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過年時候康熙跟繡瑜那番懇切之談後, 永和宮小家庭的氛圍無限和諧。
一麵是因為, 生辰宴會上,胤禛跟十四一番兄友弟恭的表演, 將一乾不明真相的蝦兵蟹將唬得一愣一愣的,真以為他們親密無間, 毫無站隊離間的餘地呢!發現雞蛋沒有縫,蒼蠅們自然就消停下來,不繞著飛了。
另一麵則是因為康熙四十七、四十八年, 大清海晏河清。北方無戰事,南方無天災, 又難得皇帝一整年都呆在家裡不出門。國無大事, 每天上朝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 事少,爭論的可能性自然就小。大家著實過了兩年好日子。
胤禛想女兒想了十多年, 如今好容易得了一個,還是正室嫡出, 自然得意得不得了。每天回家含怡弄女,弘暉弘時被比得像撿來的孩子也就罷了,連胤祚和胤祥都失了寵。
十四在兵部混得如魚得水,每天風風火火精神倍兒棒,二十歲上下的小阿哥, 渾似一棵旺盛生長的小樹, 隔幾天沒見則又是另一番風貌。唯一的問題是房中造人的效率未達到老爹的要求。完顏氏進了門, 可還是三災八難的。聽十四陳奏對答的時候, 康熙往往聽得捋著胡子微笑,轉頭就吩咐繡瑜往他府上塞人送補品,然而長線投資暫且未見收益,總惹得康熙歎息連連。
胤祥閒著。繡瑜起初還擔心他閒出病來,後來才發現,自家三個崽都搶著把人家當免費勞動力使喚。戶部的丁稅,工部的流水,兵部的養馬折子堆滿桌案,連胤祥自己都笑說:“我這兒倒能頂半個總理衙門。”
歡樂的日子持續到了十月,則又喜上加喜——明年恰逢皇太後七旬大壽,蒙古諸王貝勒、台吉額駙,紛紛來京上貢順便給皇太後祝壽。碩博多作為滿珠習禮親王的嫡係重孫當仁不讓,瑚圖玲阿自然也跟著額駙進京。
這下連萬事不理的九兒也開始隔三差五往宮裡跑,數著日子算妹妹走到哪裡了。
恰逢年節,關內關外的糧莊菜莊果莊都開始往京城送年例,運送野味皮毛的蒲籠車堵塞了安定門,雞鴨鵝魚兔、豬羊鹿熊虎應有儘有,近二年京裡又流行在溫泉莊子裡搭暖棚種菜,越發連新鮮瓜果菜蔬也不缺了。
繡瑜因向康熙笑歎:“這可回真是萬事俱備,隻等小十二回來了。”
然而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福禍本無定,難免有禍起肘腋之時。就在當晚,繡瑜跟康熙聊了兩句瑚圖玲阿出嫁之後的事,才剛歇下,忽然聽外麵太監步履匆匆,窗外兩盞八棱宮燈遠遠行來——正是上書房急奏的信號。
康熙一掀被子坐起來,蹬上靴子,繡瑜剛拿了衣裳給他套上,就聽來人如喪考妣的聲音:“皇上,準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起兵叛亂,攻占拉薩,拉藏汗歿了。”
稚嫩的嬰啼打破了正殿的寧靜,瑚圖玲阿一身和碩公主朝服,像揣著個燙手山芋似的,慌手慌腳抱著九兒家三歲的大兒子進來:“哎喲,我的祖宗誒,惹不起惹不起,快抱走。”一麵說,一麵將孩子塞給乳母。
九兒哭笑不得,正要打趣她,卻見宮女打起簾子:“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來了。”
瑚圖玲阿見了胤祥,眼圈猛地一紅:“十三弟……”
“十二姐!”胤祥也趕忙迎上去。姐弟倆執手相看淚眼,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哭一回又笑一回。
十四起先跟著萬分感動,後來發現自己完全被無視,到最後忍不住捏著嗓子咳嗽。
瑚圖玲阿這才發現旁邊還站了個人,抬頭一看,驚訝萬分:“十,十四弟?”
十四迎上姐姐驚訝的目光,得意洋洋地站過去,拿手來回比了比兩人如今的身高差。
瑚圖玲阿頓時磨牙,順勢給了他一胳膊肘:“光長個子有什麼用?心眼兒永遠不超過八歲的家夥!哼!”又問:“四哥六哥怎麼不見?”
十四報複姐姐,抱著胳膊哼道:“前朝商量著要出兵西藏呢!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麼閒?我可是給你麵子,才特意溜出來的。”
胤祥大笑:“彆聽他胡說。他主戰,分明是說不過王惔、李光地他們,才灰溜溜逃出來的。”
十四冷哼一聲:“我那是不想說。書呆子誤國,誰要跟他們一群腐儒漢臣爭?你沒見馬齊、揆敘、張廷玉這些人都還沒說話嗎?”
九兒因問:“成日家聽你們說西藏出事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那準噶爾可汗不是被皇阿瑪殺了嗎,哪裡又跑出個準噶爾部來?”
胤祥解釋說:“準噶爾部分東西兩部,以前以東邊的噶爾丹一部為尊,但是被皇阿瑪三次親征滅了。這回興風作浪的,是西部。汗王是噶爾丹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
十四接著哼道:“拉藏汗是皇阿瑪冊封、代表朝廷管理西藏地方的最高長官。可惜他是個老糊塗,以為把兒子贅給策旺阿拉布坦為婿,就能交好準噶爾部,從此高枕無憂。結果這回策旺阿拉布坦以護送拉藏汗的兒子回家省親為由,突然出兵,一直打到離拉薩隻有三百多裡的達木。”
胤祥苦笑:“拉藏汗還以為他是真的來送兒子歸省,準備親自前去迎接,到了才發現人家是來搶地盤的。有心算無心,怎能抵擋?僵持了三個多月,拉薩淪陷,拉藏汗本人被殺,達賴喇嘛被囚禁。西藏現在已經脫離大清管轄,落入準噶爾人手裡了。”
恰好繡瑜進來,姐弟四人忙上行禮。繡瑜拉了小女兒在身邊,又向十四笑說:“這個策旺阿拉布坦跟你四哥有些淵源。康熙二十五年,你們皇阿瑪在多倫與蒙古諸部落會盟,他隨準噶爾王妃阿奴赴宴,恰好遇見一四五□□個阿哥遭遇野獸襲擊。策旺阿拉布坦射了一箭未中,最後那頭熊被你四哥用連珠銃打死了,他因此記恨老四好長時間。”
康熙二十五年,九兒尚才一歲多,其他三個孩子都還未出世。胤祥他們萬萬沒想到遠在千裡之外的敵首,竟然跟自家哥哥有過這樣的緣分,頓時覺得胤禛並不高大的身形光輝偉岸起來了。
唯有十四跳起來摩拳擦掌,隻恨自己晚生了十年:“哼!說起策旺阿拉布坦,一個個嚇得鵪鶉似的,我當他牛魔王下凡呢!原來不過是四哥的手下敗將。要是我去西藏,哎喲……”
原來他說得太過入神,竟沒聽到宮女通報,被來遲一步的胤禛一個瓜子敲在腦袋上:“英雄莫問當年。他那會兒少不經事,如今二十四年過去,策旺阿拉布坦先是奪位失敗、被親叔父噶爾丹追殺,流亡多年;又反過來與我們大清聯手,殺了噶爾丹,收攏準噶爾殘部;現下又攻占了西藏青海。這等心機本事,我尚且自認不及,你又充什麼英雄?”
胤祚點一下弟弟的腦門兒,直白地嘲笑說:“豬鼻子插大蔥——裝象。”
十四混不在意地搖搖頭:“不是充英雄,而是打仗再困難都是一時的,國土是千秋萬代的事情。我就看不慣王惔那個鼠目寸光的模樣,竟然說什麼‘藏區苦寒荒涼人煙稀少,取之無用,反而糜費糧餉,平添管理之憂’。”
“照這樣說,台灣酷熱偏僻,當初就該讓給鄭成功嘛。漠南蒙古也荒涼得很,噶爾丹想要,就拿去嘛。海參崴常年冰天雪地,寸草不生,送給沙皇也無妨。大清就守著直隸這一畝三分地過日子,富饒得很。”
這番話說得兄弟姐妹幾個都笑了,胤禛無奈地看他:“又胡說。”
外蒙古獨立,海參崴割讓,台灣另有一個政府。十四說的這幾個地方,後來可不是都丟了?繡瑜一時感慨萬千,歎道:“不,這回他倒沒說錯。守土不是做買賣,有利就守,無利就丟。那是自個兒的筋骨血肉,旁人來占,就是從你身上挖肉。”
從來沒見過她在政事上如此鮮明地發表觀點,胤禛兄弟幾個都愣住了,忽聽窗外康熙笑道:“你這話倒些昔年太皇太後的風采。”
眾人忙起身迎駕。康熙扶了她起來,繡瑜笑說:“今兒是怎麼了,您明明跟幾個孩子在一處議事,偏要分作三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