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剛才看她沮喪成那個樣子,他不由自主地多嘴了。
那些關於家國天下的話,他實在不敢說。
她隻消稍微多想一下,就會察覺他是讀過一些史書政書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不會高興的。
現在他隻能慶幸她喝醉了。一覺醒來,她應該已不記得這些細節。
他強自冷靜,讀完了幾頁書,才又走向羅漢床。
揭開床帳便見她已睡著了,睡容沉靜,臉頰被酒染出的緋紅恰似晚霞,他不自覺地多看了會兒。
而後他推門出殿,仍未讓宮人進來,差了人去鸞棲殿,請鄴風帶人過來。
他想她若一會兒醒過來,大約也仍是醉著。她又那麼愛麵子,醉態讓禦前宮人知曉也罷,就不要讓更多人知道了。
然而直至傍晚,她還沒醒;再晚些,宵夜端進來,她也還在睡。
直到翌日清晨,宮人們要輪值了,楚休揣著滿腹驚奇進了德儀殿,床帳仍安安靜靜地緊闔著。
“……”
楚休杵在幾步外怔神,理智地覺得自己應該回避一下。雖然他現在是宮人身份,但一會兒床帳一揭看到陛下和親哥同塌而眠,還是……咳,怪尷尬了。
正這麼想,楚傾衣冠齊整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楚休一愣,旋即鬆氣,上前壓音和他打招呼:“哥。”
楚傾睇了眼羅漢床:“坐。”
楚休循著一看,這才注意到正有宮人將羅漢床上的被褥收拾了抱出去――原來他們昨晚是分開睡著。
床帳中,虞錦麵朝內側,靜聽著外麵的每一分響動。
今日是臘月十五,她不必上朝了,原可以踏踏實實地睡個懶覺。
但人在喝得大醉時往往反倒睡不實在,她這一覺睡的時間雖長,卻一直渾渾噩噩,一點也不舒服。
約莫一個時辰前,她終是徹底醒了。睜開眼的那一瞬,神思無比清明。
她來來回回想了許多事,翻來覆去地想。想先前的幾十載、想二十一世紀的十七年,想登基後的這三年都做了什麼,想穿回來的這一個春秋與楚傾的點點滴滴。
她越想越覺得,他過於坦蕩,傲然如雪中青鬆;而她,過於卑鄙怯懦。
得知楚家無罪,她立刻想到了那一套“約定俗成”的解決辦法。
她告訴自己那是帝王慣用的心術,可酒醒之後,她終究騙不了自己。
她那樣想不是因為什麼怕江山動蕩――那固然重要,卻非觸發她這些念頭的由來。
她的這一切想法,主要是因為她在逃避。
她沒勇氣麵對天下人的恥笑,沒勇氣承認自己做錯了。她膽怯到連後世的評價都顧不得了,隻想像鴕鳥一樣縮起來,先得過且過地熬過這一段時日就好。
她懦弱得讓自己都恨。
她嘗試著跟自己說,“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心裡卻越來越清楚另一個道理――逃避雖然有用,但真的很可恥。
況且,這又何止是“可恥”呢?
她的這份麵子要用二百多條人命來填。她還真的動了心,想順理成章地用二百多條人命來填。
二十一世紀的先進思想,她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不遠處又傳來楚休的輕言:“哥,你臉怎麼了?”
虞錦心中一悸,一把拉開床帳。
滿屋安靜侍立的人都驀地看向她,她僵了僵,有點後悔這樣莽撞。
定住神,她視線上移,定在楚傾臉上:“元君?”
楚傾上前,離得近了便察覺到她在看什麼,頷首淡笑:“臣沒事。”
她無意識地亂打本來也沒幾分力氣,又喝了酒,更使不上勁。
他臉上一點紅腫跡象都沒有,晨起看到鏡中才注意到有一道極細的血痕,應是她長甲剮蹭留下的。
言畢,他看了看楚休,沉吟道:“你們都先出去。”
宮人們都退出去,楚休也離開,屋裡隻剩二人。一站一坐的對視了會兒,尷尬就升騰起來。
虞錦不自在地輕咳,拍拍床邊:“有事坐下說。”
他依言坐下,一句話在喉嚨裡卡了半晌,終還是問得含糊:“陛下昨天的話……當真的?”
虞錦一時茫然:“什麼?”
昨天她那樣灌酒,醉得又快又厲害,已經記不得說過什麼。
他低垂眼簾:“陛下說……事情辦妥之後,要找個地方把臣……”
她猛地想了起來!
“醉話不作數!”她麵紅耳赤地截住了他的話。
就算她當時是為了激他,就算她當時自己的心思也複雜到了極致,這話也還是太混賬了。
楚傾沒作聲。她看看他,看出幾許不信任,正色又道:“士可殺不可辱,朕不能那樣對你的。”
他略微鬆氣,想了想,又說:“陛下還說,會挑幾個人,留他們一條命。來日等新君繼位,便給楚家平反。”
言到即止,隱去的半句顯然是想問,醉話若不作數,這句作不作數。
虞錦垂眸沉吟著,半晌,她搖搖頭。
薄唇輕啟,她重複了一遍:“醉話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