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不由微微一愣。
康熙接過那折子細讀,餘光見他往桌上望去,便隨口笑問:“你看這句子可好?”
出巡多倫的時候,在比試射箭和禿鷲傷人等事件中,八阿哥無不表現得勇猛果斷且低調踏實,頓時刷新了康熙對他的認識。這回出巡,康熙考慮了許久才把年僅十五歲的老八帶在身邊,原隻是想著他母家低微,跟著混一份軍功,免得將來封爵跟兄弟們差太遠,叫這孩子難堪。
誰曾想,八阿哥處事竟然很是有幾分章法,待人接物談吐有致,處理事務進退得宜,侍奉他這個父皇也儘心儘力。康熙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最後竟然有幾分離不開他了;心裡對他的評價也從最初的“有些才乾”變成了“必成大器”。
三個月朝夕相處下來,原本一年到頭見不上幾麵的父子二人也熟稔親密起來,康熙甚至還單獨寫了一首詩給八阿哥,稱讚他“戎行親蒞製機宜,沐浴風霜總不辭”。可見對他不僅是重視,更是生出幾分父子間的親密情感來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孩子出身低微,行事謹慎溫和全無半點皇子氣概,待他這個父親恭敬有餘親近不足。故而康熙見他好奇地打量書桌上的字,褪去了老成外表,流露出稚子之態,不僅不責怪,反而欣喜地出言逗弄,想聽他少年人衝動的批判之詞,然後再把實情告訴他,父子倆一同玩笑一回。
康熙本是一片慈父的拳拳之心。可胤禩深知此行隨駕乃是畢生難得的良機,故而時時小心,步步在意,聞言斟酌半日才開口道:“此句既是皇阿瑪喜歡的,必定有它的過人之處,隻是兒子愚鈍,暫且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康熙一愣,皺眉不樂,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此時梁九功卻在營外高聲稟報:“皇上,六阿哥求見。”
康熙謔得站起身,複又坐下,高聲喊:“叫他滾進來。”
胤禩見狀忙躬身退後,裝作背景板。
胤祚夾起尾巴進去,重重給康熙磕了三個頭,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康熙衝下禦座,揚手欲打,可離得近了他才看到兒子瘦了很多的臉龐,一身風塵仆仆全無平日裡機靈任性的模樣。老六平日裡嬌生慣養,何曾吃過這樣的苦?當年雪團子一樣的六阿哥耶能帶兵,快做阿瑪了。
康熙胸膛起伏,胳膊在空中支了半天,到底又軟綿綿地落回去了。
倒是胤祚捅了大簍子,驚心動魄幾個晝夜,又許了四哥那樣的話,如今再見皇阿瑪,竟有幾分恍若隔世之感。他本就心虛,如今又見康熙怒極也不肯傷他,更覺自己不孝,突然上去抱了皇阿瑪的腿,埋頭嗚咽。
胤禩被他這個舉動驚得呆若木雞。
康熙竟然也沒有掙開他,而是保持著這個愚蠢的姿勢,跟個鬥雞似的單腳站著,感受到腿上的濕意,更是心中怒氣全消,聲音也不由自主軟下來:“還不滾起來?毛毛躁躁不成體統,老七老八都比你穩重可靠!帶兵的人竟然會中途迷路?說說吧,朕該怎麼罰你。”
胤祚抽抽鼻子,直起身來:“兒子聽憑皇阿瑪處置,隻是此行好歹有驚無險,跟著兒子的侍衛們無甚大錯,求皇阿瑪從寬處置。”
“喝,你倒還給旁人求起情來了?”康熙冷笑,“原想免了你的差事,可軍中不養閒人。恰好梁九功染了小佯,你就先頂了他的差事,在帳中伺候。滾吧,回去洗把臉睡一覺就來當差。”
“喳。”胤祚拍拍袍子站起來,抬頭就見了那幅字,詫異道,“這不是我額娘……哦——”大家在打仗,您卻在回想風花雪月的往事,嘖嘖嘖……胤祚看向皇阿瑪的目光中隱隱多了幾分調侃,迅速低頭忍笑。
那個意味深長的哦落在康熙耳裡,他不怒反笑,上下打量著兒子的小身板,露出挪揄的目光:“瞧著六阿哥平日裡不聲不響,沒想到還挺有本事的。”
“兒子謝皇阿瑪誇獎!”胤祚先毫無羞色地順杆兒爬上去了,而後才問,“不過,是哪方麵的本事呢?”
康熙頓時大笑不已,尚來不及開口解釋,帳外突然有人來報:“稟告皇上,十五裡外發現大量準噶爾騎兵,中間隱隱可見王旗,應該是噶爾丹及其妻小所在之地。”
康熙頓時振奮,整整衣冠,吩咐道:“牽馬,拿長弓火銃來,朕要親自追擊。”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十七日,清軍右路與中路大軍合擊準噶爾殘部於克魯倫河附近。康熙皇帝親自帶兵出擊,激戰一晝夜。噶爾丹帶著兒子渡河而逃,身邊僅餘親衛數十人。
及至第二天中午,戰鬥終於基本結束。河邊隻餘下零星的準噶爾軍隊仍在負隅頑抗。康熙這才把藏在後方的兒子們放了出來,增加一下他們的戰爭體驗。
胤祚吃了個大教訓,原本隻是跟在四哥身邊,隨意挑了個敵人多的方向,在弓箭的射程範圍外遠遠地用千裡眼觀戰罷了。
豈料從千裡眼中看到中間那個驍勇無匹、揮舞□□、幾近癲狂的身影之後,胤祚猛地一愣,丟了千裡眼就去拉胤禛的衣裳:“四哥,是阿奴!”
胤禛一愣,當即大喊:“準噶爾王妃在此,合而圍之,務必生擒活捉!”
阿奴與一眾親衛力戰數個時辰,拚死護送噶爾丹逃亡,早已是強擼之末。待到身邊人一個個倒下,她亦知自己再無僥幸逃脫之理,遂橫刀而立,任由眾多雪亮的槍頭指著自己,隻眯眼打量打馬上來的胤禛兄弟,好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當年獵熊的那個小子?玄燁的四兒子。”
康熙二十九年準噶爾兵敗烏蘭布通之後,她隨噶爾丹流亡多年,早已沒了當年作為草原上最強大部落女主人那股紅衣勝血、養尊處優的氣度;不僅臉上皺紋橫生,頭發也白了大半,遠遠看去不過是一個粗鄙老嫗罷了。
胤禛不由皺眉:“敗軍之將,還敢口稱我皇阿瑪名諱?”
“哈哈哈!敗?”阿奴突然仰頭大笑,狀似癲狂,朗聲笑問,“四阿哥,我記得你並非大清太子吧?阿奴隨大汗起兵葉爾羌,飲馬喀爾喀河。他有三子,皆為我所出。並肩作戰二十七載,雖九死亦猶未悔。你可敢應我一句,如今德妃安在陣中?”
“他日大汗君臨天下,準噶爾人必定世代奉我為國母。而你,不過是滿清皇帝十幾個庶出的兒子之一罷了。”阿奴說完不給眾人半點反應時間,猛地橫刀往項上一抹,鮮血四濺,屍身重重地墜落河中,眨眼間就為渾濁的浪濤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