屋看看。”
東屋的陸張氏倒是不哭了,但是仍舊在罵,罵的也都是車軲轆話,什麼我嫁給你吃糠咽菜給你生兒育女,我都沒生小哥兒,你竟然還嫌棄我?我兒子是童生,我孫子是秀才,你憑什麼想休了我?你黑了心肝了,爛了腸子了。一邊罵一邊彭彭拍炕沿,那架勢跟唱戲似的。
陸千庭進了屋,看見頭發紛亂還拿著手絹子擦眼淚擤鼻涕的陸張氏,心中一陣嫌惡。他努力笑道:“奶奶有什麼氣也彆這麼生啊,氣壞了自己可不值當的。我們在縣城給奶奶帶了雞蛋糕來,又軟又香甜,奶奶趕緊吃兩塊,歇口氣兒。”
“還是我大孫子孝順!”陸張氏用團成一團的手絹子擦了把臉,然後看向陸千庭,露出笑來,“我大孫子累了吧?今天咱家燉肉吃,老二家的,去外麵割條子肉回來燉了!”她扯著嗓子喊完了,又道:“哎,我這嘴裡都乾了,也沒人給倒口水喝。”
陸千庭連忙給倒了碗熱水,又把點心匣子打開放在炕桌上,道:“奶奶跟老姑都嘗嘗,爺爺也吃啊。”
陸張氏捏了點心,剛吃了兩口,趙氏進了屋,“娘,給幾個錢去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