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這個賭約如同一根針, 將隱藏在內心的隔閡全都挑破,那點溫情也就此消散。
宗曇站在殘破的簷角下,身上蓋著一層濃鬱如墨的陰影:“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那你看我像是開玩笑嗎?”
遊戲內核融入身體的一瞬間是如此溫暖, 殷長夏雙眸都被一層霧色染濕。
殷長夏從沒能想到, 自己成為a級玩家的第二個遊戲內核,竟然是由紀今棠所化。
那代表著他的過去。
心臟被細密的針給刺痛,他忽而有些自責, 不明白事情為何會到這一步。
周迎一定還有事情沒交代出來!
宗曇:“……”
不像。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沉默。
四周已經恢複了原狀,被佛像毀壞的建築物, 荒草叢生的街道。不同的是他們站立於一座陰森的古宅之中, 牌匾上書寫著兩個龍飛鳳舞的字體——
許府。
這是手藝人被屠殺滿門的家。
看來終於找到了。
殷長夏再度邁開了腳步,走過了人生中最最漫長的距離。
光是這麼走來,已經令他渾身虛軟,再無半點力氣。
漸漸的,他和宗曇的距離已經不足三步。
兩人互相凝視著彼此, 殷長夏毫無保留的撞上宗曇的目光,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你不想應下賭約嗎?”
宗曇目光宛如深潭, 他知道殷長夏這幾步的重量。
支配?
他並不喜歡這兩個字眼。
不過宗曇期待這場勝負已久, 卻是被殷長夏主動提及。
宗曇:“你應該知道,我在勝負欲上毫不退讓。”
在意便要爭搶,乃至對方失去一切反抗的力氣, 這便是他的處世方法。
殷長夏不再給自己留任何的退路:“當然。”
旁邊的鄭玄海急了,終於道出了憋了已久的話:“這個賭約根本就不對等!”
殷長夏付出了所有, 而僅僅要求宗曇回去。
鄭玄海根本沒想到殷長夏會這樣魯莽,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理智的,坑人的時候還蔫兒壞, 從不需要擔心吃虧。
然而偏偏是這種時候,他身體虛弱、體力喪失、勝率極低的情況下,竟然對立場不同的宗曇沒有任何的算計。
宗曇輕笑了一聲:“聽到了吧?他在為你鳴不平。”
也真是奇怪,像他這樣的人,竟然不會給自己留後招?
殷長夏聽出了他話裡的嘲諷,或許還有幾分落寞。
紀今棠的事他已經錯過一次了,如今則更想全力以赴,不願意再留下那些後悔和苦澀。
殷長夏:“所以,你想和我對賭嗎?”
宗曇表情沉冷,渾身都如同無法被融化的冰棱。
看來殷長夏是來真的了。
“輸了就會一無所有,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宗曇眯起眼,仿佛貓兒戲謔著老鼠一樣,“你不害怕?”
遊戲、朋友、未來、陽壽,如此沉甸甸的重量。
這便是支配。
殷長夏:“當然怕。”
宗曇:“……”
他分明知道那句話的重量,卻還是以此為交換,向他提出了賭約?
宗曇:“你應該明白,我就算回來,那些隔閡也不會減少。”
“你想說這是無用功?”
殷長夏那始終凝固的表情,終於笑了出來,“這種事情不是要看當事人嗎?隻要我不覺得那是無用的,就值得一做。”
他的笑容極具感染力,衝淡了剛才過於凝重的氣氛。
鄭玄海鼻頭發酸,從沒有一刻和殷長夏如此感同身受。
摯友的死亡他也遇到過,直至現在,那都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焦興凱。
他始終銘記著這個名字,猶如刀刻般記在心頭。
鄭玄海對造成一切悲劇的元凶——李蛹、秦封、陸子珩,都無法釋懷。
更深層次……是看不上自己。
殷長夏的心情絕不好受。
或許還會是痛苦的。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朝前跨了一步。
鄭玄海長歎了一口氣,眼瞳已有霧光,又被他給狠狠憋了回去。他側過了臉,下巴滿是胡茬,顯得幾分頹廢。
算計的殷長夏,並不會讓他付出真心;
而魯莽的殷長夏,反倒會讓他安心,交付出所有。
正因為這樣的殷長夏讓他知道——在掌控力量的同時,始終擁有底線和人性。
宗曇嗤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為定。”
他沒有理由再拒絕下去。
這一次,他也絕不會退讓。
青蔥的竹林已經全部乾涸,上麵生出了黑色斑點,隱匿在漫漫寒夜之中。
凍月浮動在濃雲之中,若隱若現的月光也照在兩人的身上。
周迎牽著陰陽繩,把許嬌帶了過來。
“長夏……”
他遠遠朝著兩人望去,宗曇的身體如快要碎掉的青玉瓶,上麵裂痕無數。可即便是充滿了殘缺,也奪人心魂,無法挪開眼。
剛喊出那個名字,周迎便把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不過賭注得改一改。”
宗曇目光深邃,如獵物一般緊盯著他,“我不需要支配,隻要你把這根鬼骨還給我。”
殷長夏:“好。”
宗曇:“……”
回答得這麼乾脆?
見他如此‘舍得’,反倒讓宗曇內心被什麼給噎住,有些隱隱不爽。
然而他很快便略過了那份細微的感情,隻要拿回鬼骨,自己就不用束縛在殷長夏的身邊。
宗曇勾起唇角:“我不喜歡不對等的賭注。追加籌碼,我輸了的話,不僅跟你回去,還告訴你凶棺是什麼。”
他主動追加籌碼,明知道自己會吃虧,也要兩邊對等。
同享危機,全力以赴,才會讓這次的賭約有意義。
殷長夏原以為宗曇不會答應,畢竟那麼深的傷害,不是一日能撫平的。他想過宗曇會惱怒,亦或在遊戲內核空間的束縛消失之後,便會就此離開。
可宗曇回應了他的期待。
正正堂堂。
周迎忽的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知道宗曇的身份,但對方的行為做派,和他截然相反。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難受,就好似他要被徹底趕出殷長夏的‘過去’,不僅是美好的回憶,連他所留給殷長夏的陰影也快不複存在了。
他無法在殷長夏的心裡,留下哪怕半點的痕跡。
這是周迎最恐懼的事情。
那個時候的他,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隻因為嫉妒,便覺得如果得不到,那染上他所給予的陰影也好。
抱著這種扭曲的想法,讓他們三個淪落到這般田地,也真是諷刺。
“就賭——”
“身體/身體。”
兩人不約而同的說出了這句話。
鄭玄海覺得老臉發紅,這兩人的腦回路怎麼一模一樣?
賭什麼身體!
這麼曖昧,聽著就像是在做黃/色/交易一樣!
唯有兩個當事人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殷長夏曾經答應過宗曇,會為他找到一具契合的身體,現在這具縱然能用,但很快便會崩壞。既然李蛹懂得養屍之法,他便得找到李蛹,從他那邊套出‘傀身’的製作辦法。
誰先找到李蛹,逼問出方法,就算贏下賭局。
身體對於宗曇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那是選擇的岔路口。
選定這件事情作為賭約,殷長夏是要把宗曇從‘過去’拉拽出來,這或許隻是他單方麵的想法。
宗曇:“你還真是蠻橫不講理啊。”
殷長夏:“這可是五十步笑百步?沒有好老師怎麼會有好學生呢。”
周迎:“……”
他有些難以忍耐,隻覺得在這裡多待一秒都倍感煎熬。不僅是因為自己那份隱秘的喜歡,被紀今棠給赤/裸/裸的點了出來,更是因為他的這份喜歡處處透著卑劣。
越喜歡一分,他的卑劣便越展露一分。
周迎強忍著,內心酸澀至極,堆積於內心的感情快要到達極限。
大宅內開始出現響動聲,熹微的月光再度被浮雲隱藏,枯竹上的宿露滑入凹陷的水窪之中,庭院內懸掛著薄如蟬翼的黑紗,飄拂間將整棟宅子映得陰森。
懷內的人皮畫卷顫抖得厲害,殷長夏擰緊了眉頭,立即將專注力放到了那邊。
“鄭玄海,過去看看。”
鄭玄海點了點頭,屏息凝神,身體小心的緊貼著牆壁,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鄭玄海踏到門檻過後,一堆如夢如幻的煙霧從許府大廳的房間湧出,像是被撐開的棉花糖。
片刻之後,隻聽鄭玄海厲聲道:“誰?給我滾出來!”
看來裡麵有人!
宗曇已經率先進去,察覺到了裡麵的不對勁。
殷長夏也想跟進去,便被周迎所攔住:“長夏,你還在發燒,這些事情交給他們做不好嗎?”
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爆發?
殷長夏:“當然不好。”
周迎有些難堪:“還有剛才的賭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竟然如此輕率就……”
殷長夏突然有些想念唐啟澤了。
如果是他在這裡,一定不會說出‘輕率’這種話。
不過他已經拿到陰玉,在找到手藝人之後,就能讓他做成人皮燈籠了。
等回到家園,便能喚醒唐啟澤。
“你竟然覺得那是輕率?”紀今棠剛出事,殷長夏並不想給周迎好臉色看,“我們果然不能成為一路人。”
他不想理會周迎,一個字都懶得多說,隻想拿到周迎手裡的陰陽繩。
也許是紀今棠剛剛才在他的麵前徹底變成了遊戲內核,周迎的神經變得纖弱,索性破罐子破摔。
在殷長夏即將拿到陰陽繩之前,周迎換了隻手,很快便將左手的陰陽繩高舉到了右手。
周迎並不想給他。
殷長夏聲音愈冷:“你什麼意思?”
周迎目光複雜:“你的狂化值已經有49了,又在載物對接之中,再這麼下去……你會成為下一個遊戲內核。”
他看到殷長夏如此發瘋的一麵,便覺得他會重走紀今棠的老路。
周迎實在太過害怕。
殷長夏:“你以為我沒這個覺悟?”
他早就知道這一件事,如果被嚇到,想必已經瑟縮到了角落裡。
這條規則是玩家頭頂懸著的利劍,哪怕逾越半步,都要被刺穿腦袋,腦漿迸裂。
周迎完全無法弄明白殷長夏的想法,表情逐漸凝固了起來:“你為什麼……就不能乖乖待在安全的地方,受彆人的保護……”
殷長夏:“把陰陽繩還來。”
他已經悄然間拿出了匕首,隻是那份敵對卻隱藏不了。
周迎低頭聳肩,眼眶裡滿是紅血絲,精神緊繃到極點:“就連今棠都看出來了,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長夏,我喜歡你啊,我不會害你的。”
殷長夏:“……”
這份喜歡,隻讓他覺得反感。
周迎看出了他的態度,整個人像是石塊龜裂一般,語氣由親昵卑微轉變成了冷漠。
為什麼!?
他寧願對任何人親密,都不願給自己一個好臉色?
蒼穹如墨,荒草萋萋。
周圍是遍地狼藉,荒涼得連隻老鼠也看不見,許府裡竟立了許多的矮墳。
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之下,加劇了他的爆發。
“我還要怎樣悔改才行?”
“就因為你這個態度,陸子珩和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陸子珩會在一夜之間和你決裂?那是因為,他……”
殷長夏:“你和陸子珩有聯係?”
周迎總算是清醒了過來,那句話如魚刺一般卡在了喉嚨裡,又被他給活生生吞了回去。
兩人之間徹底撕破了臉,殘破的房屋被月光裁剪出一道黑影,落在了兩人中間。
周迎越來越心虛,正當僵持之際,周迎手中的陰陽繩已經落入符萬清的手中。
這本就是符萬清持有的道具,符萬清自然有辦法掌控陰陽繩。
符萬清陰狠的掃視著殷長夏:“鬼門關開還剩最後四分鐘,你們竟然還在磨磨唧唧,也彆怪我先贏你們了。”
糟糕了,許嬌落到了符萬清的手裡。
周迎可真是壞事!
“滾。”
殷長夏難得這樣直白。
周迎:“……”
夜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大宅裡散發著一種腐臭的味道,仿佛這裡就是鬼城惡臭味道的來源。
殷長夏更加難以忍受,調整了呼吸,想要把節奏掌控到自己的手中。
“我們合作共贏,怎麼樣?”
符萬清:“你拿了我的遊戲內核,還談什麼合作共贏?”
如果殺了殷長夏,他手裡持有的遊戲內核會認可自己嗎?
符萬清緊盯著他,思考了起來。
殷長夏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殺意,心臟咚咚直跳:“你不是說……我有潛力,等回到家園,薄臨鋒一定會找我。”
符萬清:“……”
殷長夏緊盯著符萬清,低聲蠱惑道:“是你說的,薄臨鋒想湊夠十位a級玩家,我正好可以幫你啊。”
符萬清:“……幫我?”
殷長夏正色道:“你看我像二五仔嗎?”
符萬清:“……”不像。
殷長夏:“現在隻剩四分鐘了,你想得到一個強有力的盟友,還是想得到一個強有力的對手?”
殷長夏知道自己這是在空手套白狼。
他手裡並無任何籌碼,剛才那番話,也僅僅隻是猜測而已。
倘若符萬清不上當,他這邊也沒有多少體力,就會完全處於劣勢。
符萬清卻有了一絲動搖。
殷長夏的確太會算計彆人想要什麼了,總是從利益下手。
倘若殷長夏被薄臨鋒選中,於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正好從內部下手,破壞薄臨鋒想要湊齊十位a級玩家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