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另有事耽誤了。好了,今天不許說國事,隻敘家務。”康熙笑著向瑚圖玲阿招手,“小十二上來,朕瞧瞧。”
瑚圖玲阿忙上前,往炕前腳踏上跪了,俯身磕頭:“兒臣給皇阿瑪請安。一彆三年,未能在您和額娘跟前儘孝。”一番話說得滿屋人都有些傷感。
“起來起來,跪久了膝蓋疼。”康熙攙了女兒在身側細瞧一回,笑道:“黑了些,但是沉穩了。這回多住兩日,過了你皇祖母的千秋再走。”
恰好有宮人來說晚膳已經打點妥帖,康熙遂領著妻兒赴宴,在座均是骨肉血親,自是親密和樂不提。
飯後,繡瑜留了小女兒在永和宮住著說話。被掃地出門的皇帝隻得領著兒子們慢悠悠往前頭去。他跟胤祚說說笑笑走了大半路,忽然覺得今天似乎太過安靜了點,轉頭看向十四:“你沒有什麼想對朕說的嗎?”
比如說要不要出兵收複西藏?比如說誰帶兵?
十四想到懷裡揣了一整日的折子,心裡咚咚直跳,還是搖頭否認。
康熙狐疑地掃他兩眼,頓時覺得月亮打西邊出來了。
“《平戎十策》?”
這標題模仿自宋代軍事天才張方平的《平戎十策》,好比現代曆史係學生給自己的論文起名叫《資治通鑒》、《後漢書》一樣可笑。
晉安看著十四緊張兮兮的模樣,厚道地沒有笑出聲來,一邊翻閱一邊問:“你想親自去打西藏?咦……”
答案是十四不想。因為在《十策》中的第一策,他就提及,策旺阿拉布坦派去攻打西藏的一萬人馬不過是一支孤軍而已,雖然取得了攻占拉薩、殺死拉藏汗的輝煌政治成果,隻要截斷他們與青海老巢的聯絡,他們就會因缺乏補給不攻自破。
因此應該將中路大軍布置在青海入藏的通道上,專注阻截援軍。隻派一支兩萬人馬的小部隊前往拉薩,與準噶爾軍對敵即可。
晉安不由收起了臉上戲謔的笑容,的速度慢下來,半晌才合上折子,手掌無意識地摩挲著鵝黃封皮:“您若信得過我,這份折子,就以我的名義上吧。”
十四先是狂喜了一瞬,片刻又猶豫起來:“要是出什麼事……”
康熙朝猛將如雲,平西戰爭規劃這種東西,為什麼至今無人敢寫,還要倚賴十四一個毛頭小子?蓋因西藏問題不是簡單的戰爭,而是涉及到宗教、民族、氣候、風俗等全方位、長時間的鬥爭規劃。再老道的將領也無法保證麵麵俱到,可又沒人敢承擔規劃失誤的風險,所以大家都縮著脖子扮烏龜。
晉安摸摸他的頭:“世上哪有完全把握的仗?讓我來寫,基本上也就這個水平。早一天定下方略,就能早一天阻止準部增援西藏。”
是了,他這計策是有時效性的,等策旺阿拉布坦把王帳搬到布達拉宮裡,十萬準噶爾鐵騎據唐古拉山天險而守,到那時沒個四五十萬大軍,休想拿下西藏。十四想著終於點了頭。
“而我深入拉薩之前鋒軍,孤軍直入,疲敝叢生。應以誘敵深入為上,圍困施壓為中,正麵對戰為下……”
馬齊放下折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李榮保問:“怎麼?烏雅晉安這十策不好嗎?”
馬齊喟然長歎:“我是為了四爺歎氣,你說他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呢?”
人家唐太宗玄武門之變夠驚心動魄了吧?可也就這麼一波推平了事。朱元璋寧可傳位孫子,都不看燕王一眼,朱棣夠鬱悶了吧?可打場仗,把侄兒趕跑也就完了。可四爺您,前頭被廢太子壓了一二十年,好容易太子倒了,又有八爺曇花一現。等八爺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偏生老天爺又賜下這麼兩場仗,一下子又叫十四爺爬到您頭上去了,您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會這麼點兒背啊?
馬齊不由深深為胤禛感到憂慮——李光地他們之所以反對出兵西藏,無非是怕幾十萬大軍進入藏區,後勤供給難以保證。照十四爺這樣分析,需要兵臨拉薩的不過數萬人,其餘軍隊布置在青海,這就省糧食多了,隻怕皇帝就要動心了。
乾清宮裡多了一架蒙著西部藏區地圖的屏風,康熙一邊拿著放大鏡查找線路,一邊說:“入藏的前鋒軍就由西安將軍、湖廣總督額倫特總領,你坐鎮青海,對陣策旺阿拉布坦。”
晉安略一猶豫,還是拱手道:“皇上,入藏的前鋒軍極為緊要。不奪回拉薩,奴才就是把青海守成鐵桶也無濟於事。額倫特將軍年輕氣盛,奴才隻怕……”
年輕氣盛是一方麵,關鍵是他們不是一個派係的。額倫特是滿洲鑲紅旗人,其父佛尼埒是順治年間的西安將軍,他本人承襲父職,根正苗紅,是標準的官N代出身。可是晉安卻是典型的通過三場對準噶爾戰爭一步登天的草根派。要是額倫特不服管教,事情就大發了。
“放心,朕會派禦前侍衛攜金令從旁約束於他,絕不能有違抗軍令之事。”
康熙按按額角,也是頭疼得很:“藏區不比其他地方,當年打三藩、定西北的武將大都老了,不宜入藏。年輕一代的將領,又大多還沒見過世麵,帶一旗之兵尚可,為帥難以服眾。挑來撿去,也就你們二人尚可為朕分憂。”
康熙說著丟了放大鏡,長歎一聲:“若是早個十年,朕何須假他人之手對付策旺阿拉布坦?”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晉安隻有應了。
康熙又命人傳喚胤禛:“《雲、藏、回、蒙百年無事劄子》,你要用總督府代替原本的部落共治,用滿人總督代替拉藏汗?為什麼?”
胤禛反問:“漢初郡縣製與分封製並行。漢武帝為何要廢除諸侯王,改用郡官治理?”
“諸侯國各自為政,不服朝廷管教,長久下去,無異於分疆裂土,自然是委派官吏來得更好。”
胤禛回道:“皇阿瑪英明。在兒臣看來,西藏的拉藏汗、雲南的土司、西域的回部、蒙古諸部落,這些就是我大清的‘諸侯國’。他們據偏遠之地,有自己的軍隊,截留地方稅收,無異於國中之國,區彆不過是有的服從朝廷管教,有的不服罷了。如今何不趁此機會,徹底裁撤拉薩汗部勢力,設立西藏地方總督府,將西藏由‘委托管理’的國中國,變為直接受中央管理的行省,如此才是長處之道啊。”
“將來雲南也可比照此法,改土司府為州縣衙門,這樣才能讓雲貴百姓心中隻有一個國、一個皇帝。”
康熙眼前一亮,不斷拿手指敲擊著桌麵。如果十四的折子是從戰時的角度來分析如何贏得一場勝利,胤禛的折子就是從戰後重建的角度來分析如何長久地治理川、滇、藏三地。
皇帝不由再次頭疼加心疼——這為啥是兩個能乾的兒子呢?這要是一個兒子和他養的孫子,該有多好?