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枚所為,任意一條都已足以滅他滿門,更何況兩條加在一起?她已這樣的原因殺了他們,滿朝文武都不能說一個字,史家也絕不能為他們喊冤。
想清楚這些,她卻更懵了,心底一片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在抗拒這件事,她竟然在抗拒這個事。
……為什麼啊?
她茫然無措。
楚傾也滯住了。
他想探她心思如何,無奈三次已滿,再聽不到一個字。眼前無儘的黑暗便在安靜之中將恐懼無儘放大,又一分一分地讓他愈發清醒。
是,他憑什麼覺得自己有資格代姐受過。她若想要他的命,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他得以活到現在,不過是因為她不在意。
而他也知道她“在意”什麼。
神思凝住,楚傾無聲緩氣,俯身下拜:“陛下,臣求您。”
“咚。”
額頭觸地,一聲輕響。
虞錦淺怔,驀然窒息。
——他這下拜,跟從前不一樣。
她是皇帝,滿宮裡的人但凡見過她的麵的都拜過她,他也一樣。可他一直一身傲氣,下拜就隻是下拜而已,是禮數、是規矩,彆無它意。
他,從來不肯求她。
她因此而對他厭惡至極,覺得他的這份傲骨等同於楚家在與她叫板。
所以她也與他較勁,一次又一次當眾駁他的麵子、逼他去雪地裡一跪就是一整夜。
最終,在她意識到他絕不會真正向她示弱的時候,便毒死了他。
可現在,她看到他低頭了。不再是簡單的一拜,他以額觸地,一下又一下地叩下去。
許是因為殿裡過於安靜,這並不太重的聲響聽來也足夠驚心。
一下、兩下、三下……緩慢、沉重,疲憊無比。他終是被逼進了絕境裡,將姿態壓到這樣低,如她曾經所希望看到地那樣,低下頭求她。
若不是彆無辦法,他絕不會。
虞錦覺得心上像是刺了一根釘子,隨著他的下叩一分分刺得更深,讓她難受到窒息。
她目光閃爍地看他,視線觸及他下拜間覆於地麵的廣袖,又驀地躲開。
他穿衣向來素簡,一襲銀灰緞子的直裾上不見什麼繁複紋樣,隻袖口處有一圈的金線繡紋。
那圈繡紋極細,細得難以看清,此時她卻覺得它刺眼灼目,堪堪勾勒出她剛被擊成一片散沙的煩亂心事。
怎麼會這樣呢?她終於逼得他低了頭,她怎麼並不覺得暢快,更沒有哪怕半分成就感?
她想硬撐著,冷臉以對,卻最終還是撐不住開了口:“……夠了!”
楚傾停住,摒著呼吸,額頭頓在地上。
虞錦心裡五味雜陳,彆開目光,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楚枚所為罪無可恕,於公於私朕不能饒她。”
楚傾嗓音嘶啞:“可陛下……”
“等過了年關,朕會賜楚枚鴆酒,給她個痛快,也留個全屍。”她道。
“謝陛下。”他身形驀地鬆了幾分,維持著拜伏的姿勢,等她的下文。
等什麼,等她說讓他替楚枚去受淩遲之苦麼?
虞錦感到一股說不清的壓抑,緊懸在心的理智又在一遍遍提醒她,他姓楚,她不能給他太多餘地。
可她又還在抗拒可以殺他這回事。
前所未有的矛盾感壓得虞錦呼吸艱難,不知緩了多久,她才又能開口:“你先去宮正司,朕想想該怎麼辦。”
他平靜應聲:“諾。”
說罷他便起身,腿傷讓他苦不堪言,他卻硬是撐住,不肯在臉上顯露分毫。
這一刻,虞錦忽而將他的心情摸得十分明白。
方才那樣的乞求於他而言終是違心的,事情過去,他就想用其他方式掙回來一點。
他趔趄著往外走,每過三五步總要停下緩上一緩。邁過門檻時終於還是一跘,索性反應夠快,一把扶住門檻。
“鄴風!”女皇下意識驀地站起,鄴風一愣,抬眸看去,隻見女皇怔怔失神。
“送送元君。”虞錦儘量緩過神思。鄴風應了聲諾,趕忙去扶,卻被楚傾反手推開。
“不用。”楚傾緊咬牙關,竭力地緩著氣,手指緊扣著旁邊的朱紅漆柱。
緩了一會兒,略微感覺好些,他就複又提步,繼續向外挪去。
鄴風一時左右為難,看向女皇,女皇猶自木然立著,忽而一把抄起奏章,啪地擲出去。
“你硬撐什麼啊!”她嘶聲大罵,那股說不出的複雜情緒終是將她逼至崩潰。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究竟在發什麼火,火氣就已傾瀉出來,“死要麵子活受罪!媽的!”
楚傾沒有理她。
酸痛蔓延向四肢百骸,讓他的神思漸漸放空,隻靠一口氣硬生生懸著。
他頭腦昏花,什麼也顧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逼著自己拚命回憶,回憶很多年前認識的那個女孩子安慰他的時候說的話:
“彆難過嘛……我覺得你這樣也挺好,人活一口氣,自己覺得怎樣是對的,便按心意去做就是了!天塌下來碗大的疤!”
是啊,人活一口氣,天塌下來碗大的疤。
那時他們都還太小,他其實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早已忘了,卻還一直記得這兩句話,和她當時活潑卻不失真誠的口吻。
隻是人活一口氣,真的很累。
“楚傾,你不識好歹——”虞錦醞釀的破口大罵,出口卻外強中乾,帶著輕顫,險些連眼淚都惹出來。
怎麼會這麼難受。
她無力地坐回去,扶住額頭。
“陛下?”鄴風恐她被氣到,趕忙上前查看。
她擺手示意無事。抬眸複又看了楚傾一眼,她道:“備轎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