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皇帝的一時興起, 繡瑜這個小小的散生, 頓時繁瑣了起來。七八日前, 內務府的陳安生就開始帶人在浮翠閣上搭台子,又命人來問戲酒果菜的安排:”皇上說了, 冬月裡沒什麼節氣,索性借著娘娘的生日,大夥兒樂一樂, 全按著您的喜好來布置,務必要妥妥當當的。”
內務府用大紅灑金紙遞上厚厚的菜單以備選擇, 什麼“九天王母蟠桃宴”, 一百零八道菜肴全部用時新水果,或是蘋果入菜、或是鮮橘擺盤、或是蜜瓜鏤刻。什麼“青魚千秋團圓宴”, 是用河裡的新鮮魚蝦為主料。又有“山珍八寶四季如春宴”,主菜是山雞野獐並各類菌菇熬的湯鍋。
繡瑜看看菜單,再瞧瞧小廚房裡的一百二十掛清湯壽麵和若乾紅雞蛋,仿佛感受到了皇帝無聲的嫌棄,默默吩咐:“竹月, 把麵和雞蛋退了。”
你康大爺不吃!
夏香也替她抱不平:“要我說,娘娘這些年也太儉省了些。雖然皇太後還在,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了,關起門來做個生日, 算得了什麼?”
繡瑜頹然長歎, 世上最無奈的事莫過於, 當你隻想跟大兒子小孫子一塊兒熱熱鬨鬨吃碗“團圓吉祥省心省事雞湯麵”的時候, 卻偏有人要你吃“金碧輝煌仇敵滿座、隻吃麵子宴”。
更糟心的是,大辦生日又跟吏部封賞將領一事聯係在一起,大家夥兒揣摩出皇帝愛屋及烏的意思,這下辦酒席就不僅是內務府的事了,連禮部都過來問,娘娘過生日需不需要咱們安排點什麼呀?宗室福晉們也都遞牌子進來表衷心。
繡瑜忙得腳不沾地,康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在暢春園住了幾天,硯台都乾了也沒人來磨墨,話沒說上兩句,反倒聽了一耳朵流言蜚語。
比如皇太後年邁體弱,入冬之事難免有些咳嗽,這日康熙親自帶著胤禛到佛香閣祈福。父子倆一時興起,到附近茶園訪一味雪中名品,隔著籬笆牆就聽兩個太監議論:“皇太後咳得比往年厲害,彆是衝了什麼吧?”
“嗨,這嫡母尚在,媳婦過壽不是衝了長輩嗎?”
一氣說,一氣走遠了。
康熙數著佛珠沉吟不語,忽見身側胤禛也一臉風輕雲淡的樣子,便問:“這奴才冒犯德妃,你因何不怒?”
胤禛回答說:“他們冒犯的並非額娘,而是皇家體統。但額娘的好日子在前,何苦為兩個奴才傷了陰鷙?按下不提,來日方長。”
處變不驚,矜貴持重。康熙眉頭一跳,在他身上嗅到點熟悉的氣息,故意說:“你十四弟經曆這番磨練沉穩了許多,近日那些前去請安送禮的官兒,都叫他攔在了門外。”
胤禛不以為意:“十四弟心高氣傲,少有人入得了他的法眼,但他為人卻有一樁好處,就是憑本事論才。京中那些鬥雞走狗的權貴子弟去給他送禮,可真是拜錯了菩薩。”
康熙問:“知人善任,何以見得呢?”
“四川地勢偏僻,各族雜居,幾任滿人巡撫皆沒有什麼建樹;嶽鐘琪任四川巡撫,恰到好處。”
康熙不置可否,隻道:“走吧。”
被念叨的十四打了好幾個噴嚏,又因聽外麵雪風呼嘯失了困,整夜翻轉難眠,結果第二天正日子的時候起來一瞧,眼下泛著青痕。
胤禛見了又忍不住嘮叨:“你的規矩又學到狗肚子裡去了?今兒這麼多人,你腫著眼睛像個什麼樣子?”
十四一言不發,徑自走到廊下,將那簷下掛著的冰柱子掰了塊兒下來,按在眼睛上消腫。
“祖宗!這法子太狠,你眼睛不要了?”胤祥提腳追了出去。
胤禛見了又生一回氣,拍著桌子喊:“你跟誰較勁呢?”
胤祚扯扯哥哥的袖子:“舅舅生了他的氣,正鬱悶著呢,少說兩句吧。”
那邊胤祥已經拽了十四進來,胤禛捏著鼻子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便是我話說急了,你也不該作踐自個兒。”
十四抱著腦袋趴在桌上不耐煩:“誰想作踐自個兒了?我就是一時忘了不能拿這時節的冰敷眼睛,哪來這麼多道理?”
胤禛還沒說話,胤祚先忍不住了,拍桌而起把兄弟兩個都吼了一番:“你們是不是有毛病啊?四哥,‘天涼,小心身子’這話有那麼難說嗎?老十四,你個不識好人心的家夥,凍死你得了。”
好脾氣的人難得大發脾氣,被暴呲了一頓的兄弟倆瞬間變小綿羊,胤祥忍不住噗嗤一笑。卻聽得外間側殿那邊“嘩啦”一聲,腳步聲一陣亂響,有人扯著嗓子喊:“有賊!抓住他!”
深宮大內,怎會有賊?
兄弟幾個忙起身出來查看,卻見存放壽禮的庫房前,一個服色陌生的小太監左挪右閃,到底被七八個延爽樓的太監按住了。
堂上紅綢散亂,雍王府進上來的和田玉佛倒在地上,身首異處。胤禛麵若冰霜,看向那被押上來的太監:“說吧,誰派你來的?”
那人神色慌張,眼珠子亂轉:“奴……奴才貪圖銀錢,隻是想尋摸一兩件金銀器物,不小心打破玉佛,四爺饒命。”
看來幕後之人是早有準備,不管胤禛怎麼問,他隻一味推脫求饒,咬死了說自己隻是想偷盜,趁眾人不留神,猛地向那柱子撞去。
胤祥早防著這一出,搶先一步出腳踹在他膝蓋窩上,厲聲喝道:“怕被逼供就尋死,你倒是忠心得很呐!”
胤祚在旁提醒道:“四哥,前麵馬上就要開宴了,先想辦法把壽禮糊弄過去,這人交給慎刑司的精奇嬤嬤去審。”
胤禛深吸口氣,強忍怒火:“來人,去後頭找額娘身邊的桂公公,隨便尋件東西來。”
“且慢!”
十四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了庫房,撿起那個斷掉的佛頭在手上把玩,饒有興致地問:“四哥,你的禮物也是一尊玉佛?哈哈,太有意思了,這奴才幫了咱們個大忙呢!咱們得好好演一出戲給那些人瞧。”
另一邊,繡瑜在更衣的碧紗櫥裡見了烏雅家派來送禮的人,看了晉安的親筆信,忽然臉色一變:“老十四問你們二爺討了尊寒玉天佛做壽禮?”
我的佛祖啊!胤禛最煩沽名釣譽的事情,他們夫妻倆茹素請佛這件事情,知道的人寥寥無幾,結果兩個兒子撞了禮了。既然送的一樣的禮物,難免要被拿出來比較,和田玉佛雖然珍貴,但終究是人力雕鑄之物,不比十四那個天然的稀罕。
古代大戶人家,兒子給父母送禮,除了真心祝壽,也有彰顯自己孝順的成份在裡頭,就好比後世名人做公益那樣,真心和麵子對半開。而在皇帝麵前博得個孝順的名聲,就好比後世明星擔任了聯合國公益大使,是極其提升逼格和咖位的。
這種情況下,十四送了比哥哥更重的禮,明天滿北京城都會吃到”爆紅流量小生爭奪永和娛樂公司一哥地位”這個瓜。不明真相的群眾,隻會以為兄弟倆真的反目成仇,分邊站隊的情形隻會愈演愈烈。
她趕緊吩咐竹月:“去後頭找件拿得出手的東西,把十四的禮物換下來。”
話音剛落,外麵康熙已然使了個小太監來催,她隻得換了衣裳往前麵來。雖然隻是家宴,水閣裡也擺了百來席,最上方設著明黃盤龍禦案;下首四列梅花式紫檀小幾,前頭五張鋪著大紅綢布,幾位妃主已然在座,餘者三四十席皆為石青桌圍,乃是其餘妃嬪們的位置;再下方才是皇子福晉公主們的座位。
對麵二層小樓上,舞姬雲袖輕舒,樂伎管弦齊奏,好一派富貴悠閒的景象。
見她過來,眾人齊聲祝了千秋,太監宮女廚役樂伎伶人磕頭獻壽,梁九功念出一長串封賞單子。繡瑜謝了恩,又有太監高聲唱道:“諸王貝勒獻禮。”
三阿哥就帶頭站起身來,康熙抬抬手阻止了他,笑道:“年年都是這些東西,無甚新鮮,犯不著一家一家地送。這樣吧,各家挑一兩件打緊的玩意兒,一並送上來。那些金銀綢緞就不必瞧了。”
眾人應諾,自去準備。
繡瑜心裡一跳,本來十四排行靠後,有的是時間替換禮物,現在這麼一變,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八阿哥卻覺得康熙此話正中下懷,眼中尚未來得及溢出笑意,忽然聽貼身太監在耳邊稟告:“爺,出事了。有人溜進庫房,砸了四爺的玉佛。”
“混賬!”
八阿哥下意識朝上首看去,卻見胤禛神色自若瞧不出什麼破綻,倒是三哥胤祉一臉隱晦的笑意,時不時瞥向胤禛的目光中,帶著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八阿哥不由咬牙切齒:“鼠目寸光,猶實可恨!”
思考間,一眾太監已經捧了禮物到皇帝跟前,各色錦盒玉匣逐一打開,依次遞到皇帝跟前。其他阿哥給庶母祝壽,豈會真的下功夫?不過是金玉堆砌,虛應故事罷了。康熙瞧了,撿稍好的品評兩句,也就罷了。看到胤祚的十二把各色宮扇——或玉柄或湘竹或象牙,或題詞作畫或雙麵彩繡,康熙才饒有興致地拿在手裡瞧了一回,又遞給繡瑜。
胤祥府上送的卻是一架紫檀銷金鮫紗屏風,霧一樣的扇麵上繡著群仙賀芒圖。康熙細瞧了一回:“針線細膩也還罷了,宮裡繡娘比這個好的多了去了。隻是這畫兒構圖大氣,筆法粗獷,意境深遠,非一乾庸俗畫匠所能為。不知是哪裡的畫師做的,若能,再給皇太後做上一個。”
胤禛答道:“皇阿瑪,這是十三弟所畫,弟妹親手所繡。”
康熙愣了一下,點點頭:“有心了。”又問:“怎麼都是你弟弟們的東西,雍王府的禮物在哪裡?”
一乾粗使太監退卻,魏珠親手捧了匣子上來,滿臉堆笑:“奴才們卑賤,萬萬不敢觸碰此物,還請萬歲爺親自開啟錦匣。”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