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裡,楊宣明心存僥幸地硬撐了一天,翌日天明時見鸞棲殿仍無新的旨意過來,終於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去宮正司領罰。
虞錦聽說這消息時,正乘著暖轎往詔獄去,聞言嗯了一聲,告訴鄴風:“傳個話回去,讓他們好好守著元君和楚休,彆再讓楊宣明找了麻煩。”
鄴風笑道:“陛下放心,已吩咐過了。”
言罷便又繼續趕路。詔獄是由皇帝親自執掌的監獄,離得倒不遠,就設在皇城裡,不過三兩刻便到了。
詔獄裡早已準備妥當,當值的官員跪迎了聖駕,便引她進去,一路左拐右穿的,進了深處的一間牢室。
從前在太學做老師的吳芷關在這裡,見了禦駕,忙行大禮叩拜:“陛下。”
虞錦看看她:“免了。”
吳芷卻忐忑不敢起身。想來自也是這樣,她現下還處在三十不到的年紀,成為大才為國效力離現下還有二三十年。在這個時候背上包庇罪臣乃至陛下險些禦賜的大罪,是個人都要惶恐不安。
虞錦也沒說什麼,著人打開牢門,伸手扶了她一把。
接著她自顧自地去簡陋的木桌邊落了座,又看看吳芷:“先生坐。”
吳芷從前不曾麵聖,直被她過於溫和的態度弄得心驚肉跳。瑟縮著去旁邊坐下,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虞錦很想聽她先說點什麼,但沉吟之後,還是直截了當地自己開了口:“楚枚行刺之事朕不怪先生,先生的家眷亦不會受牽連,先生不必怕。”
當中那半句,顯比方才的態度更讓吳芷錯愕。
她會自己招認,就是怕查下去會牽連家人。然而打從進了詔獄起,外麵的消息她就再打聽不到,父母、夫郎、還有兩個女兒究竟是死是活,全都無從知曉。
一轉眼都過了近一個月了。人在這樣的絕境裡最容易往壞處亂想,她便越來越覺得他們一定難逃一死,也不知有沒有人為他們斂屍。
虞錦迎上她的滿目震驚,笑了一笑:“聽聞先生的兩個女兒都是內舍生,讓她們接著在太學讀書便是,若來日能靠入上舍院,加官進爵也是遲早的事。”
她語中一頓:“家裡的一應開支先生也不必擔心,先生自有俸祿會送過去,衣食無憂該是綽綽有餘。”
“俸祿?”吳芷終是聽得疑惑了,秀眉微微鎖起,“臣愚笨,不知陛下何意。”
虞錦淡聲:“你得幫朕辦個事。”
吳芷不由惑色更深:“不知何事?”
虞錦緩緩道:“目下太學之中學生逾三萬,各地亦有官學。但朕看過戶部的檔,這些讀書人中雖有五六成是所謂‘寒門學子’,但真正出身貧苦百姓的,少之又少。”
換言之,這個年代能讀得起書、置辦得起筆墨紙硯,那本身已經是“小康人家”了。說出身貧寒是跟達官顯貴比,不是跟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困頓百姓比。
吳芷點了點頭:“是。農戶生孩子是為下地乾活、獵戶生孩子是為幫著打獵,小商小販生孩子也多是為了打一打雜,顯有閒錢送去讀書。”
“所以當下的大應,不識字者占□□成。”女皇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先生不覺得這是個問題麼?”
“……”吳芷卡殼。
悶聲想想,她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啊?
哪朝哪代不是這麼過來的?陛下現在是什麼意思?話裡話外透著的……是要天下萬民都讀書?
這不現實啊!
但她將這句話忍了回去。
識時務者為俊傑,現下她的命捏在陛下手裡呢。
吳芷便拱手:“不知陛下何意?”
女皇卻看出她眼底的遲疑,淡泊笑笑:“不急,朕也隻有些初步的想法,具體如何,還想與先生細論一論。”
繼而便是一場促膝長談。鄴風將宮人與獄卒皆儘摒開,給她們留了一方安靜。
君臣兩個顯是聊得痛快了,不知不覺就過了晌午用膳的時間。又過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大抵是女皇感到餓了,終於發覺該用膳了,便著人傳了膳備了酒,邊吃邊繼續說話。
直至用完這頓膳,事情可算談得差不多了。虞錦起身離開,吳芷喝得微醺,想行禮下拜卻腳下不穩。
“……免了免了!”虞錦趕緊把她扶住,看著她的醉眼哭笑不得,“朕本來想讓你今日就回家,但既喝高了,就先睡一覺,睡醒再回去。”
吳芷已然反應遲鈍,五秒後才說:“謝陛下。”
虞錦繃著沒笑,氣定神閒地轉身離開,走出一段才禁不住跟鄴風吐槽:“人是好人,酒量是真不行。”
都快三十的人了,喝了三盅白酒就這樣。虞錦還不滿十八,還比她多喝了兩盅。
她懷疑吳芷可能對酒精有點過敏。
鄴風笑說:“虧得下奴還怕陛下被她喝倒……”
“咳咳咳咳——”一串局促又沉重的咳嗽聲打斷他的話,虞錦下意識地循聲看了眼,臉上的笑容驀地僵住。
三兩丈外角落裡的牢室中光線昏暗,但牢中的中年婦人所躺的位置恰在小窗投進來的光束下,倒也能看得清楚。
虞錦微感窒息:“鄴風。”
鄴風抬眸,見她直勾勾地望著不遠處:“你看那是不是……”
他當即循著看去,視線一觸,眸光一沉:“是。”
是楚薄,楚傾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