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皇阿瑪遞折子請罪, 就說糧草已經全部被土匪焚燒。把阿布凱的屍體帶到大阿哥營下, 務必讓他的親兵‘不經意中’發現。”
商定了糧草一事的後續對策,正紅旗前鋒營的眾位親兵驚訝地發現, 僅僅一夕之間, 兩位主子之間仿佛隱隱有了隔閡。雖然遇事仍是有商有量, 但兄弟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除了公事再沒多的交流, 把以往那些親密笑鬨的小動作都收了。
這可叫眾人摸不著頭腦了,以往這兩兄弟關係有多好, 單看四阿哥的嫡親大舅子星禪卻在六爺身邊效力便知了, 如今這太陽竟打西邊出來了?
隊伍又行進了兩日,眼見離康熙駐軍的土拉不足百裡了, 夜裡紮營, 星禪終於忍不住扣了胤禛的營門:“四爺,那邊六爺好像喝了些酒,您可要去瞧瞧?”
胤禛忽的起身, 複又坐下,隻說:“你去瞧瞧, 回來報予我知道。”
星禪頓時為難。身後胤祚聽了他這絕情的話, 仗著酒勁直接掀簾子衝了進去:“莫非從此以後四哥要和我不相往來嗎?”
胤禛到底還是未及冠的少年,雖然自有打算,但是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喉間酸澀, 隻對周圍伺候的人說:“你們都下去。”
胤祚素來信他服他, 積蓄了幾天的不滿化作的勇氣都在剛才那一問中燃燒殆儘, 沉默地在他身側坐了。
就在前天,兩人還在興致勃勃地商量著要把王府建在一起,如何把花園打通方便往來,如何跟皇阿瑪裕親王要銀子東西,如何收拾屋子。
才兩日的功夫,卻成了這個模樣,胤禛後悔莫及——胤祚性格單純通透,最是個容易樂天開朗容易滿足的人。他豈能因為一己私欲,拉著弟弟一塊兒做這掉腦袋的事情?既然不能,又何苦說出來叫他為難掛心呢?
兩人相對沉默半晌,瞧著哥哥倔強消瘦的側臉,胤祚終究忍不住開口勸道:“四哥,我知道你有大誌。你彆嫌我這話冒犯,今天我不勸你,日後就再沒人敢勸了。”
“皇阿瑪做的,真的是天底下頭一號的苦差事。你若要走這條路,則比皇阿瑪更苦上十倍。他老人家活著一天,你就要提心吊膽;若是將來有一天,皇阿瑪不在了,往好處想這天下的擔子就都壓在你身上了,往壞處想就是身敗名裂、累及子孫。”
他說著拿袖子擦了一把臉,在胤禛麵前跪下來,顫聲道:“四哥,收手吧!”
胤禛一時心亂如麻,差點把太子拿當年算命之事威脅他的事情和盤托出。他們不爭,不代表旁人不逼他們。太子和大阿哥針鋒相對,漸成水火之勢。皇阿瑪已經黔驢技窮,君父的威嚴再隻能壓製卻消除不了這兩人的隔閡,才有了這次太子索額圖串聯土匪之禍。
一旦兩位長兄的矛盾爆發,沒有哪個皇子能夠置身事外,更彆提他們永和宮兄弟四人同氣連枝,更是絕無幸免之理。
胤禛有心跟他解釋,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好半晌才開口道:“‘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與其等著將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如奮力一搏。至少,我必不負天下人。”
昔日曹孟德說“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謀奪漢室江山之心昭然若揭。
如今四哥卻說“我必不負天下人”,不忠卻未必不義不仁。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古今有誌向的人,大抵是大同小異吧。隻是無論是誰負誰,要與這天下蒼生相提並論,將會耗費怎樣的心血啊!
胤祚還想張口說點什麼,卻被他拍了拍肩膀:“老六,陪四哥喝場酒吧。”
夥房上了酒菜,兩人有心大醉一場,可惜這時他們帶兵在外,隻能小酌而已。等到晚上熄了燈,兄弟倆和衣而臥,卻各有心事,輾轉反側。胤祚突然聽得他在耳邊沉聲叮囑:“將來若是有事,你要把額娘奉養在府中,讓她安享榮華。”
胤祚聞言一愣,抽了抽鼻子,冷笑道:“你彆說這沒良心的話,隻要不危及皇阿瑪,我必助你。要說將來……橫豎還有老十四呢。”
“‘危及皇阿瑪’?你喝多了吧?”胤禛唯有苦笑,“孫猴子尚且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敢危及皇阿瑪的人要麼死了,要麼還沒生出來呢。”
另一邊,承德與前線距離相對較近,繡瑜的家信不過兩日功夫就送到了康熙手裡。
他拆了信,先是跟繡瑜如出一轍地大罵“老六這個混小子”,而後頓生一陣欣慰。阿哥們一個個兒地都到了成婚的年齡,可宮裡的皇孫卻不多,截至本次出征之前也隻有太子的側福晉李佳氏生得兩個皇孫,另有老大的嫡福晉伊爾根覺羅氏並老五的格格劉氏懷著胎罷了。
皇家子嗣不盛,已經叫他煩惱好長時間了。沒想到老六倒是個爭氣的,有乃父之風啊。康熙油然升起一股詭異的自豪感,恰好這時又連續有兩波傳令兵進來報告。兩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頭一個是西路費揚古將軍以數百人為伏兵,引誘噶爾丹至莫昭多決戰,一舉破之,殲敵二萬有餘,噶爾丹與其妻子倉皇而逃,輜重儘失。西路軍正趁勢追擊。
第二個當然是胤禛的折子。雖然馬匪膽大包天燒了糧草,但是好歹兩個兒子安仁無恙。況且西路大勝,戰爭勝利近在眼前,糧草的重要性就大大減少了。
康熙頓覺心神大暢,由衷地讚歎道:“這孩子倒是個有福氣的。”說著下令道:“傳朕旨意,全軍開拔,全速追擊準噶爾殘部。”
中路大軍即刻起行,往西南方向疾行一整日。及至晚間安營紮寨,康熙才有空繼續繡瑜的信件,聽她說起行宮裡的雪鬆,和皇子格格們的趣事。康熙離家已經三月有餘,不禁被勾起一點兒女情長的思緒,興之所至,突然收了那信,提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勁鬆染霜更添三分翠,寒梅點雪暗來一脈香。
康熙筆走龍蛇,一氣嗬成,罷了獨自站在案前搖頭暗笑了一番。
八阿哥跟隨康熙在中軍大帳,恰好進來送一份要緊的軍務文書,卻見梁九功守在禦帳外頭,唯有康熙一人獨自立在案前。他隻得緩步上前,雙手捧著那折子奉到了康熙麵前,順便一瞥案上的文字。
他原以為皇阿瑪遣退左右,必定在處理緊急機密的軍務,誰知卻寫了這麼一句毫不相乾的話。這兩個句子,五言不像五言,七言不像七言;詩不詩,詞不詞;既無韻律,又無平仄;除了對仗工整些,再無甚稀奇,簡直像初學對對子的黃口小兒之作,到底有何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